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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心醫館又來了兩位年輕姑娘,一下子熱鬧起來。
從前陸瞳沒來時,鋪子里只有阿城和杜長卿二人,如今乍然多了四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連門口那棵李子樹看上去都賞心悅目多了。
烈日當頭,門口樹上夏蟬鼓翼而鳴,吵得人暈頭轉向,杜長卿從外面進來,把手中幾碗漿水往里鋪桌上一放:“喝茶了!”
正幫陸瞳整理藥柜的銀箏看了一眼,問:“這是什么?”
杜長卿叉腰,豪氣開口:“西街口新開了間漿水鋪,三個銅板,買一碗送一碗。東家作東,請你們喝,不要錢。”
“謝謝表哥。”正和香草一塊兒繡帕子的夏蓉蓉輕聲道謝。
夏蓉蓉不認識藥材,也不好搶銀箏和阿城的活,白日的時候就規規矩矩坐在鋪子里,同香草一起做繡活,倒也安靜。
杜長卿教她們把漿水分一分,他買得雜,漉梨漿、姜蜜水、杏酥飲、茉莉湯、冰雪冷元子……
陸瞳分到了一碗姜蜜水,漿水提前在冰桶中浸過,用翠綠的青竹筒盛了,越發襯得漿水清亮如琥珀。
她低頭喝了一口,甜甜的,又冰又涼。再抬頭,就見眾人面色忍耐。
杜長卿問:“怎么樣?”不等眾人回答,自己先喝了一口。
下一刻,這人忍不住嗆出聲來:“咳咳咳!什么玩意兒這么齁?”
那頭的夏蓉蓉蹙眉道:“是有些太甜。”
就連最愛吃糖的阿城都皺起鼻子:“東家,這哪是水里放糖,這是糖里忘了放水。”
銀箏與香草雖未說話,卻把盛漿水的碗放得遠遠的,看起來不愿再多喝一口。
杜長卿氣急敗壞道:“好家伙,買漿水的和我說不甜不要錢,居然是真的。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這么甜想齁死誰?”
他一轉頭,見陸瞳沒什么表情地繼續喝碗里的漿水,沒好氣道:“別喝了,平日怎么不見你替我儉省,喝出人命誰負責?”
陸瞳不言。
杜長卿想了想,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覺得齁嗎?”
“還好。”
杜長卿匪夷所思地盯著她:“你不會告訴我,這很合你的口味?”
陸瞳:“如果店鋪不倒閉,我會繼續光顧他的生意。”
她補充:“每日一碗。”
眾人沉默。
杜長卿噎住了,過了半晌,他點了點頭:“不錯,佩服,看來以后那家漿水鋪能不能在西街開下去,就全仰仗陸大夫你的惠顧了。”
陸瞳用喝光漿水的動作表達了她對漿水鋪的支持。
飲罷,陸瞳將空竹筒放在一邊,銀箏進了小院拿著陸瞳的醫箱出來。
醫館里其他人見怪不怪,杜長卿沖她們二人擺了擺手:“早去早回啊。”
銀箏無言:“知道了。”
今日是該給范夫人施診的日子。
陸瞳與范夫人約好,每隔七日登門,為范夫人施針一次。今日是第三次。
出了門,待陸瞳和銀箏二人到了范府,范夫人趙氏剛剛午憩醒來。
見到陸瞳,趙氏招了招手,示意陸瞳進來施針。
陸瞳依照往常一般,從醫箱中取出金針,為趙氏渡穴。
丫鬟翠兒在身后打著扇,趙氏微闔雙目,懶洋洋地問陸瞳:“陸大夫,這針還要再渡多少日子?”
陸瞳將一根金針刺入,道:“夫人如今已有所清減,正至關鍵時分,若此時停針,一段時日后會效用全無,為多鞏固,還是再針渡兩月為好。”
“還要兩月?”
“之后針渡間隔十日一次,兩月共六次,夫人以為如何?”
趙氏嘆了口氣:“好吧。”
陸瞳便不說話了,用心為趙氏渡針起來。
趙氏抬起眼皮子看了忙碌的陸瞳一眼,復又放下,嘴角溢出一絲滿意的笑。
她對陸瞳很滿意。
準確說來,是趙氏對陸瞳金針渡穴的本事很滿意。這些日子,也不知是“纖纖”還是陸瞳隔幾日上門來為她渡穴起了效用,趙氏的腰果然瘦了一圈,往日衣裙都寬松了些許。
這簡直讓趙氏欣喜若狂。
她原先尚對陸瞳所言半信半疑,如今親眼目睹成效,總算放下心來。
消瘦了些后,趙氏就讓下人去盛京的輕衣閣做了好幾身月光紗的衣裙。她清減后,淡下妝容,薄紗裙衫清雅仙氣,是與往日嬌艷截然不同的淡雅,倒叫范正廉新鮮了好一段日子,夫妻恩愛更勝往昔。再過不了多久,或許真能成為掌上起舞的那位絕色,無愧“飛燕”之名。
再說陸瞳,趙氏注意到,陸瞳每次登門,都是在午后,未至傍晚就離開,恰好避開了范正廉下差的日子。加之陸瞳又寡言,進了府從不多問,瞧著也是本分規矩。
這令趙氏很滿意,識趣的人總是讓人放心的。否則這么一個年輕醫女在府中,她還真怕范正廉哪一日起了色心。
這醫女暫且沒瞧出不安分的心思,趙氏也就不如先前待她那般刻薄了。
約莫過了一個半時辰,陸瞳為趙氏施完針,趙氏叫丫鬟翠兒領她去隔壁間喝杯茶。
翠兒送來茶和診金,趙氏并不是個大方的人,診金給的很少,至于送的藥茶,全當沒那回事,陸瞳也沒主動提起。
陸瞳喝茶的時候,銀箏就把一個小罐子塞到翠兒手中,笑道:“翠兒姑娘,這是陸大夫自己做的頭油,里頭放了藥材,抹久了,頭發會越來越亮呢。”
翠兒推辭:“怎么還能拿陸大夫的東西……”
“不值多少錢,”銀箏笑言,“本想送夫人幾罐,陸大夫想著夫人素日所用膏脂昂貴,怕是瞧不上咱們的,翠兒姑娘可別嫌棄。”
翠兒便將罐子收入袖中,笑容比先前更真切了些:“那就多謝陸大夫了。”
陸瞳搖頭,低頭抿了口手中熱茶。
翠兒是趙氏的貼身婢女,一點小恩小惠,不至于收買翠兒,但可以讓銀箏與翠兒關系拉近許多。
關系近了,嘴巴就松了。
陸瞳喝完茶,起身告辭,翠兒送她們二人出門,路過花廳時,迎面撞上一男子。
對方低聲道了一聲“抱歉”,陸瞳看向眼前,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濃眉大眼,穿件洗得發白的沉香色布袍,分明是氣宇軒昂的模樣,神色卻很謙恭。
這人陸瞳之前也見過,不知和范家人是何關系,有幾次陸瞳施診完畢出門時都在門口撞見過這男子,大多數時候,這男子都是讓范家的下人轉交一些貨禮之類。
如今日這般進內院還是頭一遭。
陸瞳向他瞥了一眼,趙氏的另一個丫鬟正指揮著這男子將手中之物拿到院子里放下,依稀是些山雞、鵝鴨之類的土物。
男子繞過陸瞳,抹了把汗,隔著院門對花廳里頭納涼的趙氏道:“夫人……”
“知道了。”趙氏聽起來頗有些不耐煩。
這人便有些局促,同趙氏丫鬟說了幾句就匆匆離開了。
陸瞳望著他的背影,邊往前走邊問翠兒:“他是……”
翠兒笑道:“那是審刑院的祁大人,是我們老爺的得力手下。”
得力手下?
陸瞳想起剛剛那人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袍,以及趙氏婢子待他頤指氣使的模樣,狀若無意地開口:“范大人很器重他?”
“當然器重啦。”許是得了陸瞳頭油的緣故,翠兒也愿意與她們多說幾句:“老爺當初從元安縣回來時,還特意將祁大人一起帶回了盛京。”說到此處,翠兒有些奇怪,“陸大夫怎么問起祁大人?”
銀箏推了翠兒一把,低聲笑道:“那位大人模樣不差,氣勢不斐……”
翠兒會意,掩嘴道:“那真是可惜了,祁大人早有妻兒,不過……”她看了陸瞳一眼,沒說下去。
陸瞳對她的眼神心知肚明,在范府人眼中,出身低微的坐館醫女,縱然是嫁給小官做妾也是好的。
待出了范府門,翠兒離開后,陸瞳站在門口,回身朝范府的門匾望去。
銀箏問:“姑娘怎么了?”
“我在想……”
陸瞳聲音很輕:“剛才見到的那個人。”
“祁大人?”銀箏一愣。
陸瞳道:“他有問題。”
翠兒說祁大人是范正廉器重的人,所以把他從元安縣帶回盛京,但看那位祁大人衣飾以及在范府的地位,不難看出他生活窘迫。
這就奇怪了,范正廉的得力干將,怎會混得如此潦倒?
而且翠兒說他是從元安縣回來的……
也就是說,這位祁大人,從范正廉仕途伊始就一直陪在范正廉身邊,一定知道范正廉不少秘密。
“銀箏,你托曹爺打聽一下,剛才那位祁大人。”
她要知道這個祁大人的底細,才能對癥下藥。
“姑娘,”銀箏有些為難,“咱們賺的銀子除開吃用,全填進了快活樓。曹爺的消息貴,分紅不夠花,再要打聽消息,只能同杜掌柜賒銀子了。”
“那就賒。”陸瞳收回目光,徑自朝前走去。
銀箏無奈,只得趕緊跟上,才走了兩步,忽而“咦”了一聲。
陸瞳停步:“怎么了?”
銀箏指了指街對面:“好像是裴大人身邊的段小公子?”
陸瞳一怔,順著銀箏的目光看過去,果見對面的茶攤蔭涼處,背對著她坐著個人喝茶。因看不見臉,無法分辨究竟是不是段小宴。
她蹙眉:“你確定沒認錯人?”
銀箏很自信:“錯不了,我過去見得人多,瞧人很在行的。”言罷,主動朝對街揮手喊道:“段小公子!”
直過了片刻,茶攤坐著的人才慢騰騰回身,見到陸瞳二人也是一愣,隨即面露驚喜之色,起身走上前道:“陸大夫,銀箏姑娘。”
果然是段小宴。
陸瞳目光在段小宴身側掃視一周,沒見到裴云暎,遂問:“段小公子怎么在這里?”
“忙公務呢,路過這里,順帶坐下喝杯茶,沒想到遇著了陸大夫。”他笑得熱情,又問陸瞳:“陸大夫呢?”
“我在這里替人施診。”
段小宴“哦”了一聲,看了看遠處,不好意思地對陸瞳說道:“那個陸大夫,我還有公務在身,得先走一步。等過些日子休沐,我叫大人再光顧你們醫館,上回那個藥茶可真是好用”
陸瞳沖他頷首:“段公子慢走。”
段小宴很快離開了,陸瞳望著他的背影,半晌沒說話。
銀箏提醒:“姑娘不走嗎?”
陸瞳收回視線:“走吧。”
段小宴回到殿帥府,同僚禁衛木蓮正從演武場回來,說蕭逐風買了李子在營里,叫他自己去里頭拿著吃。
段小宴擺了擺手,問木蓮:“大人在里面嗎?”
“不在。”木蓮啃了一口手里的青皮李子,酸得半晌睜不開眼,“找大人有事啊?”
段小宴搖頭:“沒事。”
木蓮進去了,梔子從角落里跑出來,腦袋在他懷里蹭了又蹭,段小宴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揉了揉狗頭,低聲自語:“真是邪了門了,隔那么遠,都沒見著臉,是怎么認出我的?”
身后有人問:“什么怎么認出你的?”
段小宴一個激靈,回頭見裴云暎從門外走進來。
夏日的天,他還穿著殿前司的朱色錦衣,衣領扣得筆整,不見半分炎熱,反倒豐儀清爽。
“哥你回來了?”段小宴站起身,跟著他一起進了營里。
一進門,二人不約而同怔了一下。
殿帥府營房門口堆了十來個竹筐,竹筐里滿滿當當都是青色李子,一干親軍正吃得呲牙咧嘴,空氣里都彌漫著一股酸味兒。
裴云暎眉頭一皺:“什么東西?”
木蓮忙道:“蕭副使送來的。說天熱,特意買來給兄弟們解渴。副使還特意挑了一筐最好的放在大人您屋里了。”
見裴云暎沉默,旁邊黃松也道:“副使買的這李子挺好吃的,就是有點酸。”
裴云暎伸手按了按額心:“……知道了。”走了兩步,又回頭,忍無可忍道:“搬到院里,別堆在門口。”
“是。”
裴云暎進了自己房里,一轉頭,見段小宴還在,問:“有事?”
段小宴回身將門掩上,等裴云暎在桌前坐下,才湊上前:“哥,今日仁心醫館的陸大夫又上范府了。”
“嗯。”
“……我與她打了個招呼。”
裴云暎倒茶的動作一頓。
他抬眼:“暴露了?”
“冤枉啊!”段小宴叫屈,“天這么熱,我就去對面茶攤喝碗茶的功夫,誰知道陸大夫會那么巧出門。我當時還是背對她的,隔著一條街,哥你都不一定能認出我,誰知道她是怎么認出我的?”
裴云暎覷他一眼,低頭喝茶:“她說什么了?”
“什么都沒說。我說我是辦差路過的,她沒懷疑,我就走了。”
裴云暎點了點頭。
見他沒什么反應,段小宴膽子大了些,開口道:“哥,我盯著范家也有半月了,陸大夫除了給范夫人施針也沒干別的。她那藥茶賣得好,范夫人喜歡,又不妨礙我們殿前司。你是不是對她過于緊張了?”
裴云暎合上茶蓋:“這么相信她?”
“倒也說不上信任。”段小宴語氣誠懇:“主要日日盯梢,車馬費、茶水費、外食費……月銀不夠花了,哥你借我一點……”他邊說邊摸向自己腰間,忽而一頓。
“怎么了?”
段小宴看著他:“我荷包不見了。”
“被偷了?”
“那倒沒有,里面沒銀子。”
裴云暎無言:“那你哭喪著臉。”
“那荷包是你送我的!”段小宴喊道:“剛進殿前司的時候,你送我的荷包,上面還有我名字。”
裴云暎提醒他:“想想丟哪兒了,營里找過沒有?”
“想不起來,下午我在范家對面喝茶時結賬都還有,啊!”他目光一動,“該不會是和陸大夫說話那會兒掉了吧?我那時過去得匆忙,走得也急,說不準是掉范家門口了。”
聞言,裴云暎本來懶散的姿態坐直了些,問他:“你說陸瞳撿到了?”
“只是可能。”段小宴撓了撓頭,“也不好問人家。”
“為什么不問?”裴云暎反問。
段小宴驚訝:“荷包里一個銅板都沒有,陸大夫要它做什么?況且,要是真去問她,陸大夫還以為我懷疑她偷東西,被別人聽見了,會懷疑陸大夫人品不端的,那多不好。”
裴云暎:“難為你替她想得周到。”
不等段小宴說話,他又繼續開口:“過幾日我陪你去一趟仁心醫館。”
段小宴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還真要問陸大夫啊?為什么?”
“因為荷包上有你名字。”
“名字?”
“被別人撿到也就罷了,被陸瞳撿到,我怕你被賣了還替人數銀子。”
段小宴不解:“那一個荷包能賣我什么?”
“那可就多了,”裴云暎笑了笑:“比如……”
“要挾。”
“要挾?”段小宴詫異,“拿荷包能要挾我什么?我又不是女子,還能拿這個當定情信物逼我娶她?”他說著說著,自己也一愣,想了一會兒,喃喃開口:“這么說也不是不可能,她今日只一個背影就能認出我來,可見我在陸大夫心中印象很深……但我如今還未及冠,婚姻大事尚不能做主……”
他自絮絮說著,冷不防頭頂被拍上一疊厚厚卷冊,裴云暎起身從他身邊經過,道:“好啊,真要有那一日,我作為你半個長輩,一定為你奉上一份豐厚大禮。”
“恭祝二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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