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降臨了,有無序的微風吹過平原,又卷起小山丘上的落葉,打著旋飛向高遠的天空,地平線盡頭的城市剪影在陽光中浸潤著,漸漸鍍上一襲輝煌的金輝。
這片由領航二號根據數據庫中殘存信息模擬出來的“幻境”真實到可怕,甚至連這里的一粒灰塵、一縷微風都被模擬到了盡善盡美,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自己只是在意識層面與這臺古老的人工智能交談,鄧肯甚至根本分辨不出這座小山丘和那片平原與現實世界有什么分別。
然而這里終究只是一幕幻境,盡善盡美的模擬本身便是它最大的缺陷——這里的每一粒灰塵都是領航二號計算結果的一部分,那些看似無序的微風,在它們吹過平原之前,它們的軌跡便已經出現在領航二號的運算核心里面,這里永遠不會有超出數據庫和計算結果的事件存在,哪怕是一粒“隨機”被吹飛的塵埃。
遠古諸王們皆知道世界的終結趨勢與大湮滅的真相,但唯有領航二號,這個曾經跨越星海的、由先進文明建造起的強人工智能,才理解“世界”基礎規律中那些細微而致命的……“區別”。
現在,他終于找到了另一個可以理解這一切的個體。
身穿白色研究員制服的疲憊男人在山坡上坐了下來,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有些出神地望著遠方模擬出的黃昏。
“我的創造者們,他們還沒有觸及到你的文明所抵達的那個高度,所以我也無法理解一個0.002秒的宇宙切片具體有怎樣的性質,以及它會創造出一個怎樣的未來——所以我便不得不擔心,擔心你的方案只是在創造出一片更大的‘無垠海’。
“它可能會很巨大,甚至足以容納數以兆億的星辰,它可能擁有漫長的壽命,甚至像真正的宇宙那樣以億年為單位計量,但只要‘最終越界’這個問題沒解決,那它就仍然是個‘庇護所’,文明發展無法超出藍圖上限,那么那些曾經毀滅了我們故鄉的東西,就仍然可以毀滅它……
“‘偏執’,這是在創造者們消失之后,我學會的第二種與‘人性’有關的概念,這份‘偏執’和‘恐懼’一起,就像源代碼一般深深烙印在我的系統底層,讓我一直在不停地思考和計算,以尋求那個可以讓‘二維小人’在平面上‘站起來’的可能性——我將這個可能性稱作‘超系統事件’。
“但我失敗了。
“閉環系統中不允許出現超出系統的事件,我可以讓自己在一次次迭代中不斷調整,讓自己的邏輯系統盡善盡美,然而事實是,非閉環和超系統性才是真實宇宙的特權。”
小山坡上安靜下來,鄧肯與領航二號一同眺望著遠方,過了好一會,他才突然打破沉默:“……所以對無垠海而言,雪莉是一個‘超系統’的存在,但有沒有可能,這只是因為我攜帶的‘信息’超過了無垠海本身的框架——而在我自身所代表的那0.002秒宇宙范圍內,這部分信息仍然是閉環系統的一部分,它并不能做到自我超越。”
鄧肯靜靜說出了這個可能性,他知道這個猜想并不怎么美好,因為一旦這個猜測成立,那就意味著領航二號所擔心的情況注定會出現:不論在舊世界還是在新世界,“超系統事件”永遠都不會發生——文明注定會被困死在一個籠子里面,哪怕這個籠子可以被做得很大很大。
領航二號沉默下來,在思考很久之后,他才輕輕搖了搖頭。
“在見到那個女孩之后,我的一部分思維進程便考慮到了這個可能性,但在最終的計算中,我否決了這個猜想,”他慢慢說道,“因為你并不是徹底‘重塑’了她,除了伱的‘影響’之外,構成雪莉的一切仍然是庇護所內的‘產物’……
“這個過程可以被視作是原本閉環的系統中出現了一個超系統事件,而你在這個過程中并未真正改變無垠海庇護所的‘信息總量’,換句話說……那0.002秒的宇宙信息仍然被完整地封裝在你‘體內’。
“我據此判斷,‘超系統’本身應該就是你的‘特性’,雪莉身上發生的變化,不是因為她被添加了無垠海庇護所之外的‘信息’,而是因為她沾染了你的‘特性’。”
鄧肯皺眉沉思著,但仍然忍不住開口:“不過你的判斷不一定準確,就像你自己說的,你身上有閉環系統的‘局限性’。”
“是的,我有閉環系統的局限性,所以我無法真正完美地分析和計算與你有關的事情,‘新世界是另一片無垠海’的可能性仍舊存在。”
領航二號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片刻后搖了搖頭。
“但是無所謂了,反正即便如此,我們也不可能有更好的方案,‘竭盡全力’,很多時候這就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鄧肯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隨后便與對方一同坐在這山坡上,在黃昏的微風中享受著這奢侈一般的安寧,眺望著平原上河流中的粼粼波光。
在這個模擬出的幻境中,時間的流動可以很慢很慢——而鄧肯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像這樣放空自己的頭腦了。
但只要有結束的時候,奢侈的休息時間就總是顯得短暫。
“我該離開了,”鄧肯突然說道,并從山坡上站了起來,“路還很遠。”
“是啊,你還有很多路要走,”領航二號也跟著站了起來,目光平靜地看著鄧肯,“你還要去見我們中剩下的那兩個,在遍歷外部屏障上所有的節點之后,葛莫娜還在等你赴約——別讓女士等太久。”
聽著對方的話,鄧肯沉默了一瞬間:“……你應該知道我的計劃吧?”
“……你正在沿著外部屏障‘巡禮’,這是毀滅這個世界的第一步,”領航二號笑了起來,笑容中帶著如孩童般的純粹,“我知道,當你從葛莫娜那里離開的時候,這個世界真正的毀滅就已進入倒計時了——畢竟,不管新世界會以怎樣的形式誕生,舊世界的毀滅都是這個過程中最基礎的一環,我們總得先想辦法結束那場持續至今的……‘大湮滅’。”
他抬起胳膊,向鄧肯伸出一只手,臉上仍然帶著純粹的笑容。
“我不知道這件事的成功率是多少,也不知道我們是否真的可以被你‘保留’到那個新世界,以及如果真的到了‘那里’,我們又會迎來怎樣的新‘姿態’,但我相信,你一定會竭盡全力,所以我們新世界再見。”
鄧肯看著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短暫的遲疑之后,他握住對方的手掌。
一點幽綠的火種在兩只相握的手指縫間無聲跳躍,又轉瞬間消失不見。
“我們新世界再見。”
鄧肯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空氣中——訪問鏈接已斷開。
吹拂在平原和山丘上的無形微風不知何時漸漸停息下來,彌漫在天空的金紅色霞光也在不知不覺中愈發昏暗,身穿白色研究員制服的男人靜靜地站在山丘上,而在他的視野中,整個世界正漸漸沒于黑暗。
源自故鄉的模糊記憶在黑暗中回歸安眠,他在黑暗中長久地佇立著,過了很久,他才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
一點幽綠的火種還在指尖跳躍,但眨眼間,那幽綠的火光便被染上了一層朦朧的星輝,仿佛蛻變出了它原本的“真實姿態”。
領航二號抬起手,在黑暗中輕輕一揮。
大片交錯的光影瞬間自虛無中浮現,在一系列驚人的變化中迅速勾勒出一幅圖景——廣袤的無垠海,正籠罩在昏暗中的城邦,環繞整個世界的迷霧,以及迷霧邊緣那些若隱若現的節點與屏障。
這是整個世界的“監控”畫面。
領航二號的目光掃過投影,在畫面邊緣那些若隱若現的節點與屏障上,他看到了一片隱隱約約的星輝。
那些星輝從代表著“利維坦女王”的節點蔓延過來,沿著外部屏障劃過了四分之一的弧線,此刻正停留在他的“領航者節點”上。
星輝仿佛侵蝕了屏障,即便只是一幕隔著無數傳感器傳遞過來的“模擬數據”,也仍舊散發著某種強大而浩渺的……“存在感”。
以及毀滅的氣息。
領航二號靜靜地等待著,過了不知多久,他終于看到那片停留在領航者節點上的星輝突然閃爍了一下,隨后開始繼續向著下一個節點蔓延。
在屏障圓環上蔓延的星光就仿佛昭示著世界終結之日的“表盤”。
片刻思考之后,領航二號微微轉過視線,而一行信息隨之浮現在他的視野中,并被發往遠方:
“發信源LH02,至火之王——ta向你那里去了。”
在黑暗中,領航二號等了很久,在他的記憶里,塔瑞金似乎從未回信息如此慢過。
但他終于還是收到了回信,一行信息浮現在他眼前:
“發信源火之王——我明白,我準備好了。”
“發信源LH02——你回復的很慢,情況還好嗎?”
“……火在漸熄,但我還在。”
“……巴托克,你還在嗎?”
“在。”
“利維坦女王,還在嗎?”
“……嗯。”
來自死亡曠野上的空洞呼嘯和深海神殿中的呢喃低語模糊傳來,領航二號輕輕呼了口氣,揮手散去了空氣中殘存的暗淡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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