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茉莉開了大半,瓊枝馥馥,綠葉中清香撲鼻,把屋中藥味沖淡幾分。
戚玉臺門外花園里,戚清負手而立。
夕陽墜在塘水中,池水染上一層淺紅,粼粼微光一起,似搖曳火光燃燒于水底,殘紅爛漫。
戚清靜靜看著。
距離豐樂樓間那夜大火,已過去快十日了。
這十日里,朝中爭執不休,元堯步步緊逼,太子的人已來了好幾次——梁明帝態度微妙,他已沉不住氣。
朝中紛擾各自不休,他只稱病留在府中,日日守著戚玉臺。
身后傳來腳步聲,老管家穿過院子,走到戚清身后,低聲道:“老爺,寒食散的事,已辦妥了。”
“好。”
豐樂樓大火第二日,有人舉告戚玉臺在樓中服食藥散,元堯豈會不抓住這個機會,當著百官之面逼皇上徹查。
貴族子弟,暗中服食寒食散的數不勝數,明面上只要藏得住,并不會有人窮追不舍。
偏偏是現在。
戚清令人找了個替罪羊將罪名扛下,服食藥散的人另有其人,自然也與戚玉臺無關。
此事就算了了。
老管家道:“少爺當日出事,第二日就被舉告,過于巧合。老爺,此事會不會本就是由三皇子所設陷阱?”
戚清搖了搖頭。
元堯性情沖動,仗著皇上寵愛剛愎自用。若有心要設陷阱,也不會用如此迂回之法。更何況,戚玉臺服食藥散一事尚可說是有人聽聞風聲,但戚玉臺的舊疾……除了戚家,只有崔岷知曉。
除非崔岷不要命,否則絕無可能主動將此事透露他人。
“走吧。”戚清轉過身,“我去看看他。”
戚玉臺的屋子里,屋門緊閉。
他發病時,驚怒啼走,大聲打罵四周人,短短幾日,伺候他的下人換了幾批。
管家推開屋,門前跪著一個婢女,額上尚在流血,滿地瓷器摔得粉碎,另有兩個小廝守在榻邊,緊張地注視著榻上人。
老管家對額上流血的婢女使了個眼色,婢女按著額上傷口退了出去。兩個小廝見戚清來了忙讓開,戚清緩步上前,撥開掛著的幔帳。
紫檀荷花紋床上,戚玉臺縮在角落,薄毯胡亂裹在身上,癡癡望著頭頂掛著的四角香囊,
戚清握著幔帳角落的手一緊。
淑慧當年發病時,也是如此。
旁人話全然聽不進,或是低頭對莫須有之人竊竊私語。玉臺幾年前曾犯過一次病,但不如眼下嚴重,他這樣不管不顧的模樣,讓人疑心或許將來都不會再清醒過來。
角落中的戚玉臺像是終于聽到動靜,眼珠子動了動,視線慢慢移到進屋的二人身上。
“父親。”他突然叫道。
戚清默了默,握住他的手:“玉臺。”
枯瘦蒼老的手與年輕蒼白的手握在一起,越發顯出一種蒼涼死寂。………
戚玉臺小聲道:“爹,有人要害我。”
這幾日,戚玉臺偶爾也會念叨這句話。
戚清握著他的手,如父親看著尚且年幼的孩童,溫聲問道:“玉臺,告訴爹,誰要害你?”
慈愛的語氣似乎令戚玉臺膽子變大了些,他神色恍惚一瞬:“我看見了畫眉……”
“哪里有畫眉?”
“在豐樂樓里,在墻上,一大幅畫,畫著畫眉,好多好多畫眉——”
戚清神色一動。
身后老管家訝然抬頭。
戚玉臺自被送回府后,日日神志不清,總說自己看見畫眉。
或許是豐樂樓那場大火,驚悸之下讓戚玉臺想起當初莽明鄉楊家那把大火,從而勾起畫眉舊事。
但今日是第一次,提到豐樂樓中的“畫”。
豐樂樓大火后,戚家也曾懷疑火事并非偶然,遣人深入樓中查探。然而戚玉臺所在頂閣正是一開始起火之地,潛火鋪的人撲滅樓下大火,樓上卻回天乏力,被夜里大火燒了個干干凈凈,沒能留下一絲半點痕跡。
什么都找不到。
但是……
豐樂樓中布局,客房正對墻壁,確掛過絹畫不假。
戚清傾身,語氣越發和緩,“玉臺告訴爹,那幅畫是什么模樣?”
“是……茶園里好多好多鳥……”
戚玉臺盯著虛空,仿佛憑空瞧見一幅旁人看不見的絹畫,喃喃道:“還有那個老頭,他和畫眉一起看著我……眼睛在流血……爹!”他一下子驚恐起來,一把抓住毯子將頭埋在毯子里發狂,“有鬼,有鬼,楊家人的鬼魂來了!”
“滾開——”
他開始驚聲哭罵,兩個小廝忙上前盡量拖住他。
戚清低頭,看向自己腕間被戚玉臺驟然抓出的血印,沉沉嘆息一聲。
“少爺……似乎不見好轉……”管家惴惴開口。
已經過了這么久,戚玉臺仍是說些恍惚失常之語,沒有半絲起色。
戚清搖頭。
屋中香爐里,靈犀香靜靜燃燒,門外有輕輕敲門聲,緊接著,屋門被推開,崔岷捧著藥碗走了進來。
見戚清在,崔岷躬身:“大人。”
戚清擺了擺手。
崔岷便上前,將手中藥碗放到戚玉臺暫且夠不到的高幾上,見兩個小廝正按著戚玉臺,遂讓二人松開,自己從醫箱藥瓶中倒出一枚紅丸喂戚玉臺服下。
戚玉臺漸漸安靜下來。
安神丸只能讓他凝神平息一小會兒,因昏昧而短暫恢復平靜。崔岷讓小廝拿來藥碗,趁戚玉臺平靜時,一勺勺喂與他服下。
一碗藥喝完,戚玉臺已完全安靜下來,眼皮聳拉,昏昏欲睡。小廝替他擦凈不慎弄到身上藥汁,扶他躺下蓋好被子,又將幔帳放下,屋子里總算消停下來。
戚清看著收拾醫箱的崔岷,半晌,開口道:“崔院使,玉臺的病情,不見好轉。”
崔岷動作一頓。………
他轉身,對著戚清恭恭敬敬做了一揖:“下官醫術不精,施診多日無用,愧對大人信任,十分汗顏。”
戚清淡淡道:“院使何故自謙,當年一冊《崔氏藥理》,盛京醫者無不稱頌,你若稱醫術不精,梁朝就無人敢說自己知見醫理了。”
他道:“院使先前也為我兒行診,為何這一次與上次不同?”
崔岷手心微濕,不緊不慢答道:“回大人,公子這病因驚悸而起,是因突遇火勢,九死一生,心膽被驚所以魂不守舍。上次公子雖驚悸失調,但驚悸之物似并不致命,此次許是情況兇險,是以嚴重一些。”
他并不提“瘋”字,也不提戚玉臺言辭中的古怪,仿佛只是尋常疑難雜癥。
戚清沉默了一會兒,問:“崔院使,我就這么一個兒子。”
“玉臺自小羸弱,性情溫吞,雖偶爾淘氣,但也算乖巧。”
“我過不惑方得這個兒子,玉臺母親當初臨走時,只擔心玉臺不下。若玉臺出事,將來九泉之下,我也無顏面對妻子。”
“故而,老夫只想問你一句,”戚清看向崔岷,“玉臺的病,究竟治得治不得?”
屋中安靜,幔帳后低低癡言格外明顯。
老者一雙灰敗的眼平靜望著他,因年歲太大,仔細去看,似乎生了一層淺淺的翳,再一看,那灰翳似乎又成幻覺。
崔岷感到自己籠在袖中的手漸漸沁出一層細汗,那層細汗仿佛也會生長,從手心爬至脊背,又從他額間一滴滴砸落下來,無聲無息沒入他衣領中。
他垂下眼,視線所及處,羊毛織毯花紋鮮麗,晶石點綴的花瓣處有暗暗褐紅,戚玉臺有時發病,常抄起屋中所有能砸之物四處亂扔。不久前,這里才砸死了一位年輕婢女。
滯悶空氣沉沉壓在他頭頂,崔岷盯著那塊紅斑,許久,吐出兩個字:“治得。”
戚清欣慰:“好。”
“院使仁心仁術,醫官院中,老夫只信任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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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騰騰站起身,親切拍拍崔岷肩膀,道了一句:“院使,莫要辜負老夫一片信任之心。”由管家攙扶著離開了。
崔岷站在原地,直到門外再沒了戚清二人影子才抬起頭。
方才微躬的脊梁這時覺出僵痛,他抹了把前額。
身上冷汗涔涔。
最后一絲晚霞沉沒,月亮升起來。
醫官院中陷入沉寂。
崔岷回到醫官院時,夜已經很深了。
小樹林里綠枝搖曳,四下無人,心腹沒在醫官院里,今日他去太師府行診,本該直接回府。
但崔岷不想回去。
醫官院中的藥香似乎能讓他安寧一些。
他進了書房,把門關上。
屋中書架、桌上,高高堆著醫籍,自他當上院使起,四處搜集各類醫籍孤本。手下人也知他這項喜好,常常花重金買來送與他。旁人都說是因他出身微寒,梁朝各類醫籍都收歸太醫局所有,如崔岷這樣平人醫工,不曾在太醫局進學,因此得進翰林醫官院后,便要將過去不曾習得的醫經藥理統統補上。…
但他并非如此。
他只是想證明自己而已。
崔岷在桌前坐了下來。
新編醫籍寫到一半,方子怎么改都不滿意。事實上,《崔氏藥理》問世后的第五年,他就已感到焦慮。
平人醫工在醫官院中舉步維艱,年年太醫局都有新進醫官使,那些年輕學生不乏背景雄厚者,單是如此也并不值得可怕,更可怕的是,家世背景優渥者,也并非全都是庸碌之輩,其中不乏醫術佼佼,天賦過人者。
譬如林丹青,譬如……紀珣。
想到紀珣,崔岷眸色暗了暗。
這位年輕的天才醫官剛進醫官院便展露驚人天賦,更不通人情世故,有任何醫道上不同見解不顧場合直言不諱,好幾次指出他方子中的錯漏,讓崔岷難以下臺。
偏偏紀珣家世不差,縱是他想懲處發落,也尋不到時機。
他無法發落紀珣,只能看著對方在宮中越發如魚得水,心中越發感到焦慮。只好決定再寫一本醫籍。
一冊是偶然,兩冊,至少他院使之位,暫且無人動搖。
崔岷是這般想的,然而越是心急,藥方越是出不來。他如一個江郎才盡的老秀才,筆下墨汁都泛著股朽意。于是他四處搜羅孤僻醫本,見多識廣,彌補自己枯乏的才智,試圖證明自己并不平庸。
書上寫:吾姿之昏,不逮人也,吾才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學之,久而不怠,迄乎成,而亦不知昏與庸也。
這世上怎會人人都是天才,只要他勤勉努力,與那些天才也分不出區別。
他是這么想的,然而數載過去,崔岷悲哀地發現一件事實。
天才與庸才,一開始就是不同的。
紀珣在宮中越發如魚得水,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只覺院使之位搖搖欲墜。紀珣出身好過自己,同樣醫術,年輕的世家子弟,比日漸老去的平人醫工更適合做醫官院院使。
就在崔岷自己也漸漸認命之時,太師府上公子戚玉臺出事了。
戚玉臺不知沖撞何物受驚,妄言妄語,戚太師請他于府上出診,崔岷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用心醫治數日,戚玉臺果然痊愈。
戚清對他很是感謝。
這感謝表現在,當宮中有人提醒紀珣如今可以擔任醫官院副院使時,戚太師出聲阻攔了。
崔岷心領神會,這是太師府對自己的回報。
之后幾年,他院使之位,再無人覬覦。
崔岷明白,這是太師府的功勞。然后午夜夢回,偶爾卻仍覺難安。
宛如空心之人被迫走上高位,知曉內里無處可撐,總是膽戰心驚。
直到今日,擔驚方成現實。
戚玉臺再一次發病。
這次發病比上次更為嚴重,數日下來不見半點起色,崔岷自己也焦心。癲疾本就難治,戚玉臺是因為自小到大用著靈犀香梳理情志,保持清醒,然而一旦頻繁發病,藥石難醫。…。
很是棘手。
崔岷想起傍晚時在戚玉臺屋中,戚清說的話來。
他問他:“玉臺的病,究竟治不治得?”
那不是在問他治不治得,是在問他還想不想活。
崔岷嘴唇蒼白。
他心中清楚,戚清尋他而非紀珣去醫治戚玉臺,絕不是因為認為他的醫術大過紀珣,不過是在戚清眼中,他比紀珣更易擺布。
紀珣身為世家子弟,有家世作支撐,會認真醫治戚玉臺,卻不會如自己一般在戚玉臺醫案上作假。
也不會幫著隱瞞戚玉臺癲疾的事實。
那個太師府最想掩埋的事實。
他如今還活著,不過是因為太師府需要他,倘若戚玉臺真就一病不起,再也無法恢復神智,他也活不了。
貴族病者出事,平人醫工陪葬,一貫如是,哪怕院使也沒什么不同。
崔岷抓了抓頭發,一向平淡出塵的臉滿是焦躁,生出些窮途末路的緊張。
要是有新方子就好了,若有能治迷惘狂態的新方子就好了。
可惜他自己寫不出來,此病又難治,這些年醫官院的新進醫官使并無能做出新方者,就連紀珣也并未在此道有解。
通過春試的新人也不行……
春試……
忽然間,崔岷神色一動。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不知想到什么,提著燈籠轉身出了門,疾步穿梭在小樹林,直到醫案庫門前,打開門鎖走了進去。
醫案庫中無人,細小灰塵伴隨陳舊墨香縈繞鼻尖,崔岷繞過廊架,幾步走到一處木柜前,用鑰匙打開柜鎖。
木柜里整整齊齊疊放一堆堆卷冊。
這是歷年太醫局春試,學生們的九科卷面。
崔岷把燈籠放到地上,俯身翻找起來。
他找得很快,一封封考卷飛快翻過去,夜色里只有窸窸窣窣的響聲,不多時,響聲兀然一停。
崔岷從那疊厚厚的卷冊中抽出一封,顫抖著手拿到燈籠下。
燈色微弱,他瞇起眼睛,就著欲墜火光一字一字挨著看過去,而后,神色漸漸激動起來。
“找到了……”
男子無聲囁嚅著嘴唇,眼中是罕見的欣喜。
考卷上字跡潦草,被撕掉封條的名字一行,朦朧燈火照過,搖晃的模糊漸漸清晰——
陸曈。
“什么聲音?”
宿院里,陸曈看向木窗方向。
“老鼠吧。”林丹青坐在窗前看書,聞言伸手把窗戶掩上,“這兩日天熱,醫官院里老鼠多的是,前兩日打掃,堂廳墻洞里拖出好大一捧花生,還有小半袋米,還有我吃了一半不見的核桃。”
“見不得人的東西,”林丹青罵了一聲,“盡干些小偷小摸的事。”
陸曈淡淡一笑。
“說起來,剛才看院使屋子的燈還亮著。”林丹青往外看了一眼,“都這么晚了還回醫官院,院使還真夠努力的。”
豐樂樓大火后,崔岷常常不在醫官院中,院中事務忙不過來,連常進也被從守書庫調出來。暫且恢復職位。
“聽說戚玉臺病還未好,我看,多半還嚴重得很。否則院使何至于此,這都幾時了,從前可不見他熬這么晚。”
又嘆氣:“不過,病情那么嚴重,想來崔院使將來一段日子還是很忙。”
窗外夜靜風幽,悄無聲息,唯有樹林疏蕩黑影,把頭頂月色掩埋。
陸曈翻過一頁書,漫不經心點了點頭。
“的確,”她說:“他應該很忙。””吾姿之昏……”——《為學一首示子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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