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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沒過了幾日,果如銀箏所料,盛京開始下起小雪。
醫館門外的李子樹一夜間掛滿垂下冰凌,石板路覆上一層薄雪,縱使第二日放晴,走在路上,那一點冷氣也要順著鞋襪竄進人心里。
堂廳里,丫鬟倒上茶來,董夫人正與戶部左曹侍郎府上金夫人說話。
自打范正廉府上出事以后,董夫人便明令禁止身邊人再提起范家。好容易貢舉案塵埃落定,陛下這把遷怒的火也沒再燒到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松了口氣的同時,心中又犯起了新的難題。
和太師府的那條線,斷了。
她本就想借著范家的關系搭上太師府,所以才會特意交好趙飛燕,誰知范家一朝東窗事發,高官變死囚,還差點連累了自家。如今范正廉已死,整個盛京一時間,她還真找不到新的橋梁。
思量了許久,董夫人盯上了金夫人。
金夫人的夫君金顯榮是戶部左曹侍郎,戚玉臺在戶部掛了個閑職,金侍郎多加照應,應當與太師府關系不錯。她與金夫人多走動走動,對日后自家老爺仕途、甚至兒子仕途都有益無害。
好在金夫人是個笑瞇瞇的隨和性子,又有些心大,比趙飛燕好打交道得多,不過半日,董夫人就哄得金夫人拉住她手一口一個“妹妹”叫得親熱。
外頭漸漸起了風,丫鬟把窗關緊,董夫人端起面前茶盅抿了一口,笑吟吟道:“說起來,我聽聞如今太師府的那位少爺也在戶部了,他家少爺與我家麟兒同歲,看看人家,再看看我家這個……”董夫人佯嘆一聲,“真是愁人!”
“妹妹可別這么說,令郎一表人才,風度翩翩,是個好孩子,我瞧著今后絕不比戚少爺差。”金夫人說著說著,想到什么,“真要提前途無量,那還得是昭寧公府上那位公子。”
“昭寧公府上公子……殿前司的裴殿帥?”
“可不是么?”
董夫人被勾起好奇心,遂問:“姐姐是不是聽到什么風聲?”
金夫人快人快語,沒什么心思,聞言湊近董夫人小聲道:“我聽我家老爺說,宮里傳出風聲,陛下有意要為昭寧公世子指婚了。”
指婚?
董夫人心中一動,湊近問:“姐姐知道陛下要指婚的人是誰?”
金夫人神秘笑笑,將聲音壓得更低,“聽說是太師府的那位小姐。”
董夫人呆了呆,太師府的小姐,不就是戚家那位掌上明珠么?
金夫人還在繼續絮叨:“誰都知道戚太師愛女如命,裴殿帥本就深得圣寵,要真娶了戚家小姐,日后那還了得?咱們這些人,說不準都要看他臉色!”
董夫人擱下手中茶盞,“姐姐說的可是真的?”
“我也是聽我家老爺說的,八字沒一撇的事,你可別告訴旁人,免得壞了人家小姐聲譽。”
董夫人點頭:“那是自然。”心中卻有些凝重。
沒頭沒腦的事自然不會空穴來風,金侍郎這般說,一定是聽到了什么消息。
不過,裴云暎娶戚家那位小姐?
那陸瞳呢?
董夫人心亂如麻。
要知道,她一直以為陸瞳與裴云暎間關系匪淺,所以一再幫襯陸瞳,甚至在文郡王府宴會上將陸瞳引薦給其他夫人。后來陸瞳陰差陽錯救下裴云姝,董夫人還暗自慶幸,從某種方面說來,她還促成了裴云暎與陸瞳更深的羈絆。
陸瞳與裴云暎越是情深,她與陸瞳越親近,也算間接賣裴云暎一個人情。
誰知眼下晴天一個霹靂,皇上有意指婚裴云暎與戚家小姐?
一個是太師府如珠似寶的千金,一個是破爛醫館里坐館行醫的大夫,傻子都知道怎么選。
要是日后裴云暎與戚家真成了姻親,事后戚家計較起來,萬一將這筆帳算在她頭上怎么辦?甚至無需日后,成親前,以戚太師的手段,未必查不出裴云暎與陸瞳間的首尾,而她與陸瞳關系親近,只怕要被那位戚家千金遷怒。
這可如何是好!
董夫人頭大如斗,直等出了金府大門,坐上馬車還想著此事。
身側婢女瞧出她心情不佳,坐在一邊噤若寒蟬。董夫人心中猶如堵了一塊巨石般發悶,越發煩躁,干脆撩開馬車簾一角,好透透風。
馬車駛過街巷,在薄雪上軋上一層轍印。董夫人抬眼望向遠處。
雪后的早晨間冷,人流不如往常熱鬧。街畔一家油餅店前,站著位穿紫藤色長錦衣的少年,正同賣油餅的貨郎眉開眼笑地說話。
董夫人目光一頓。
這不是那個跟在裴云暎身邊的少年?
先前在萬恩寺,自家麟兒發病時,她與那位陸大夫拉扯,那時候裴云暎出面,身邊跟著的就是這個少年。一副討喜模樣,叫段……段什么來著?
董夫人心中一動,忙叫馬車停住。不顧婢女攙扶,匆匆下了馬車。
小鋪前,段小宴同貨郎買了兩個油餅包好,高高興興揣在懷里,正要離開,忽聽得身后有人叫他:“段……段……”
段小宴回頭,就見一婢女擁著一麗服婦人走到自己身前。
“夫人認識我?”他有些狐疑。這婦人看上去有幾分面熟,不過他值守每日要見不少人,一時也想不起究竟在何處見過。
面前婦人笑了笑,語氣很和氣:“當初萬恩寺,我兒突發急癥,多虧你家大人相助。”
她這么一說,段小宴一下子記起來,道:“原來是董夫人!”
不過那一次她一開始對自己,可不像眼下這般友好。和她那個倨傲跋扈的高大護衛一路眼高于頂,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為他們全家讓路。
婦人點頭,又笑著打量他周圍:“怎么今日不見你們大人?”
“大人宮中值守。”段小宴問,“夫人有事找他?”
“沒事。”董夫人笑道:“只是忽然想到這些日子去仁心醫館,都沒瞧見裴殿帥影子。看來小裴大人近來公務很是冗雜。”
段小宴有些困惑:“大人去仁心醫館?”
董夫人目光動了動:“怎么,你家大人近來沒去找陸大夫?”
“找陸大夫?”
聞言,段小宴一下子警覺起來。
望春山一事過后,裴云暎提醒他沒事別去招惹陸瞳。段小宴思考良久,認為以陸瞳的手段心性,自己的確不是她對手,指不定哪一日又被她挖坑算計了。因此,一聽董夫人提起陸瞳,段小宴下意識就想撇開干系,免得像上次荷包事件般,被人不明不白當了替罪羊。
“董夫人說笑。”段小宴正色道:“陸大夫行醫坐館,我家大人在宮里當差,過去本就沒什么交情,何來找人一說。再者,我們大人與陸大夫間清清白白,這樣傳出去對陸大夫閨譽有損。”
他鄭重其事對董夫人抱一抱拳:“此話還請夫人日后勿要對他人提及。”
董夫人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像在仔細辨認他的話是真是假。
段小宴努力瞪大眼睛,使自己看起來萬分真誠。
片刻后,董夫人點了點頭,道:“知道了,多謝段侍衛提醒。”
她像是陡然失了興致,心不在焉與他道別,就提裙重新上了馬車。段小宴在原地站了片刻,像是才反應過來,學她說話:“段侍衛?”
寒風襲來,他打了個噴嚏,嘟噥一句:“真難聽。”也搖著腦袋走了。
董夫人回到府中,任由婢子將外裳脫掉,攏著手爐歪在軟塌上,臉色難看至極。
陸瞳與裴云暎果然一拍兩散了!
那個姓段的侍衛,話里話外都是要和陸瞳劃清干系的意思。他是裴云暎身邊人,說的話必然代表裴云暎的心意。
明明不久前陸瞳才救了裴云姝母女,就是要斷情也不至于這般干凈。但姓段的話里話外分明在暗示,裴云暎是要否認和陸瞳的這段過去,一心去做戚家的乘龍快婿了。
也是,男人都是一個德行,翻起臉來比脫褲子還快。董夫人一面跟著罵裴云暎負心薄幸,一面想著自己之后的應對對策。
裴云暎如此薄情,轉頭就拿陸瞳做了棄子。她這個外人自然也該明哲保身,早些表明自己立場。否則事后算起賬來,戚家千金或許舍不得怪責自己的新婚夫婿,但一定會怪責自己這個暗中撮合的紅娘。
人總要找個出氣桶,她懂。
“你去同勝權說一聲,日后仁心醫館不要去了。”董夫人吩咐身邊婢子,“陸瞳再上門,就給她點銀子打發了,別讓她進董家的門。”
她可不能平白無故做了冤大頭,反正現在麟兒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之后隔段時間請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來看也是一樣。
不能耽誤了她董家的前程才是要緊事。
身側丫鬟應了,又有一小廝從門外進來,垂首遞來一封帖子:“夫人,醫行那邊的人先前來過一趟,說之前吩咐春試的事已辦好,請夫人過目。”
董夫人正頭疼地按著兩顳,聞言一愣:“醫行的人過來?什么春試。”
小廝囁嚅一下,小聲道:“是少爺的吩咐……”
“少爺吩咐?少爺吩咐什么?”董夫人不甚在意接過帖子,隨手翻了翻。
“撲通”一聲,小廝想也沒想地跪了下來。
“回夫人,是少爺請醫行的醫使,在今年春試推舉的應試名冊中,添了陸大夫的名字!”
婦人臉色驟然一變:“你說什么?”
屋中,董麟正看著滿榻華冠錦服犯了難。
床榻之上,靚藍色杭綢袍子、玄色闊袖錦衣、象牙白貂皮襖……各式各樣繡服滿滿鋪了一榻,董麟拿一件最上頭的寶藍色鼠灰襖比劃在身前,對著鏡子細細打量片刻,又搖頭:“不行,太亮了。”
他打算下午去一趟仁心醫館,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男子也一樣,見心上人前,他總希望自己穿得更英俊挺拔一些。
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董麟這幾日覺得自己連走路也是心情飛揚。春試的事醫行那頭已經打點好,接下來,就是如何向陸瞳說親,讓她嫁給自己才好。
聽之前母親說,陸瞳是蘇南人,父母早逝,家中并無兄姊親眷。就算他去請媒人說項,都找不到人。倒不如自己當面與陸瞳說,也方表達自己誠意。
董麟攥著那件鼠灰襖,對著鏡中自己清了清嗓子。
“陸姑娘,”他鼓起勇氣開口,“其實之前萬恩寺一見,我就早已心悅于你。這些日子以來,見你替我的病奔走費心,我心中也感激萬分。”
“咱們相識的日子雖然不算長久,我卻與姑娘一見如故,我心中愛慕姑娘,我想、我想……”
他說著說著,自己先有些羞澀起來,仿佛對面坐著醫館那位美麗大夫,連眼神也不敢朝鏡子里瞟,只低頭道出自己心中默念過千遍萬遍的說辭。
“我想納姑娘為妾,日日與姑娘朝夕相對、舉案齊眉,可好?”
下一刻,一道聲音打斷他的遐思。
“不好。”
董麟面色一變,猛地回頭,就見董夫人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正冷冷看著他。
“母、母親……”董麟一怔,隨即臉色漲得通紅,“您怎么來了?”
“我怎么來了?”董夫人冷笑一聲,往前走了兩步,將手中名帖摔在董麟面前,“看你做的好事!”
董麟低頭瞥了一眼,帖子上醫行的名字格外顯眼。
他心中一緊,母親知道自己去醫行的事了。
果然,沒等董麟說話,董夫人率先開口:“要不是醫行的人送來帖子,我還不知道我這個兒子這般古道心腸,替一個坐館醫女四處奔走。董麟,你真是長本事了!”
董夫人盯著董麟,目光難掩慍怒。
她今日前腳才決定要與陸瞳劃清干系,免得日后被太師府遷怒,后腳就聽說自己兒子替陸瞳向醫行求了個春試名,心中如何不惱怒。
陸瞳生得漂亮,性子又沉靜,董夫人早就察覺董麟每次見她時直勾勾的目光。不過好在陸瞳識趣,每次并不與董麟多接近,又有裴云暎這層關系,董夫人便也沒太在意。
畢竟陸瞳是裴云暎的人。
但眼下不一樣了。
如今陸瞳已被裴云暎拋棄,一個外地孤女,在盛京無依無靠,自然會想著再為自己尋一門好靠山。
原本董夫人還對陸瞳有幾分同情,得知董麟暗中幫陸瞳收買醫行時,那點同情便不翼而飛。自家兒子一向乖巧懂事,不通人情世故,怎么會主動想到求人幫忙,定是被人攛掇。
不用想,背后肯定是陸瞳指點。
陸瞳見與裴云暎再無可能,便轉頭試圖勾引董麟。
董夫人攥緊掌心,她早該想到,能讓裴云暎傾心的女子,怎會是尋常醫女?自家兒子那般傻乎乎的,怕是早已被陸瞳拿捏在掌心。
是她小看了陸瞳!
董麟看著母親咄咄逼人的目光,后退一步,有些心虛:“母親,陸大夫想參加春試,我也只是順口和醫使提了一提……她救了我的命,做人當感恩。”
“感恩?”董夫人不怒反笑,“我缺她診銀了?她是大夫,你是病人,收銀子治病天經地義,需要你哪門子感恩?”
“我看,她想參加春試是假,借機接近你,起歪心思才是真!”
董麟聞言,心中一急:“這與陸大夫無關,是我主動提出要幫陸大夫忙的!”
竟還在為陸瞳包攬?
董夫人越發心堵,認定董麟已被陸瞳迷得暈頭轉向,發怒道:“我看你是被這狐貍精騙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我告訴你,你娘我已經回了醫行,將她從春試名冊里除去。這個忙我董家不幫,你也休想再和她有任何瓜葛!”
“母親!”董麟眼眶一熱,“你怎么蠻不講理?”
“我蠻不講理?”
董夫人勃然大怒。
自家兒子一向乖巧,這些年對她說的話從不反駁,如今卻為一個普通醫女與她爭吵。如此反常,定是受人攛掇無疑。
婦人往前走了兩步,目光瞥見床榻之上一片花花綠綠的衣裳,越發覺得刺眼,冷笑道:“早在萬恩寺之后我就看出來,你對那小狐貍精心猿意馬。我本以為時日久了,你就會斷了心思,沒想到你一味糊涂到底。”
“那狐貍精費盡心機接近你,不就是為了進我董家大門?休想!”
“母親!”董麟跺腳,“陸大夫對我從未有過逾矩之舉,一切都是我一廂情愿。”
“你還在替她說話!”
“母親!”
董夫人面如寒冰,董麟越是辯解,她心中怒意越盛,“你是董家少爺,她不過一破爛醫館的小醫女,成日在外拋頭露面,半點規矩都沒有。你如今還未婚配,難道想成為滿京城的笑柄,難道你想納那個身份低賤的狐貍精做妾?”
這一番話著實刻薄,董麟腦子一熱,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做妾又怎么樣,我不僅想納她做妾,我還要娶她為妻呢!”
“啪——”的一聲。
屋中靜寂無聲。
董夫人捂著心口,氣得渾身上下都在發抖,一旁丫鬟忙扶住她,生怕她就此栽倒,氣出個好歹來。
董麟倔強站在原地,面上巴掌印迅速泛出紅痕。
董夫人狠狠盯著他,良久,別過頭去,語氣仍然強硬,仿佛發泄似的快步往外走。
“關門!”
“從今日起,把少爺給我拘在府中,一步大門也不許出!”
真實的暎瞳:還不是很熟。
董夫人眼里的暎瞳:已經快進到離婚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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