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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蘇南救疫的名冊傳到西街時,仁心醫館眾人都懵了。
杜長卿揉了好幾下眼睛,瞪著陸曈:“我沒看錯吧,名冊上怎么會有你名字?”
陸曈把醫箱放在桌柜上,語氣平淡得像是要出門買杯甜漿。
“我要去蘇南救災,明日一早就走了。”
“不對啊,小陸,”苗良方拄著拐杖從里鋪繞出來:“你今年初才進的醫官院,連第一次吏目考核都沒通過,從前也沒救疫經驗,醫官院怎么會點你去蘇南?”
杜長卿目光一閃:“是不是裴云暎?”
“你昨天去了趟殿帥府出診,今日回來就說明日去蘇南。”他破口大罵:“是不是那個黑心肝的動了什么手腳,逼你來著?混賬王八蛋!”
“我是去救疫,不是去送死。”陸曈無言,“況且這是醫官院的安排。”
苗良方疑惑:“醫官院也不該讓你一個新進醫官使隨行……是不是弄錯了?”
陸曈默了一下,搖頭:“我是蘇南人,或許隨行能對他們有幫助。”
杜長卿聞言,大大翻了個白眼:“我還是盛京人了,我對誰有幫助了?”又道:“不行,我老爹以前和我說過,大疫死人無數,也和送死差不多了。我看還是送禮給醫官院,他們要多少銀子才能把你名字除了?”
“杜掌柜,我是醫官。”
“醫官怎么了?醫官不是人?醫官就該沖著去送死?”杜長卿不耐,“少說什么醫者仁心的廢話,沒那仁心,我俗人一個,你也甭當圣人,趕緊的,湊湊銀子去醫官院。”
陸曈一動不動。
苗良方嘆息一聲。
阿城縮在角落大氣也不敢出,銀箏站在氈簾前,眼眶微微發紅。
杜長卿扯了兩下沒扯動陸曈,來了氣:“使喚不動你了?”又發火,“你去年剛來仁心醫館和我做生意提條件的時候,怎么沒這么濫好心呢?裝什么菩薩!”
陸曈掙開他的手,道:“我想去蘇南。”
秋風清凜,門口李子樹下落葉蕭蕭,聚攏又飛散。
里鋪寂靜無聲。
過了一會兒,杜長卿埋頭,一言不發走到里鋪座前坐下,沒好氣問:“就非去不可?”
“是。”
他不說話。
其他人也不說話。
仁心醫館里,陸曈要做的事,從來沒人攔得住。譬如春試,譬如去太醫院,一旦下定決心,絕不為任何人改變。
也從不為任何人停留。
過了一會兒,苗良方張口:“我給你寫方子。”
像是終于有了主心骨,苗良方絮絮道:“我沒去過蘇南,但我從前曾見過生了疫病的人。苗家村有各種防疫病的方子,不知你用不用得上。我全給你寫上,萬一用得上呢?”
“醫者,仁愛之士也。”他看向陸曈,嘆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去蘇南。”
杜長卿煩得牙酸。
他道:“婆婆媽媽,我去醫行問問去疫地要帶什么!”掉頭走了。
其實眾人也心知肚明,醫官院的名冊都已通過,白紙黑字落下,又豈是送點銀子能改變的?只是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行程又很是倉促,眾人一時難以接受。
事不宜遲,阿城和杜長卿即刻趕去醫行,苗良方伏在桌案,湊近開始為陸曈寫記憶中的醫方。
陸曈掀開氈簾回院子收拾衣物,銀箏跟了上來。
銀箏站在門口,看著陸曈一件件疊好衣裳,突然開口:“姑娘,我和你一起去。”
陸曈轉過身。
銀箏舉步進屋,語氣哽咽,“我也是蘇南人,我能幫你……”
她不知道出了何事,但在這之前,去醫官院也好,去戚家也好,總是在盛京。
蘇南卻不一樣。
遠在千里,又是瘟疫橫行,她從沒和陸曈分開過這樣長的時間,總讓她生出一絲恐慌,生怕陸曈日后不回來了。
陸曈看著她,微微搖了搖頭。
“醫官院隨行醫官行隊,你插不進來。”
“我可以偷偷跟上!遠遠跟著你們。”
“太危險了,我還要分心照顧你。”
“姑娘……”
陸曈走到她身前。
“何必回蘇南呢?”她道:“既已走出去,就不要回頭。”
銀箏僵住,抬眼望向眼前人。
陸曈站在她面前,烏眸明湛,那雙眼睛總是平靜淡漠,但被她凝視時,卻總能讓人無端安心下來,好似天大的事情在她面前也不值一提。
一如初見。
過了一會兒,銀箏問:“姑娘還記得咱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嗎?”
不等陸曈回答,她自己先輕聲開口:“我還記得。”
她病得厲害,渾身上下疼痛難忍,鴇母叫人用一卷席子把她卷了丟到落梅梅峰的亂葬崗去。
她哭著去抓鴇母的裙角:“干娘,干娘別丟下我,吃點藥,吃點藥我就會好起來的——”
被鴇母一腳踢開。
“好個屁!”鴇母指著她鼻子罵道:“買藥不花錢啊!你睜大眼睛看看清楚,這里是花樓,不是濟善堂。我養你這么久,這么早就染病,賠錢貨!”
言畢,仿佛厭惡什么臟東西般捂住口鼻,催促下人:“愣著干什么?還不快抬走!”
她便被抬去山上。
銀箏記得很清楚,那是個冷雨夜,山路泥濘,風聲凄涼。
她獨自一人躺在亂墳崗里,綿綿雨水打在臉上,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滿心滿眼都是絕望。
這一生潦倒,生如蓬草,死得也狼狽。平人的一生,半絲尊嚴也求不得。
山間夜空似張無邊無際大口,貪婪吞噬人間僅有生氣。就在這灰冷里,她看到一束光。
一點微弱的、在雨夜里匆匆而來的光亮。
她疑心這是臨死前的幻覺,卻又覺得那幻覺十分真切。一個背著背簍的人走來了亂墳崗,在四處走走停停,撿拾什么。
那點光來到自己面前,一只手貼上了她面頰。
那只手冰涼柔軟,默不作聲摸向她脖頸,動作卻很輕柔,緊接著,替她拂開擋在眼睛面前的凌亂長發。
銀箏看見了一張臉。
一張年輕姑娘的臉,蒼白秀美,斗笠下,一雙眼眸漆黑似落梅峰夜色,在雨夜里灼灼發亮,蹙眉看著她。
銀箏張了張嘴,虛弱卻令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別說話。”
姑娘像是明白什么,放下背簍,轉而起身抓住銀箏手,將她背了起來。
“我救你。”她說。
我救你。
三個字,如雨夜風燈,是救命稻草,她緊緊抓住,再不敢松手。
窗下花叢蟋蟀低吟,銀箏出了一會兒神,回過神來,眼中隱隱有淚,笑道:“我那時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料到會遇到姑娘。”
她愛詩愛畫,淪落于世間骯臟污濁之地,卻在見遍下流丑惡嘴臉之后,遇到世間最真摯美好之人。
是她這不幸的一生里唯一一次幸運,或許是老天對她僅有一次的垂憐。
陸曈道:“都過去了。”
銀箏默然。
都過去了,蘇南是過去,不好的回憶也是過去,她在西街安寧了太久,回首時,才發現盛京離蘇南竟然這么遠。
“留在西街吧。”陸曈道:“這里很好。”
她是無根之花,隨意飄搖,好不容易在這里尋到安隅一角,再舍不得放手。
“你還會回來,對嗎?”銀箏問。
陸曈看向窗外,梅樹亭亭,尚未開花,她說:“我走之后,替我好好照顧這株梅樹。”
她目光掠過梅樹下潮濕的泥土,卻沒有回答銀箏的問題。
銀箏沉默一下。
“姑娘,其實我有個妹妹。”
她說:“我爹為填賭債把我和妹妹賣進花樓,我和妹妹想逃走被發現,她沒挺過去,被活活打死,我留了下來。”
“看到你時,我總想起她,是我沒保護好她。”
“我知姑娘復仇心切,對姑娘來說,世上沒有比復仇更重要的事,但若我是你姐姐,見你如此,只會心疼。”
銀箏嘆息:“你要多為自己想想。”
陸曈道:“我知道。”
“和小裴大人,你喜歡他,就和他在一起,不喜歡他,就算了。不要為難自己。”
陸曈“嗯”了一聲。
“姑娘,”銀箏最后看著她,“我就在這里等著你。你一定要回來。”
臨別之意,千言萬語,陸曈沉默一陣,點頭:“好。”
這一日過得很是匆匆。
因這消息來得突然,眾人準備東西也準備得倉促。陸曈傍晚時回了醫官院,第二日一早同醫官院隨行車隊一道出發。
一夜天明,到了第二日清晨,陸曈起床時,林丹青已坐在門口喝粥了。
“醫官院的素粥,不知下次喝到要等多久。”她抬手,遞給陸曈一碗,“嘗嘗。”
陸曈接了過來。
林丹青也要去蘇南。
聽到林丹青在醫官名冊上時,陸曈也很驚訝,不知她是如何說服的林父。
“這有什么難說服的?”林丹青滿不在乎道:“是我主動請纓,告訴他,此去蘇南,是立功的好機會。要憑吏目考核一級一級往上升,等當上入內御醫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了,更別提當院使。去蘇南就疫可不一樣,救疫結束回到皇城,其賞可省三級吏目考核。”
“富貴險中求,況且又不是他冒險,他聽了,假惺惺擔心了一陣,答應得可爽快了!”
陸曈問:“你姨娘怎么辦?”
“‘射眸子’之毒已解,我姨娘已無需人照顧。況且我醫術高明嘛,她也想叫我出去走走證明自己。”
她說得容易,陸曈卻知其過程必定不輕松,不過林丹青不愿多說,她便也沒有多問。
二人用完粥,起身出發,常進已在門口等候了。
此去蘇南,多是有過救疫經驗的老醫官,新進醫官使里,只有林丹青和陸曈二人。除此之外,紀珣也在。
“聽說他也是主動要求添上救疫名冊的,醫官院對此很重視。”林丹青與她咬耳朵,“也是,他醫術卓絕,倒比那些老醫官或許更有主意,咱們這次有他同行,救疫也會穩妥許多。”
陸曈點頭。
常進核對完名冊上的人,帶醫官去隨行車隊,車隊里還有一些御藥院的人,陸曈瞧見石菖蒲也在其中。瞧見陸曈,石菖蒲還對她打了個招呼。
秋日清晨,朝露未晞。城門兩岸四面衰草,一行南雁飛過,遠去雁聲里,車隊輪子“咕嚕嚕”駛過。
“等等——”
忽有熟悉人聲傳來,坐在馬車里的陸曈心中一動,掀開車簾。
有人跟在馬車后跑了過來。
是銀箏、阿城和杜長卿,苗良方落在最后,拄著拐杖健步如飛。
馬車停了下來,常進與外頭隨行護騎說了幾句,示意陸曈下車。陸曈下了馬車,幾人氣喘吁吁地在她面前站定。
“差點沒趕上。”杜長卿把偌大一個包袱往陸曈手里一塞,“省著點吃。”
沉甸甸的一包全是吃食。
苗良方從懷中掏出個厚厚信封:“昨天匆匆忙忙,你要回醫官院,我夜里又想起幾個方子,趕緊寫上。你拿著,萬一到蘇南用得上。”
他眼底兩團烏青,睡眼昏蒙的模樣,儼然苦熬一夜,筋疲力竭。
陸曈接過方子,問:“醫官院不許親眷送行,你們怎么來的?”
未免生事,隨行車隊一大早啟程,家眷不可探視,這幾人卻追了上來。
銀箏道:“本來只說來城門碰碰運氣,不讓說話就算了。恰好遇見小裴大人公務經過,與他說了,就放行了。”
裴云暎?
陸曈一怔。
阿城笑著指向遠處:“還沒走,那不就是。”
陸曈順著他手指看去。
深秋時節,金風拂拂,斑駁褐色磚墻之上,一道緋色身影站在城樓高處,在秋日清晨日光中鮮亮耀眼。
日光照著青年俊美鋒利的五官,他在高處,她在樓下,視線交匯處,若煙光日影,無聲浮動。
他沒有說話,就這樣淡淡地、平靜地目送她。
身后傳來常進催促,陸曈收回目光,抱著包袱和信,只短促地與幾人告別,匆匆上了馬車。
馬車走了一段,陸曈想了想,掀開車簾,回頭望去。
高樓已遠,日照城墻,金陽下,已沒了那道緋色影子。
他已經離開了。
城樓下,風清野曠。
蕭逐風問身側人:“特意讓他們多送一趟,意義何在?”
一大早去西街將人接來,只為送行,實在令人無言。
“牽絆。”
裴云暎道:“有牽絆,人就會想活。”
“那你怎么不去告別?你還不夠格成為她的牽絆?”
裴云暎一哂,沒理會他,徑自往前去了。
值守一夜,他打算回府換件衣裳,剛到門口,就見裴云姝從隔壁大門里出來。
見了他,裴云姝面色一喜。
“阿暎,你回來得正好,我剛才聽人說,陸大夫去蘇南救疫了,這是真的嗎?怎么先前一點消息也沒有。不是說,救疫都是老醫官,她一個年輕姑娘,才進醫官院不到一年,去蘇南豈不是很危險?”
裴云暎進屋,裴云姝追在他身后:“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裴云暎卸下腰刀,松了松衣領,深吸了口氣,對她道:“姐姐,是陸曈自己要去的。”
“可是……”
“你我都不能替她選擇。”
他強勢一回,裴云姝愣了一下。
“我只是擔心……”瞥見青年眼神,她又沉默下來。
屋中安靜一刻。
一陣風吹來,院中倏然傳來細碎鈴聲,輕盈鮮脆。
裴云姝疑惑,循聲看去,不由一怔。
裴云暎府邸院子里,向來空空落落,以至段小宴常打趣說是練劍練刀好去處。
然而眼下花圃里,竟不知何時種上大片大片木槿。
木槿已開花,若白霜,若紅霞,種在花園里,秋光濃艷。
疏枝密葉里,又點綴細細紅絲,其中綴滿金鈴,系于花梢之上。隨風動,金鈴清脆作響。
裴云姝呆住:“花上金鈴?”
書上記載,曾有王室“好聲樂,風流蘊藉,諸王弗如也。至春時,于后園中紉紅絲為繩,密綴金鈴,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鳥鵲翔集,則令園吏掣鈴索以驚之。蓋惜花之故也。諸宮皆效之”。
裴云暎從來不喜花木,府上肅殺簡致,裴云姝不知他何時竟效仿前人做“護花鈴”。
明明上次七夕時,這里還一片荒蕪。
可做“護花鈴”,是為“惜花人”。
他何時憐惜起花草?
“怎么突然喜歡上木槿了?”她不解。
“不好嗎?”
他淡淡吟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語調輕慢,似踏青湖邊歸來情動少年,字字動人。
裴云姝茫然一瞬,看著眼前一片融融花木,下意識開口:“可木槿是野花,何以用得著護花鈴?一朝一夕,花就敗了,只享一日燦爛。何不種些牡丹月季?木槿并不會為你長相開放。”
裴云暎低頭笑了一下。
“自然要護。”
他看著眼前木槿:“風會吹她,雨會打她,暑日嚴酷,雪日寒凍。鳥雀啄食,還有園外摘花人。”
“我欣賞所愛之花,當然要護。我愿做一輩子護花人,是不是為我開放不重要,只要花開得好,做一輩子護花人又何妨?”
他聲音平淡,卻如重鼓悶錘,令裴云姝大吃一驚,恍然明白什么,朝裴云暎看去。
花光綺霞里,絢曉秋光照亮青年英俊眉眼,那片艷繁落在他眼中,裴云暎看著,平靜開口。
“我想守著她。”
“但她拒絕我保護。”
他道:“她不需要我保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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