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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朝的秋闈才過了一日,貢院里死人的這樁官司卻已傳遍了大街小巷。
說是有個貧苦儒生,早年喪父,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在鮮魚行殺魚為生,供養兒子趕赴功名。這兒子過目不忘,落筆成文,原是個狀元苗子,卻赴考十多年仍不得中。直到母親故去,這兒子不知從哪得到消息,原來盛京多年的貢舉,都已被禮部考官和富貴人家勾串,將原本屬他的功名生生耽誤了!
窮苦儒生心中悲憤,服毒自戕于號舍,臨死前鬧出動靜驚動上頭徹查,外人才得知這其中官司。
而這儒生性命已了,偏死后還不得安生。審刑院的官差去儒生家中查抄,遇著來幫忙處理后事的街鄰親訪,兩方人一露面,打了起來。有考場上的同年看過這儒生最后一場詞賦的卷案,不知是誰將這卷案寫在紙上,在街路撒得到處都是——
“悲哉為儒者,力學不知疲。讀書眼欲案,秉筆手生胝……十上方一第,成名常苦遲。縱有宦達者,兩鬢已成絲……”
“可憐少壯日,適在窮賤時。丈夫老且病,焉用富貴為……沉沉朱門宅,中有乳臭兒。狀貌如婦人,光明高粱肌……”
“手不把書卷,身不擐戎衣。二十襲封爵,門承勛戚資……春來日日出,服御何輕肥,朝從博徒飲,暮有倡樓期……”
“評封還酒債,堆金選蛾眉。聲色狗馬外,其馀一無知……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古來無奈何,非君獨傷悲……”
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
這詞賦一夜間上至翰林學士院,下至胭脂胡同都已傳遍,落月橋兩岸邊的花樓茶坊里,將此事并詞賦做成戲折子到處傳唱。
審刑院的官差們想要拿人,然而法不責眾,人人都在傳,人人都在說,總不能將盛京所有人都一并抓進去——刑獄司的牢房也不夠住呀。
這詞賦也唱到了宮里。
讀書人的憤怒單瞧不起眼,匯在一起卻如熊熊烈火,難以斬滅。各書院的寒門讀書人聚在一起當街攔下御史的府轎,御史的折子雪花般飛向皇帝案頭。
天子本就對科舉舞弊一事有所耳聞,如今貢舉出了這么大丑事,顏面無光下頓感被臣子欺瞞戲弄,震怒非凡,下令上下一同徹查此事,禮部侍郎當即被革職收押,查著查著,就查到了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的頭上——
范府里,各處亂哄哄的,婢子小廝哭作一團,趙氏緊緊抓著范正廉的胳膊,惶然開口:“老爺,這是怎么回事?”
查抄的人已到府門口,寧王親自奉旨交辦,范正廉家中府中尚有客人宴飲,見此情景作鳥獸散。
差役將前后門堵住把守,一日前,范正廉還令手下人去廟口吳秀才家中翻找作威,以圖將此事壓下,然而不過短短時間,位置就已調了個個兒。
他心中發顫,挨到奉旨辦事的寧王身邊,低聲地求:“王爺,王爺,陛下這是.”
眼下還不至抄家的地步,事情仍有轉機。寧王慣來是個老好人模樣,聞言只是溫聲勸慰:“范大人不必心急,陛下只讓小王來查看大人府上家資。”他一面吩咐身邊人查抄登賬,一面對范正廉道:“只是大人也須得和小王走一遭刑獄司,大人放心,只是問問話,您一向清廉,待質審清楚,一定還您個清白。”
“哦,對了,”寧王又想起了什么,“禮部侍郎業已伏罪,正在獄中收監。您也是暫時拘質,倒不用擔憂。”
他聲音溫和,語氣帶著笑意,卻似晴天一道霹靂,劈得范正廉半晌回不過神來。
禮部侍郎竟已認罪了!
怎會如此快?
他與禮部侍郎這些年暗中勾串,禮部侍郎一旦進去,焉有他獨善其身的道理?還有,為何是刑獄司不是審刑院,寧王說著只是拘質,但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分明就是他范正廉的好日子到頭了!
他抬頭,隱隱瞧見那虛空之中一道金光閃閃的天梯漸漸碎為一片齏粉,如一方沉重棺蓋,重重朝他頭上砸了下來。
“老爺,老爺——”
身后傳來趙氏驚惶的哭喊。
范正廉兩眼一白,暈倒過去。
盛京自貢院考生服毒自戕后,新消息是一個接一個的來。
先是查出禮部侍郎與秋闈考生家中暗中勾串,于貢院中公然替考舞弊,禮部侍郎被下獄。后來,連那位盛京赫赫有名的“范青天”也被連帶出來。
說是審刑院的那位詳斷官“范青天”,就是與禮部侍郎勾串之人,借秋闈貢舉斂財中飽私囊。
范正廉在盛京名聲頗好,這消息一出來,大多人都不肯信。
醫館里,杜長卿正將門外的木匾搬進來。天色陰沉沉的,快下雨了。
他道:“那范青天一個管刑獄的,手都伸到貢院里去了,本事不小啊。”又問陸瞳打聽,“你之前不是還上他家給他夫人送藥嗎?怎么沒瞧出來他是這種畜生?”
陸瞳道:“真廉無廉名,立名者為貪。”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聽不懂。”
他把木匾放在柜子上,看一眼里鋪氈簾,湊近陸瞳:“話說,你和蓉蓉到底怎么了?”
陸瞳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氈簾垂在院子與里鋪間紋絲不動。她抿了抿唇,沒說話。
夏蓉蓉這些日子總躲著陸瞳。
原先在醫館沒病人時,夏蓉蓉還會在鋪子里做繡活,順便與陸瞳說說話。這些日子,陸瞳坐館時,夏蓉蓉主仆二人卻時常往外面跑,等回來的時候天都晚了,也不怎么與陸瞳交談。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她是在避著陸瞳,連杜長卿都注意到了。
“你倆吵架了?”杜長卿懷疑地看她一眼,“也不對呀,你這性子,不像和人能吵得起來的。”
銀箏從他二人中間經過,將杜長卿撇到一邊,笑言:“女兒家的心思杜掌柜就別打聽了吧,你又不懂。”
杜長卿“呵”了一聲,“我才懶得打聽。”招呼阿城回去,臨走時,又囑咐陸瞳:“夜里多半要下雨,門窗關好,小心藥材打濕了。”
陸瞳應了,待杜長卿走后,將醫館大門關上,回到了院里。
已是掌燈時分,秋日里天黑得早,夏蓉蓉主仆屋里亮著燈,一點暈黃透過窗隙落在院里的石板地上。
陸瞳回到自己的屋。
銀箏正在箱子里翻找陸瞳今夜出門要穿的衣裳,盛京的秋來得太早,一夜間好似就涼了。秋裳還未來得及做,總覺箱籠里的舊衣都太單薄。
陸瞳站在小佛櫥前,對著那尊白瓷觀音像,尋出香點上。
昏暗中,燃著的香如墳間幽靈的眼,明明滅滅地閃爍著,她把香插進了龕籠里。
銀箏總算是找著了件縞色的斗篷,對著燈展開了抖了幾下,又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嘆聲長氣:“又快下雨了。”
陸瞳盯著面前的觀音像,輕聲開口,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說:“下雨不好么?梧桐葉上三更雨…….我最喜歡下雨天了。”
銀箏一愣,陸瞳已回過身,拿起她手上那件斗篷。
“走吧。”
夜里秋雨凄涼。
霏霏山雨在天地間自顧編成一張綿密的網,從上到下沉沉籠住整個山頭。
望春山腳下,有人披著蓑衣,在泥濘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冷風刮在臉上,如刀子般刺人,劉鯤緊了緊身上蓑衣,嘴唇因山間冷氣凍得發白。
他也不知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全家人尚還做著“一門兩舉子”的美夢,不過一夜間,日子便地覆天翻。
秋闈最后一場,貢院中有學生服毒自戕,鬧得太大引得朝中側目,而后竟牽扯出禮部和考生勾串替考的丑聞。所有相干人士全被抓捕問審,連那些高位上的老爺們也不例外。
劉鯤怎么也想不明白,不過是死了個寒門讀書人,怎么能弄出這么大陣仗,怎么就能同時拉這么多人下馬?
那全家節衣縮食的所有家當——一千六百兩銀子已打了水漂,更可怕的是,劉子賢和劉子德也被差役帶走了。
案子牽出蘿卜帶出泥,在貢院中因替考抓了劉子德還不算,連早年劉子賢的秋闈成績也被翻了出來,聽說禮部侍郎府中賬冊被翻了出來,不知有多少人戶倒霉。
別家倒霉劉鯤不管,他只想救出自己的兒子們。
劉鯤本想求審刑院的范正廉幫忙,畢竟替考這回事,本就是范正廉在其中打點牽線,誰知今天下午傳來消息,范正廉也被帶走了。
妻子王春枝見狀不妙,心里發急,擔心兩個兒子,沖到府衙去求情,反被以鬧事之名暫且拘住了。
往日恭維他們的那些人見此情景,立馬換了一副嘴臉,恨不得立刻與他們劃清干系。劉鯤竟一個幫忙的也尋不到,就在這走投無路中,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不知是誰塞進他們家大門的,卡在院子里,他打開來看,上面寫得簡單,說有辦法救出他兩個兒子,但要在今夜子時來望春山腳,對方有東西要交給他。
劉鯤也不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如今所有人避著他家還來不及,他家在盛京也沒別的親戚。劉鯤倒是沒懷疑這信上人心懷不軌,他如今一家子都被關著,潦倒窮困,也沒什么可圖的。
他只猜測這信或許是范正廉留下來的后手,范正廉那么大個官兒,怎么會束手就擒,一定早早令人準備了其他退路。要知道,他們二人間,還有一個隱晦的、不曾真正露面的靠山——太師府。
想到這里,劉鯤面上稍稍有了些血色。
一定是這樣的,他在心頭默念幾遍,不知道是要說服別人,還是要說服自己。
這般胡思亂想著,腳下山路越發泥濘,他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一大片灌木荊棘叢中的空地里了。
不對,說是空地也不對。這亂草中密密麻麻鼓著無數個土包,在黑暗中猶如無數個沉默的人影,陰冷又詭異地盯著他。
雨絲打在他臉上,劉鯤驀地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回過神。
這是一片亂墳崗。
宛若當頭一棒,劉鯤徹底清醒了過來。
他怎么走到亂墳崗來了?
瞧著四處陰冷的墳包,他兀地生出幾分懼意,正想離開,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
劉鯤嚇了一跳,猛地回身,就見不遠處一個凸起的墳包后,漸漸走來一抹雪白的影子。
這影子看起來單薄而輕盈,在夜雨中模模糊糊,像飄來的一張不真實的畫兒。劉鯤感到自己的兩腿都在打飄,整個頭皮都開始發麻。
白影在他身前停了下來。
山雨瀝瀝,陰冷的風從亂草中刮來,遠處間或夾雜著不知名野獸的低鳴,墳崗中傳來的泥土并著尸骨腥氣,格外令人作嘔。
他沒有勇氣抬頭去看對面的怪物或是鬼魂,只低頭看著自己腳尖,看著看著,漸漸覺出不對。
火折子微弱亮光下,顯出一道拉長的吊詭暗影。
影子?
鬼魂有影子么?
他心中這般想著,聽見面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于是壯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
離得近了,看清楚了,白影并不是什么發飄的畫兒,原是個穿著縞色斗篷的人。此刻這人掀開兜帽,露出一張秀美的臉。
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鬢邊一朵霜白絹花為她更添幾分凄婉,那凄婉也帶著幾分楚楚可憐。
是個年輕女子。
劉鯤一愣,還未說話,對方已經開口:“你來了。”
他一怔,驀地明白過來,隨即一抹喜色浮上眉梢:“您就是給我寫信的人?”
他就說這荒山野嶺的,怎么會突然有人來,原是范正廉安排的人。也是,眼下官差在城里四處拿人,在山上商量行事反倒安全點。
女子點了點頭,又看著他,喚了一聲:“表叔。”
表叔?
劉鯤心下茫然,這又是何意?
望春山峰巒淋著秋雨,把亂墳崗也淋出一層濕冷的沉寂。
女子微微一嘆:“看來表叔不記得了。”
“當年您離開常武縣時,借家父的五十兩銀子,還是我親自送來的呢。”
猶如一道驚雷,剎那間照亮劉鯤腦中翻扯的迷霧。
他猛地看向面前人,目中驚駭莫名。
“你是瞳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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