陸萬神色復雜，看著眼前這個老者。

鎮陽老王爺李亦圖。

而今外界傳言，老王爺壽元已盡，先前南部群山一戰，是他老人家此生最后的輝煌。

燃盡了畢生的心血，綻放了最后的光芒。

一戰之后，油盡燈枯，自此歸天。

但這老頭兒就在自己面前，砸吧砸吧嘴，品鑒著靈茶。

“這茶不錯，當初曲江羅氏二祖羅塵，從南部群山歷練時，獲得茶樹，老夫本來是想用一門秘術，跟他換的。”

“可惜他當時得罪了神都權貴，老夫再跟他交易，不免就有要挾之嫌，所以引導他，成為玄天觀附屬。”

“后來為了煉制斷塵劍，羅塵也油盡燈枯了，再找曲江羅氏交易茶樹，就更不妥當了。”

“這茶本質不錯，但曲江羅氏沒養好，制茶的手法也差勁。”

“如今種在開陽山的后山，將來好生栽培，讓嚴鄰去學個制茶的手段，算得是佳品了。”

涂易散人這樣說來。

陸萬沉默了下，然后說道：“老王爺沒有什么想要跟我說的嗎？”

“鎮陽老王爺已經死啦。”

涂易散人攤手說道：“現在只有玄天觀的涂易長老，陸尊者總不至于奪了我外門長老之位罷？”

陸萬沒有回應，只是靜靜看著涂易散人。

這老頭兒迎著陸萬的目光，半晌之后，終于嘆了聲。

“其實我死沒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鎮陽老王爺……真的是不得不死。”

涂易散人說道：“陛下這才能安心，今后老夫與鎮陽王府，真就劃清界限，從此安心當玄天觀長老了。”

這話居然極為真誠！

陸萬怔了下。

“你似乎從最開始，就確實對玄天觀的身份，頗為在意？”

“如果不是出身鎮陽王府，老夫當年也許真就拜入玄天觀了。”

涂易散人嘆息說道：“你玄天觀的第三代祖師，定業道君……真是一位天縱奇才，舉世無雙，乃是傲世的殺才！老夫當年是想拜在他老人家門下的，可惜因為王府出身，被他拒絕了。”

說到這里，涂易散人又笑了聲，說道：“說來慚愧，老夫當年成就陰神之時，心魔那一關，便有成為玄天觀弟子的幻象。”

“當時在幻象里，老夫也是第三代弟子，與定業道君，乃是同一代的師兄弟。”

涂易散人的神情有些古怪。

陸萬斜了他一眼，說道：“你好像隱瞞了什么？”

涂易散人沒有說話。

“若不開誠布公，伱這位煉神境巔峰的人物，來到我開陽山，只怕掌教未必對你盡信。”

“其實也沒有隱瞞什么，都是不大重要的。”

“嗯？”

“好罷……”涂易散人攤手說道：“定業道君乃是老夫心中，最崇敬的人物，視之如榜樣！但是不知為何，在心魔幻象里，她是師姐，我是師弟……”

“……”陸萬沉默了下來。

“最后老夫之所以破除幻象，便是想起了定業道君乃是冠絕一代的雄杰。”涂易散人說道：“便也醒了過來。”

“所以因為這幻象，你才想要加入玄天觀？”

“倒也不是這樣。”涂易散人說道：“只是年紀大了，壽元無多，又覺得世間諸事，該做的也做得差不多了，唯獨少年時拜入玄天觀的一點兒念想……了結這點兒執念，即便死了，也少一絲遺憾。”

“你依然還想，嘗試踏破真玄？”陸萬心中微動，當即明白，說道：“跟鎮陽王府劃清界限，是斬斷塵緣，消去來自于神都皇帝的顧慮！而加入玄天觀，是了結執念……但玄天觀不也成了你的舊緣？”

“老夫想要見掌教一面。”涂易散人抬頭看了一眼：“不知掌教，是否愿意在‘魔’的威脅下，庇護老夫一程？”

“我家掌教不愿意。”陸萬擺手說道。

“掌教還沒發話，你怎么就知道不愿意？”涂易散人惱怒道。

“掌教早有吩咐。”陸萬攤手道。

“巔峰煉神，成就真玄，由他護法，就不在意？”涂易散人說道：“老夫的畢生修行，自初始而起，達至真玄，衍化道路，其中經驗，也算豐厚的寶藏。”

他略感無奈，然后說道：“老夫找人算了卦的……”

陸萬聞言，怔了一下。

“卦象如何？”

“大兇之兆，九死一生。”

“那你更不能來開陽山，禍害咱玄天觀了。”

“唯一的生機，變數在于開陽山。”涂易散人說道。

“可開陽山，保不住你的。”陸萬搖了搖頭，說道：“那可是‘魔’……我家掌教，沒有把握，能與魔一戰。”

“答應他！”

就在這時，三祖奶奶，終于開口，應道：“讓他在山下，布下洞天大陣！”

“此陣若成，能切割虛空，將開陽山隱入虛空，成為真正的洞天福地。”

“這是承冥天師府的秘法大陣，從未外傳，他要是能替開陽山，布下此陣，為他護法，無妨！”

聽得三祖奶奶所言，陸萬心中微動，旋即應下此事。

涂易散人面色變幻，過得片刻，才道：“且等三日，老夫前來布陣！”

待得涂易散人離去，陸萬才問出心中的疑惑。

“若有魔來襲，此陣能擋否？”陸萬不由得問道。

“不能。”三祖奶奶說道。

“那為何還要應下？”陸萬不解。

“我玄天觀傳至于你，已是第六代掌教，從未擺脫魔禍的威脅。”三祖奶奶出聲說道：“李亦圖這小子，藏了這么多年，若無把握，不會選擇開陽山！哪怕他選擇鎮陽王府，都好過這里……”

“魔禍若當真來了呢？”陸萬皺眉道。

“逃命！”三祖奶奶說道：“人家要吃的是李亦圖，不是你！”

“這……”陸萬低聲道：“可行？”

“你已經分析清楚，李亦圖心知肚明，新任掌教是擋不住魔禍的。”

三祖奶奶說道：“但他依然選擇開陽山，風險他自己來擔，若當真魔禍來了，你逃命去就是了。”

“而且，親眼看他成就真玄，對你而言，將來道路便清晰得多。”

“其次，他若當真不死，成為真玄境，也回不去鎮陽王府了。”

“那么我玄天觀就將會有一位超出煉神之上的太上長老，而且你也可以選擇授予他副掌教之位！”

說到這里，三祖奶奶出聲道：“李亦圖年少時天真了些，但為人頗是機敏，跟目前只想著沖鋒陷陣的當代鎮陽王，有很大的不同！想必很多事情，也許他來之前，就已考慮好了的，你不用太多顧慮……”

陸萬聞言，稍微點頭。

隨后又聽三祖奶奶肅然道：“不過在此之前，有件事情，你得先處理了。”

“什么事情？”

“這個九品道基的家伙，有些熟悉之感。”

“哦？”

“記得那鐵翅神鷹王嗎？它的眼眸，是經過特殊煉制的。”

“您的意思是，此人也是那‘先生’的手筆？”

“差不多，但比起鐵翅神鷹王，此人身上的手段，更加隱秘。”三祖奶奶說道：“是你登臨蒼冥時，他曾經嘗試凝練九品道基，失敗之后，我以陰神感知，探查其身，才從他的上丹田道臺當中，察覺了一縷窺探的痕跡。”

“等等……”陸萬怔了下，道：“他突破九品道基失敗了？怎么他的八座下品道臺，并未崩潰？”

“原先已經崩潰了，但又逐漸恢復過來了。”三祖奶奶說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哦？”陸萬想了想，說道：“跟拘魂殿主的肉身，有相似的意味？”

“不錯。”三祖奶奶說道：“你先故作不知，扮作要去助他凝練九品道基……黎守道人有一點說得對，九品道基是最差的道基，但是能夠將八座最差的道臺，凝成道基，此法反而是極為不俗的。”

下品道臺，是世間道臺當中，品階層次最低的。

這也是絕大多數世間修行者，勉強可行的道路。

但即便有天縱奇才，真能憑著下等的道臺，走到最后一步，也基本止步于道基境第八層。

至于合為道基，說難聽一些……八座下品道臺，質量太次，爛泥扶不上墻。

但九品道基之法，或許能夠化腐朽為神奇，用爛泥打造一堵墻，鑄造一間房。

此法對陸萬而言，大約也有觸類旁通的效果。

吳陽，四十八歲，道基境第八層。

八座道臺，皆為下等。

世所罕見！

按道理說，即便有底層修行者，無奈選擇了下等道臺，但在這個境界，走遠了之后，便有更多的選擇。

例如道基境中層的修為，已經具備了三五座下等道臺的本領。

自此，轉而尋找中等道臺的法門，未必是難事。

例如楚舟等人，便是選擇了從軍入伍，在朝廷軍隊當中，尋求中等道臺，甚至上等道臺的法門。

但此人卻堅持下等道臺，一連修成八座道臺。

“陸尊者……”

吳陽站起身來，看向前方的少年，躬身施禮。

他知道自己出身低微，門中只有下等道臺鑄就之法。

而眼前這一位，則是紫陽域第一上宗的真傳，短短時日，已名震大乾，連斬鑄鼎，威名顯赫。

而今玄天觀似乎有意收留自己。

從此之后，自身似乎也有望成為玄天觀的人。

他這樣想著，不由得心緒激動。

這讓他更加感激，將他從第八山，帶到第七山，來到陸尊者面前的那一位黎守道人。

“你先前說，年少時遇一無名老道，授你功法，指點三月，使你入門，后飄然而去。”

陸萬平靜說道：“此后你修至煉氣圓滿，再無前路，卻意外得見了將死的授業恩師，得其引薦，拜入宗門，閉關修行二十年，直至修成八座道臺？”

“正是……”

吳陽低聲道：“修成八座道臺以后，在下在道基境，便再無法更進一步，故而出關歷練。”

他這樣說著，神色有些復雜。

本以為自己修成八座道臺，已經是道基境當中的佼佼者，足以成為一方霸主。

卻未曾想到，八座下等道臺，是最次的道臺！

道基境第八層之中，大約沒有人比他更弱了。

而且他閉關二十年，只專心鑄就道臺，而不曾習練攻伐之術。

真要斗起來，也許出身玄天觀的道基初境，都能將他一劍梟首。

不過又細想回來，當年在底層摸爬滾打的舊相識們，已經在求道途中，死了大半。

有部分還無法鑄就道臺，止步于煉氣之境，此生無望。

有少部分，鑄就下等道臺，也不過一二座。

其中最出色的，也只是鑄就兩座下等道臺以后，尋得了一門中等道臺鑄就之法，而今成為三座道臺的人物。

這么看來，當年那一批共同求道的底層道友，最后還是自身的走到了更高的層次。

只是無奈的是，他隱約覺得，自己走到了盡頭。

“我已經查過你的底細，那些散學修士們，都認得二十年前的你。”

陸萬這樣說來，心中也頗是異樣。

他具備破妄神通，但此前與吳陽交談過，沒有發現對方有任何說謊的痕跡。

所以當時，他對吳陽放下了戒心。

直到這一次，三祖奶奶提及，吳陽的背后，極有可能便是那位先生。

細想過來，這吳陽也許真的沒有說謊。

“你所屬的宗門，至今沒有找到。”陸萬忽然說道。

“我也不知曉……”

吳陽嘆息道：“閉關二十年，宗門就成了廢墟，所有同門都不見了……然后就遇見了鎮陽王府的朝廷征召令。”

那時候他已經出關，得悉十年前，二十四山防線構筑成功。

他想著也許當年的同門，都是受到征召，去抵抗南部群山。

于是他便也去了一趟。

陸萬心中大約有了個判斷。

拘魂殿主，是個失敗的試驗品，但這是一尊鑄鼎大成的試驗品。

而吳陽也是個試驗品，但僅僅是處于道基境的試驗品。

從二十年前，吳陽找到所謂的宗門，進行閉關之時，就是一個被擺弄得明明白白的棋子。

這是一個嘗試九品道基的試驗品。

但還沒有成功，似乎也還沒有失敗。

陸萬看著這個閉關二十年，顯得有些不善言辭，似乎還有些木訥和局促的修行者，心中嘆了一聲，不免有少許憐憫之感。

“你八座道臺，均已功成，時至今日，可有合為道基的把握？”

“沒有。”吳陽低聲道：“我屢次嘗試，但總是缺了那么一絲痕跡……按道理說，我的道基凝合之法，是沒有問題的。”

“你今日再成道基，我親自為你護法。”

陸萬這樣說來：“也許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吳陽聞言，大喜道：“玄天觀乃是紫陽域第一上宗，我自修行之初，便是久仰大名，定然是能成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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