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東洲秘境科學院，秘能模擬室。

9男4女，十三位被選拔而出的尖兵列隊入場，依次向沈劍和李清明鄭重行禮。

“機關尖兵陶睿，向秘境預備隊，報到！”

“機關尖兵楚向岸，報到！”

“自由尖兵孫藝瑋，報到！”

“自由尖兵鄒婷，報到！”

一連串的報到聲中，很輕易就可以發現，企業尖兵已經絕跡了。

還有心以尖兵自稱的人，要么是機關出于安全目的留下的編制，要么是處于監控和保障中的自由尖兵，這些人或許仍舊效力于企業，但早已不再是尖兵的身份，或許是安保，或許是業務員，就連干藍領的也大有人在。

對這部分人而言，尖兵的身份很大程度已經從榮耀的光環變成了洗不掉的污點，人們始終認為他們身上仍舊散發著秘境的輻射，就像是被核污染過一樣，外加之后在失意尖兵群體中頻發的精神失常與犯罪事件，人們開始對他們避之不及。

他們仿佛成為了行走的災星，一旦被發現尖兵的身份，父母會惶恐地拉開孩子，中年人會皺起眉頭，年輕人會縮身退后，就連擇偶的時候雙方也要明確說明自己絕無尖兵背景。

唯獨老年人對此沒什么特別的反應，或許他們已經不在乎那點所謂的輻射了，又或者他們的精神中依舊殘留著集體時代的影子，始終尊重過去的英雄，哪怕他們已身敗名裂。

在這種全社會的歧視下，這些尖兵們的不甘與哀怨很快就被現實生活所磨平，他們開始努力讓自己變得普通，默默地轉投一種平凡的生活，直至成為寡言、麻木而又友善的邊緣人物。

其中相當多數，在長年累月的洗禮下，竟然真的接受并認可了這種歧視，真的認為自己有罪，自己是貪婪的賭徒，是骯臟的污染源，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自省，盡全力對他人友善，逆來順受，只為洗請自己的罪孽，得到外界的寬恕。

這甚至一度形成了一個小眾的宗教，教宗本人是一位來自西域的壯年英雄尖兵，在不甘中學習了大量各方面的宗教內容，在“開悟”后構建出了一套體系，將尖兵定義為“為了對抗污穢而染上污穢之人”，告訴大家“英雄的偉業不需要他人理解”，“我們使命已經完成，死后將到達別樣的彼岸”。

雖然對東洲大多數人而言這玩意兒有點扯，但從結果上看這套方法非常有效，“入教”的尖兵們不僅得到了心靈的慰藉和情緒的自洽，還成為了社會上最友善的那批人，面對任何指責、歧視和傷害都會如同佛祖一樣泰然微笑，仿佛在看自己拯救過的無知蒼生。

而除了陷入麻木與追求信仰之外，剩下的那部分不相信秘境就此完結，依然選擇保持訓練以備戰爭的尖兵，無疑承受了全部的火力。

他們毫不避諱地展示著自己的立場，毫不動搖地堅持著訓練，毫不懷疑腳下的道路，即便沒有機關的庇護與企業的薪金，他們也用自己的方式繼續著抗爭。

他們就像是一群打不爛的石頭，燒不化的鋼鐵，淹不死的泥鰍，那些謾罵、抨擊、歧視就如同熱油一樣澆在他們身上，只會讓他們燃得更旺，鑄鐵成鋼。

顯然，能響應號召來到這里的自由尖兵，無一不是這樣的戰士。

此刻，當他們親眼看到李清明，確信這個男人就在他們面前時，已不禁身形震顫，眼含熱淚。

毫無疑問，這個人早已成為了他們的燈塔，是他們能杵在這里，堅持到此時此刻的地基。

他們醞釀了千萬句話想傾訴給這個男人，他們想說自己的每一天都無比艱難，想為親友的分崩離析嗷嚎大哭，想讓李清明告訴他們這一切是值得的。

可當他們真的見到了李清明本人，卻無一不克制住了自己澎湃的內心，將淚水憋在眼眶中，咽進肚子里。

因為他是李清明。

他不在乎這些，他不會像安慰小女孩一樣送上撫慰，他清楚每個人都經歷了什么，只因他本人正佇立在浪潮最洶涌的海岸。

他是冷漠的，堅決的，他的眼里只有目標，身體只會前進。

但正當他們直視著這根最硬的骨頭，準備迎接他的第一個不可置疑的命令時，李清明的表情卻逐漸柔軟了。

“哭吧。”他輕輕地點著頭道，“我曾經也堅稱自己沒有淚腺，但沒必要。”

他說著緩緩地看向了每個人：“很榮幸與諸位共事，這兩年，受累了。”

短暫的幾秒凝滯后。

“哇嗚……”一個女尖兵當場飆淚蹲到了地上，“謝謝……謝謝……所有人都不理我了……這里才是家……”

“早就做好獻出一切的準備了！！！”旁邊的男尖兵抽泣著吼道，“聽著，李清明，我一直看不上你這樣的人，但沒有你，我就早自殺了！這條命留到今天就是給你用的！！”

“嗚嗚……誰又不是這樣，正因有你生活才變得可以忍耐……”

滿場自由尖兵的哭聲中，唯有最后方的一男一女相對平靜。

李清明自然也早就看到了他們。

一個耍酷的高個子圓寸頭，看著就想揍的那種。

還有一個時刻都像是在壞笑的長發女，一眼就知道是精靈角色。

雖然兩年沒有見面，也沒有任何聯系。

但只與他們對視一眼，李清明就知道不需要再說多任何話了。

沒有放棄。

李陽，唐糖。

我們誰都沒有放棄。

對視之間，三人各自微微頷首。

我們來追你了。

小蕓。

四月底，涌動的暗流已不覺漫上了水面，各路消息像是樹木的根須一樣默默地滲透向每個角落。

我在安全局的尖兵朋友說有任務……半個月沒聯系上了，連游戲都沒上。

我這邊連鎖超市的朋友也說機關要求他們進了10倍的糧食物資儲備……可能要打仗了……

大洋聯盟這邊也是，我是開貨車的，最近接到的全是糧食物資訂單。

藥廠的朋友也在加班，這是又要有什么病毒了么？

秘境啊，太陽磁場翻轉期，這種時候秘境尤為活躍。

是該防范一下，這次機關學聰明了，先安排妥當再發出警告。

可也不至于這么大陣仗吧，全球范圍內都這樣……

關鍵沒看到任何苗頭，秘境監測這塊還是沒發現任何輻射跡象。

是秘境科學院發出的警告吧？這兩年他們一直這么大驚小怪。

說是李清明已經掌控那里了？

怎么到頭來又是他？就不能別讓我聽到這個名字！

西陸那邊有消息露出，好像是議員被質詢急了，私下說是收到了東洲聯盟李清明的警告，明確說是這段時間秘境會歸來，他們不得不跟進。

這個人夠沒夠啊！有點苗頭就跳出來！就盼著出事對吧！

這群尖兵不都這樣，巴不得秘境歸來生靈涂炭他們日子才好。

這人早該關進東嶼23。

直接消滅才對，他活著就是秘境污染和外交難題，擱原來北境那種地方早就死于“空難”了。

怎么又開始噴他了？一切話題最后都轉為噴李清明是吧？他和其他尖兵之前做了那么多救了那么多都白干是吧？

誰否定他們的功績了？罵的是他們在和平時代依舊渴望秘境這件事，真正的戰爭英雄都在渴望和平，他們呢？完全就是戰爭販子和軍閥軍火商！

不明白什么叫預警么？他能給你變出個秘境？

怎么不能？秘境會降臨在最渴望他的人頭頂！誰知道他和他的‘黑暗新生’又在暗地里搞什么鬼東西呢！

說多少次了，黑暗新生是獨立的民間組織，就是一群瘋子，李清明根本與他們無關！

沒李清明能有這個？他們不都是被李清明影響蠱惑才搞成這樣的？瞅瞅伱說的這些B話，鐵是黑暗新生的傻卵了。

CNM，死馬玩意兒。

哈哈，發一條黑暗新生給你多少錢？這就把馬賣了？

歷史是個輪回，相似的事情總在不斷上演，無非是被網絡放大了千萬倍罷了。

反過來說，只要不上網，完全就是無事發生。

這個時代雖然很難做到這件事，但對正在秘境科學院集訓的尖兵而言，他們本來就被禁止使用手機，何況就算不禁止他們也懶得看。

此刻，醫療室中，李清明坐在一個大號的椅子上，他的身上貼滿了監測端口和注射器，旁邊也滿是醫療設備和監控屏。

一段漫長的等待過后。

“加量。”他漠然說道。

“差不多了……”臨間隔著窗戶的首席研究員郝毅擦了把汗道，“你確定還在清醒狀態，沒有被催眠么？”

“無比確定。”

“那我檢查一下……你摯愛的人是？”

“不存在。”李清明眉色微微一抖，“為什么每次都是這個問題。”

“啊這個……就很好奇，如果真的被催眠你不就回答了么？”

“那就加大藥量。”

“稍等，我問一下醫生……不行了，再加下去就算你腦子沒事，肝腎也快爆炸了……”

“儀器顯示不是很正常？”

“冒不起這個險，已經很夸張了，我確信人類現有的化學手段和精神催眠已經無法控制你了！只能殺死你！”

“那明天再加。”李清明就此拔掉了身上的管子，順勢摸出那枚表面破損的懷表看了眼時間。

郝毅這才舒了口氣，一路小跑過來打開了門，守在門前的林煥立刻便撲進了房間，用滿手的棉簽使勁蓋在了李清明脖子上的針孔上。

“為什么……這樣……傷害自己……”她紅著眼睛哽咽道。

“早說過了，我再也不要被催眠。”李清明點著額頭道，“我要將每個腦細胞磨煉到絕對的耐受。”

“可以了，很耐了，已經超越大象直追鯨魚了……”郝毅劃拉著手中的平板道，“不過你腦子是有點問題……正常人神經系統和大腦功能早該受損了，你卻真的很清醒……倒是肝腎壓力明顯有些大，再加量會產生不可逆的損傷了。”

“不許了！！”林煥更是急得跺腳，“就不許了！！”

李清明也便舒了口氣。

藥物耐受訓練似乎真到頭了，真出現腎損傷的話反倒會降低清理能力。

“那接下來著重訓練錨點強化吧。”他握著手中的懷表晃了晃道，“還能怎么強化？”

“復述你的一生。”郝毅指著懷表點頭道，“你的錨點已經很強了，完全紀律的15分鐘一看，非要再做點什么的話，每次看表的時候強迫自己復述自己的一生，還有目標什么的，通過無數次這樣的訓練，理論上可以構建一個固定的神經慣性，即便被深度催眠也會在內心展開復述。”

“已經在做了，還有別的招么？”李清明看著表盤道，“是不是可以把‘你在扮演中’刻上表盤？”

“千萬別！！”郝毅驚道，“首先，這樣的東西會直接被主宰篩掉。其次，不斷提醒自己這個，你最后會連現實都懷疑！”

“那把重要信息紋在身上呢？”李清明掀開袖口道，“在這里，紋上我的檔案和行動目標。”

“這種東西同樣會被主宰抹除。”郝毅搖頭道，“主宰不會允許這么粗暴的提示。記住，你要做的是瞞過主宰醒來，而不是自爆！類似懷表這樣似是而非的錨點已經是最好的方案了。”

“情況不同了，從劉默開始，主宰已經不配稱為主宰了。”李清明說著放下了袖口，塞回懷表，被林煥按著針口朝外走去，“他們只是一群擁有主宰能力的，卻保留人類卑劣意志的，極具世俗目的毫無優雅的狗屎，我會公開醒來并將他們暴力消滅。”

“話是這么說，但你的絕對強度并沒有那么高。”郝毅追著李清明說道，“你的確是當世第一人了，但這是在其他尖兵強度大幅衰減后的結果，從以前的標準來看，實際上你連傳奇尖兵的門檻都沒摸到，更何況面對那些真正高級別的主宰，所以有可能的話還是要穩妥地解決秘境。”

“穩妥！”林煥跟著點頭，“安全！”

“我有分寸。”李清明朝郝毅回問道，“磁場，輻射？”

“太陽磁場依然在重組中，距離完全翻轉還有三到五周，理論上現在隨時有可能秘境大爆發。”郝毅說著微微一頓，猶豫道，“至于機關和社會這邊……”

李清明無趣地揮了揮手：“我不感興趣，隨便。”

“就是有個事你最好還是知情一下。”郝毅嗽了嗽嗓子道，“機關最后的決定是‘發出秘境危機警報’，這是一個嚴重程度位于‘戰爭動員’和‘緊急避難’下面的狀態，但依然會引發恐慌，說句不好聽的，真有秘境爆發了還好，如果沒有，這次社會情緒的憤怒反撲只會比415那次更大……”

“所以呢？”

“所以機關……以及其它聯盟都默契地透露出，這個警告源于你……雖然無法完全公開水電站行動和薩溫的事情，但會旁敲側擊說明‘李清明說從秘境方面獲得了某種情報’這件事。”

“這樣沒出事就全是我的錯了。”李清明哼笑道，“沒什么，一點也不意外，再說這本來也是事實。”

“我可真羨慕你這藐視蒼生的心態。”郝毅摘下眼鏡嘆道，“不過說真的，我現在也不是很確信真的會發生什么，我當然相信你收到了信息，只是……很難確信真的會發生什么，如果，萬一，什么都沒發生，之后的事你想過么？”

“不需要想。”

“……別……別自殺啊！你要是沒了，外面那群自由尖兵更是要集體獻祭陪葬了。”

“你怎么也變蠢了？”李清明皺眉道，“一定會發生點什么，所以不需要想另一種結局。”

“你就這么篤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那張字條么？”

“沒有那張字條也同樣。”李清明平靜地點頭道，“一定會發生點什么，我從未懷疑過，哪怕我等到死，也會讓他們把我的尸體凍起來，他們不做我就找別人做，地球上沒我的墓穴我就去太空，我會踏出艙門在幾秒鐘內凍結為一具環繞地球的冰尸，在天上注視著你們，等待那場注定到來的結局。”

僵默之間，過道中突然傳來了一位研究員的尖叫。

“輻射！

“秘境輻射！！！

“不止是我們……

“大洋、西陸都發出了警報！”

郝毅頓時瞳孔一瞠，真到了這一刻他反而大腦短路了。

倒是李清明，平靜的嚇人，剛好走到了掛架前，夾上了麥克風和耳機，挎上了自己的黑色背包。

“出發。

“尖峰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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