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腦瓜子好使,快好好想想,可還有其他招?”
杭州,督稅欽差下榻處,衛橫一籌莫展的捧著茶碗對上方翻閱稅務賬目的王大石說道。
王大石認真的翻閱著賬本,遲遲不語。
衛橫等了片刻,耐心耗盡,“咚”的一聲重重的將茶碗擱到身畔的茶案上:“說話!”
王大石放下賬本,笑道:“我還能有什么辦法?如今局勢已經明朗,想贏就只能明刀明槍的硬碰硬,誰都別想取巧!”
衛橫慢慢皺緊了眉頭,片刻后,他忽然說道:“若是我們以稅銀為餌設伏呢?”
“毫無意義……”
王大石慢慢搖頭:“對手的目的,從來都不是銀錢,而是新政、是朝廷,是中堂大人、是路亭侯!”
“江浙稅制變革成功,已經驗證了新政的可行性,即便那群亂臣賊子成功的劫走了稅銀,也動搖不了新政,更左右不了朝堂局勢……”
他揚了揚手里的賬本,向衛橫示意此番江浙稅務督查最大的成功并非是銀庫里的稅銀,而是這些賬本。
“相比之下,哪怕是煽動一部分江浙百姓,以賦稅太過沉重,令生凋敝、哀鴻遍野為名目造反,都遠比劫稅銀影響深遠。”
“可江浙這地界,是他們想煽動百姓造反,就煽得動的么?”
衛橫聽明白了,也認可他所說的道理。
但江浙稅務督查是王大石的職責,卻不是他衛橫的職責!
“難道此事就這么虎頭蛇尾的草草收場了?”
衛橫怒聲道:“官家的顏面何存?朝廷的威嚴何存?”
王大石揖手:“恕在下不敢茍同公公的觀點,在下以為,此事若能就這么收尾,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那群亂臣賊子是些什么人、什么身份,公公就算沒有確鑿證據,也應該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了吧?”
“既然都已經有了大方向,公公何必非要執著于在眼下這個節骨眼兒上斗贏他們呢?”
“您西廠想辦一群不識時務的貪官污吏還不簡單?”
“莫非西廠欲改名刑部、大理寺了?”
“就他們那一溝子的屎,您回頭隨便找個由頭按到他們頭上,都能砍下百十筐人頭棄市!”
“何苦非要在眼下這個節骨眼兒上跟他們斗氣呢?”
“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啊衛公公!”
衛橫愣了足足有十來息那么久,然后才由衷的對王大石豎起一根大拇指:“論心狠手辣,還得是你們這些讀書人吶!”
“讓公公見笑了……”
王大石面不改色的揖手道:“在下可不是什么讀書人。”
“也對……”
衛橫恍然道:“你們謝家,可是祖傳的人屠戶!”
王大石聞言,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面無表情的重新翻開賬本……
衛橫也不覺得自己失言,厚著臉皮繼續詢問道:“那路亭那邊,又該如何交代?”
王大石細細查閱的賬目,頭也不抬的說道:“你只管做好你分內的事,路亭那邊,輪不到你去交代!”
衛橫再一次擰起眉頭,不過并不是覺得他失禮,而是覺得他搞不清楚重點:“雜家來杭州做這么多事哪般?不就為了穩住路亭侯嗎?若還是需要勞動路亭侯親自動手,那雜家何苦來杭州陪你小子賭這一把大的?”
“你想替路亭侯出頭啊?”
王大石抬起眼瞼,冷笑道:“那就去啊,難不成伱不知曉光明頂在哪里?要不然我派個人給你領路?”
衛橫怒聲道:“你小子能不能好好說話?”
王大石:“我倒是肯與你好好說話,可你聽得懂嗎?”
衛橫:“你把話說明白,雜家不就聽懂了?”
“那行,我就明說了……”
王大石放下賬本,目光直視衛橫,一句一頓的說:“你是官家人,你只管把摻和此事的所有官家人的腦袋都砍下來,筑成京觀以儆效尤,這就是給路亭侯最好的交代,至于那些江湖人、江湖事,你沒必要去管、你也管不了那么多!”
“路亭侯行事看似魯莽,但實則恩怨分明、挈領提綱,該找誰算賬,他心頭比你可清楚得多,他沒動手,不過是沒到結賬的時候,時候到了,他自然會找那些人算總賬……”
“就好比明教教主陽破天,你西廠要想弄死他,得布置多久?得殺多少人?你收得了這個場嗎?”
“幾十萬明教教眾扯旗造反、荼毒九州的后果,是你衛橫擔得起?還是你西廠擔得起?”
最后一點僥幸心理被王大石無情戳破,衛橫頓感口干舌燥、無言以對。
沉默了許久,他才有些嘶啞的低聲道:“你是幾時確定,背后主使者乃是明教?”
“早先便有所懷疑……”
王大石淡淡的回道:“畢竟能在江浙將此事做得滴水不漏的人,屈指可數。”
“那日你家老祖被人暴打,驗證了我的猜測。”
“這天下間,絕世宗師也屈指可數。”
“明教教主陽破天?”
楊戈的目光閃爍了片刻,忽然笑道:“我還以為是我多心了,沒想到竟然還真是他!”
跳蚤戰戰兢兢的杵在他面前的,一腦門的汗跡。
他沒有想到這么多,先前只是有些納悶,為何在自家老巢的眼皮子底下,這么點事還拖拖拉拉的查了這么久。
直到調查結果送入他手,他恍然大悟之余又感到無比的慶幸……慶幸樓中做出了正確的抉擇!
楊戈換了個舒服的坐姿,風輕云淡的笑道:“就為了明教招安的事兒?”
跳蚤忍不住抹了一把眼簾上的汗珠,低聲回道:“回二爺,明教招安之事是根源,但主要原因,還是明教內部招安派與造反派之間的爭斗由暗轉明,偌大的明教已有分裂的跡象。”
“再加上,近期明教青木堂楊堂主頻繁連絡明教各堂各支,欲意爭奪明教下一任教主之位,而陽破天的關門弟子兼女婿陸無極,無論武功、威望、功勞還是人緣,盡皆遠遜楊堂主。”
“明教雖無教規明文規定教主之位必須一脈單傳,但教主之位傳至陽破天之手,已一脈單傳四代,與明文規定一脈單傳無異……”
他絮絮叨叨、東拉西扯的說了一大堆。
但總起來,其實就一句話!
“哦……”
楊戈饒有興致的拉長著音調總結道:“轉移內部矛盾的最好方式,就是在外部找一個強敵是吧?”
從這個角度去看待整件事情,他發現陽破天這個人還挺有勇有謀的!
江浙稅務改革之事,他楊戈給提了牌匾,就相當于是他楊戈在這件事上站了朝廷。
而陽破天在這件事情上搞事情,就等于是同時打了他楊戈和朝廷兩方的臉面!
和朝廷撕破臉,招安之事立馬告吹,明教內部招安派和造反派的爭斗基礎,也自然煙消云散!
和他楊戈撕破臉,楊天勝的最強外援立斷……他楊戈再強,明教數十萬教眾也不可能接受一個仇人做為下一任教主的外援!
而朝廷和他楊戈施加給明教的壓力,又推動了明教內部團結一致,以及鞏固了他陽破天的教主之位!
可謂是一石四鳥!
只是有一個十分嚴峻的問題……
楊戈納悶的嘀咕道:“可是他陽破天,到底是哪里的勇氣來招惹我?他明教教眾再多,我要殺也不過三刀,有個屌用?”
跳蚤聞言,身軀顫了顫,連忙強迫自個兒眼觀鼻、鼻觀心……
楊戈百思不得其解的左思右想許久,忽然又想起一事來,抬眼問道:“你家道尊,還好吧?”
跳蚤無動于衷。
楊戈伸手在他眼巴前擺了擺:“哎,問你話呢?”
跳蚤茫然的一抬頭:“啊?”
楊戈:“你們家道尊,還好吧?”
跳蚤愣了愣,錯愕的反問道:“二爺何出此言?”
楊戈笑道:“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事來……”
跳蚤連忙抱拳拱手:“還請二爺明示!”
楊戈:“我記得前幾日你閑得蛋疼跟我提起過,白蓮教教主唐卿,平白無故的被一個神秘人按在地上摩擦了一頓是吧?”
跳蚤一臉懵逼的“啊?”了一聲,很快便反應過來,點頭道:“確有此事,但此事與我樓外樓守門人有何關系?二爺,那神秘人可不是我們守門人啊!若是他老人家親自動的手,根本就不可能有消息送過來!”
“不不不,我說的不是道尊動手揍的唐卿!”
楊戈搖頭如撥浪鼓:“你們家道尊也沒那個實力!”
“我說的是……嗯,咱就說有沒有一種可能,你家道尊也被那神秘人按在地上摩擦過?”
跳蚤硬著頭皮回道:“二爺,這種事……哪里是小的能知曉的。”
楊戈點頭:“也就是說,你家道尊可能沒被人揍過,也可能被人揍過對吧?嗯,薛定諤的挨揍!”
跳蚤無言以對,只能頭皮發麻的點頭:“二爺言…言之有理!”
楊戈一拍手:“那我們就先假定你家道尊也被人揍過,只是你家道尊骨頭比唐卿硬,非但沒有忍氣吞聲、打落牙齒和血吞,還反手就把事兒給捅到了我這兒,好讓我去給他報毒打之仇……”
“破案了,陽破天肯定是抱上了一條俠肝義膽、江湖豪情之大腿,覺得我不能再對他產生威脅了,才敢放手一搏!”
跳蚤一臉欲言又止,他很想告訴楊戈:‘你這種基于一連串“假定”之上做推斷的做法,一點也不嚴謹,若是在我們樓外樓,你連大鍋飯都混不上……’
可面對楊戈認真的模樣,他最終還是閉上了嘴,心想著:‘您高興就好!’
而楊戈,也不需要跳蚤來肯定他的推斷……
他這個推斷,雖然是基于一連串“假定”之上。
但他卻有九成把握斷定,他這個推斷就是真相!
他甚至還敢斷定,那個神秘人絕不是龍虎山那個老登!
“還真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楊戈心累的嘆了口氣,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
實話說,他對明教的印象一直都挺好。
不提他與楊天勝之間的交情,單憑當初舟山抗倭,明教五千余好漢在舟山留下了一千三百二十六位英魂,活著的人也幾乎都人人帶傷這一點……
他就沒道理對明教印象不好。
那五千多名好漢,雖然是楊天勝拼著臉不要,從明教各堂各支求來的,但當時陽破天這位明教教主但凡搖一搖頭,說個“不”字兒,那五千多名好漢就斷然去不了舟山!
而且事后明教戰死了那么多精銳教眾,明教上上下下連一句埋怨的言語都沒有。
這份情誼,楊戈一直都記在心頭,他也一直都在避免與明教發生沖突。
這幾年,誰惹他、他懟誰,無論孰強孰弱、是生是死,他都沒有慫過。
唯一一次繞著道走,就是東渡出海前,陽破天在杭州堵他那回……
可沒成想,到頭兒來還是陰差陽錯的弄成了這個樣子!
楊戈沉默了許久,才嘆著氣開口道:“用你們樓外樓最快的消息傳輸渠道,替我給陽破天帶個口信過去……江浙那筆賬,我可以暫時不跟他算,但只此一次,再敢算計我,就老賬新賬一起結!”
“另外,我不管他們明教內部怎么爭、怎么斗,總之楊天勝和鳳陽楊家不能出任何差池,誰要敢動他們,我客棧都不開了,往后就招呼他一個!”
跳蚤杵在他面前,不停的擦著汗,嘴就跟被漿糊黏住了一樣,一個字兒都不敢往外吐。
楊戈看他一眼,接著開口:“再替我轉告你們家道尊,這件事我楊二郎扛了,他盡可放出風去,無論任何人因為這件事找你們樓外樓的麻煩,我都將視作是對我楊二郎挑釁,你樓外樓因為這件事死多少人,我就要他死多少人,我楊二郎說話,一口唾沫一口釘!”
殺氣騰騰的語氣,令跳蚤一個激靈,本能的站直了身軀,抱拳拱手道:“是,二爺!”
楊戈揮手道:“去傳信吧,要快!”
跳蚤一拱手:“小的曉得!”
說完,他轉身小跑著離去。
留下楊戈一人,再次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怎么想做點正事兒,就這么難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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