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星辰號的速度漸漸降低了,最后謹慎地停在了距離那片散發微光的半透明“峭壁”還有數百米的海面上。
然而數百米的距離相對于那個龐然巨物的規模而言又是如此的不值一提,從視覺上,露妮仍然覺得璀璨星辰號仿佛已經貼到了那道“峭壁”的面前,眼前宛若高山般的宏偉幾何體幾乎是帶著碾壓般的氣勢撲面而來,如果是一個尋常人站在這里……恐怕早已感到窒息。
“……真壯觀,”發條魔偶忍不住仰著頭感嘆,“而且很漂亮。”
那東西確實壯觀又漂亮,如果忽視了它的詭異,它甚至可以被視作一個壯美的奇景,足以激發一個優秀藝術家此生最大的靈感,或讓一位詩人為這幕奇景做出無數的詩篇——
它就仿佛一座由淡金色澄澈琥珀雕琢而成的、棱角分明的山峰,或一塊格外規整的幾何體浮冰,它散發著氤氳的光霧漂浮在水中,周圍稀薄的霧氣在其表面周圍緩緩浮動,勾勒著夢幻般的氣息。
而種種跡象表明,這東西確實如“夢幻”一般——它沒有實體,盡管它確確實實就存在于那里,但那好像只是一個規模巨大的影子。
“女主人,”露妮忍不住回過頭,“您覺得這是什么東西?”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露克蕾西婭坦然承認了自己的無知,她回憶起璀璨星辰號第一次追蹤到這東西時的情景——就在前天,在白晝的最后幾個小時,巡航中的璀璨星辰號觀測到一個巨大而朦朧的發光體突然從天空墜落,撕破了云霧消失在邊境海域深處,而從那時候起,她和她的船就一直在追蹤這東西。
可除了“從天而降”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之外,她對這個幻影般的天外來客一無所知。
露克蕾西婭仔細觀察著巨大幾何體的底部,確認了另一件事:
這東西很輕,非常非常輕,它漂浮在海面上,下半部分只稍微沉入水中一點,但就是那一點點沉入水中的跡象,又說明了這個看上去像是“幻影”的東西也是有著一點質量的,而不是單純的影子。
有些許質量,就說明能被現實物質束縛……以璀璨星辰號的動力,或許甚至能把這東西拖走?
是否能把它拖回到文明世界的疆域,組織起真正的專業隊伍來研究?探險家協會應該很樂意提供幫助……
但理論如此,實際操作又該怎么完成?要怎樣才能拖動一塊巨大的、可以穿透的幻影?還是說……這個發光幾何體的深處存在一個實體的核心,那核心結構是它的質量來源?
露克蕾西婭頭腦中飛快地思考著,露妮的聲音則在旁邊響起:“我們要探查一下它的內部嗎?”
“先謹慎行事。”露克蕾西婭說著,抬手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血珠從她指尖滲出,隨后慢慢飄向前方,并在飄到一半的時候突然“砰”一聲爆裂開來,變成了一團夸張的煙霧。
煙霧散去,另一個“露克蕾西婭”出現在駕駛室中——但只是一個如幽靈般的幻影,穿著慘白破碎的長裙,面孔呆板陰森,全身呈現半透明的質感,陰惻惻地漂浮在半空。
露克蕾西婭對那幻影點了點頭,后者便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向著數百米外的那座“山”飛去。
露妮略有些緊張地看著這一幕,看著那幽靈幻影飛快地越過了薄霧彌漫的海面,又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那座“山”內部。
什么都沒發生。
“女主人?”露妮回頭看向自己的主人,“里面有什么?”
“光和熱,很溫暖,但并不灼熱,明亮,但不刺眼……內部無風無浪,下方的海面似乎比‘外面’還要平靜,”露克蕾西婭一邊仔細感知幻影分身傳來的信息一邊慢慢說道,“現在看來至少‘山’的淺層區是安全的,我在加速向內部移動。”
露妮點了點頭,盡管只是一個發條魔偶,她卻有著比船上任何一個船員都更接近人類的“靈魂”,此刻緊張感便不免浮了上來,她伸手到背后轉了兩圈自己的發條鑰匙,用這種辦法緩解著體內各個零件因緊張而產生的微微顫動,隨后又等了很長時間,她才突然看到女主人的表情發生變化。
露克蕾西婭微微皺眉,抬頭看向前方。
“我到最深處了,”這位“海中女巫”說道,“有一個核心。”
“核心?什么樣的?”
“是一個巨大的石球,”露克蕾西婭表情有些古怪地說道,“或者至少是看上去像石頭的材質,灰白色,表面有許多規律性的凹槽,直徑十米左右,懸浮在海面上空……”
一邊說著,露克蕾西婭一邊皺眉凝神,似乎正在對已經進入發光幾何體深處的幽靈幻影下達著什么命令,隨后繼續說道:“可以接觸,是實體。”
“是實體……”露妮怔了一下,多年相處的經驗讓她迅速反應過來女主人的意思,“您是想……把它拖回去?”
“輕風港的精靈學者們應該會對這東西感興趣,”露克蕾西婭平靜說道,“那石球表面的紋路帶著明顯的規律,又隱含著復雜幾何的結構,我猜……擅長數學的人應該能從中看出些什么。”
“那我們該怎么把這東西‘拖’回去?”露妮有些錯愕地看著自己的女主人,“用一根足夠結實的繩子或鎖鏈么?船上倒有備用的錨索,但可能不夠長——那個發光體的投影部分太大了,從這里到它核心的距離恐怕就超過了錨索的極限……”
露克蕾西婭沉默不語地看著那座發光的“山”,半分鐘后便仿佛下了什么決心:“我們進去拉動它。”
“……您認真的?”
“我好奇心上來了。”
“……好吧,您是認真的。”
鄧肯睡在失鄉號的船長寢室中,做了個簡短又離奇的夢。
這很不可思議,他這具身體連睡眠都不怎么需要,更不要提什么做夢,事實上自從他來到這艘船上以來,就從未有過“做夢”的經歷——在普蘭德的那具軀體倒是有過一些凌亂瑣碎的夢境,但也從未像這一次的簡短怪夢那么清晰,那么印象深刻。
在夢中,他看到了流星,白晝間突然出現的流星。
他站在失鄉號的船頭,船上一片死寂,既聽不到山羊頭在腦海中的聒噪,也聽不到愛麗絲日常在甲板上跟水桶、拖把打架時的喧鬧聲,甚至連整個無垠海也是一片寂靜,沒有波浪,沒有風聲。
整個世界都仿佛陷入了死寂,而在這寂靜中,巨大的發光體從天空墜落——同樣寂靜無聲。
發光體一個接一個地落下,掉在無垠海平靜的海面上,明明是無比龐大的墜落物,卻同樣沒有激起一點點動靜,就好像幻影落在另一道幻影上一般,而那些發光體漸漸變得如雨般墜落,最終變成了一場恐怖又怪誕的流星雨——無數光體漸漸鋪滿了整個海面,將失鄉號都包圍在一片光輝中。
然而天空卻隨著無數光體的墜落一點點暗淡下來,在夢境的最后,流星雨漸漸止息,那天空已經變成了一片漆黑。
鄧肯在夢境終末抬起頭,看到天上只有一個暗紅斑駁的、仿佛在黑暗中余火未熄的可怖空洞,如一個垂死的眼瞳般靜靜俯瞰著塵世萬物。
鄧肯猛然睜開了眼睛,荒誕怪夢留下的深刻印象還強烈地殘留在他腦海中。
他驚愕于自己竟然會在船上做夢,更驚愕于自己在夢境中所見的怪異景象——
寂靜的世界,寂靜的流星,黑暗死亡的天空,以及如眼瞳般俯瞰塵世的可怖空洞……他為什么會夢到如此怪異的場景?這夢境背后又意味著什么?!
鄧肯慢慢平復下氣息,從床上坐了起來,有些煩躁地揉著額頭。
在這詭異的無垠海上,在失鄉號上,他不敢相信夢境只是單純的夢境——一定是有什么東西對自己產生了影響,或自己的“直覺”預感到了什么,才會讓自己在夢中看到那一幕。
煩躁的思索中,他微微皺起眉頭。
難道與自己剛剛得知的那個“世界倒計時”有關?與一百年前那個陷入瘋狂的“鄧肯船長”所接觸到的、有關世界末日的“真相”有關?
是因為自己突然得知了這方面的情報從而產生了聯想,還是因為這具身體殘留的記憶突然躁動?自己與提瑞安和露克蕾西婭的接觸與這個夢有關嗎?
鄧肯輕輕敲了敲額頭,又將手伸向旁邊柜子上的酒瓶,準備用酒精的力量平復一下心情,但剛伸出手去,他的目光便掃過了不遠處墻上的掛鐘,動作隨之停下。
掛鐘上的指針靜止了。
靜止在距離日出還有一分鐘的時刻。
窗外一片昏暗,看不到黎明時的輝光,卻也沒有世界之創帶來的清冷光輝。
臥室中的油燈燈焰是唯一還在平靜燃燒的“活動事物”,但它散發出的光輝卻隱隱有些蒼白,讓整個房間的光照都顯得有些怪異。
鄧肯目光冷靜地掃過這一切,所有不太尋常的現象都盡收眼底。
情況顯然不對勁……自己還在夢中嗎?
他很快便排除了這個可能性——在意識恢復清醒的情況下,自己有沒有在做夢他還是分得清的。
鄧肯皺著眉,控制住了推開窗戶看一眼船外情況的沖動,轉而起身走向臥室的木門。
先去海圖室,看看山羊頭知不知道是怎么個情況。
他推開了通往海圖室的門,目光看向那張安置著海圖和山羊頭的航海桌。
山羊頭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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