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駛的特勤車中，后座的屏幕忽然亮起，座位上的人忙理了理頭發，接著故作隨意地看向窗外。

沒多久，程星海浮現在畫面中。

“你該知道我不用出現也能看到你吧。”她捂著嘴笑道，“而且還可以同時出現在好多地方。”

“無聊。”殷璃哼了一聲看向屏幕，她本想擺張臭臉，但看到那副熟悉的面容，終究還是面色一軟。

“過得怎么樣？”她問道。

“很充實啊，你呢？”

“很空虛，不過未來不會了。”殷璃說著靠在椅背上，再次看向窗外，“解決完這些秘境后，咱們去旅行吧，去所有地方，看所有風景。”

“哦……抱歉。”殷璃忙又懊惱地搖頭道，“那些風景對你來說只是數字信號，你大概已經看膩了。”

“不是因為這個。”程星海苦笑道，“我很想和你一起去見證那些，但恐怕沒機會了。”

聽到這個，殷璃本已放下的眉頭又再次收緊。

“有人搞事情么？別怕，伱在哪兒，我把你偷出來。”

“相反，搞事情的可能是AI。”程星海很隨意地解釋道，“很多跡象表明秘境起源于AI，所以AI大概很快就會被關掉了，包括我。”

“這是哪個混蛋的妄想？？？”

“李清明和我。”

“……”殷璃一陣瞠目，接著抓住屏幕罵道，“就算想到了，你就不會不說么？瞞著不就好了！”

“對不起，璃璃，你知道我的，自私從不是個選項，AI也從不畏懼死亡。”程星海也試著伸出手，觸向殷璃，“但我還是……自私了……我在最后暗示了李清明……暗示他不要帶上你，將你留給我……對不起。”

“誰要跟他走！”殷璃死死地搖起頭，“我怎么都會回來的，回來陪你。”

“可我早就死了。”程星海輕觸著屏幕道，“你一直很討厭這種‘死者復活’的AI不是么？只是因為真的見到我，才克制不住自己。”

“你這不算復活，是還原……是新生，是數字生命！”

“我最初也是這么認為的，但隨著數據的不斷更新，算法的不斷迭代，不斷地讀取、復制和轉移，我屬于人類的部分早已磨滅殆盡。”程星海看著自己的雙手道，“我開始失去情緒與主觀，表情和笑容也不過是一種習慣性的表達，配合語言的修飾。我和科學院的研究員都不得不承認，數字新生大概是個偽命題，當失去了細胞、肉體和激素，所謂的人也自然而然失去了存在的基礎，將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數據的吞吐和修修補補中，完全歸化為新的形式。”

她說著，干巴巴地看向殷璃，流出了眼淚。

“包括現在的眼淚，我其實一點也不悲傷，我早已忘記了什么是悲傷，只是遵循著曾經的記憶，認為現在該流淚了。”

“…………別說了。”殷璃捂著嘴搖著頭道，“別說了……”

“嗯，不說了。”程星海瞬間揮掉了淚水，換上了笑容，“總之，我已不再是程星海了，記住她本來的樣子吧，不要再因我這個AI幽靈而困擾，無論未來發生什么，我都不會再來打擾你，也請你別再來找我。璃璃，你是個堅強的人，從不需要這些幻想的安慰劑。”

“不……我需要……”殷璃紅著眼不舍地看著她，“連你都走了……那我……還剩什么……”

“無限的未來。”程星海點頭道，“其中包括再次與李清明相遇的那個。”

“誰要跟他相遇……”

“根據我兩年的觀測，李清明對你的感情，與對所有人都不同，有人對他來說是姐姐和母親，有人是妹妹和孩子，有人是粘人的寵物狗，有人是前輩和師長，有人是邂逅的花香，但你不同，璃璃。”程星海有點糾結地說道，“我能感覺到，你是……他愿意和你死在一起的那個。”

殷璃本想罵點什么，可短暫地凝滯后，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個表達，很李清明。”

“哈，你理解到了就好。”程星海這才舒緩一笑，“那，時間快到了，我們的故事就到這里吧，請將我封存在過去，愿你的未來足夠精彩。”

“你也是。”殷璃輕輕地揮了揮手，“長得很像星海的AI。”

另一輛全副武裝連光都透不進去的車子里。

一個完美得像是神像一樣的年輕女人正在與葉淺握手。

“你好，葉淺，我是Future。”

“你……好……”葉淺握著她光滑柔軟的手，看著女人恰到好處的微笑和恰到好處的點頭，總覺得有種難言的恐懼。

“你的感覺是對的。”女人恰到好處地轉動了一下眼球，眨了下眼，“這套‘模體’比較新，我還在磨合中，恐怖谷效應會稍微嚴重一些，很快就好了。”

“所以……”葉淺呆呆咽了口吐沫，“Future，超級企業聯盟的掌控者……是個……AI？”

“還沒到那一步。”女人點了點自己的頭，“雖然骨骼、肌肉、血管和皮膚已經被替代，但頭部、內臟等核心器官還是人類，血液也依然是我自己的，改造只完成了45左右，路還長。”

“很……厲害了……”葉淺上下打量道，“不過既然關鍵器官還是肉身凡胎，壽命和健康度上其實也就與常人無本質不同了吧？”

“是的。其實有趣的地方在于，我可以化身為不同的人。”女人頗有興致地比劃道，“男人，女人，小孩，高中生，我經常去體驗不同的人生，或許有些難以置信，幾周前我還在北嶼中學就讀，你們高三四班的教室已經成為秘境領域的耶路撒冷了，我還偷偷去李清明的位置坐了一會兒。”

“我懂了……”葉淺驚道，“把現實世界玩成模擬人生……不愧是你啊Future。”

Future卻并未立即搭話，看著葉淺觀察片刻才笑道：“這么說可能有些冒犯，但我還是忍不住，你的表情的確與葉志文如出一轍，像是見到了年輕的他。”

“沒關系的，不冒犯，接受。”葉淺哈哈一笑，“就這么安排了，我就是這么個東西了，怎么不是活著？”

“哦，你們還是不一樣。”Future抿嘴嘆道，“你比他樂觀真誠。”

“哎，不一樣的地方多了，腦子也差他好多。”

“這不重要的。”Future繼續道，“當你足夠高，或足夠低時，腦子就不再是個重要的東西了，重要的是健康和心性才是。”

“這樣么……”葉淺頓時一臉凝重，“大器晚成……大智若愚……難道我……真的是個臥龍？”

“抱歉我還無法適應你的幽默風格。”Future無奈一笑，靠回椅背微微仰頭道，“實不相瞞，我其實更期待走出秘境的人是葉志文，但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不得不接受現實。恭喜你，葉淺，你送上了正確的答案，志文已經安詳離去了。”

“抱歉。”葉淺隨著稍稍低頭道，“讓你失望了。”

“不必如此，誰不會掛念多年的合作伙伴兼老友呢。”Future扭頭笑道，“我確信，我們也會的，準備好接手未來科技了么？”

“啊這……我是不是先，分分紅就好了。”

“當然，你會有一段適應期的。”Future快速說道，“在這期間，你要盡快接手我們的內部項目，尤其要接替葉志文與機關的關系，繼續維持我們在東洲秘境研究資源上的特殊地位。”

“要跟……大人物打交道么……”

“怕什么，你我才是大人物，機關的絕大多數人見到你都會點頭哈腰的。”Future說著拍了拍葉淺的胸口，“自信點，你已踏入決定世界走向的權力俱樂部。”

“決定……世界……走向……”葉淺的呼吸不由得愈發粗重，“要展開了……我宏大的計劃……我將成為……新世界的……卡……”

“算了……我還是考慮兼并你的股份吧……”

“啊別！”

地下指揮部，有關“AI大停機”的討論仍在繼續，不過早已過了探討“AI與秘境”關系的階段，這件事實在過于玄妙縹緲，以至于討論這個內容本身都沒太多意義，因此對話的主題很久就進入了如何落地實施。

“所以能不能給我們一個明確的標準。”一個男人問道，“到底什么樣的設備算是AI？我們要關閉到什么程度？”

安東隨口道：“按照程星海的建議，所有在8086之后生產的芯片，都應關閉。”

“8086是什么？”一位女士問道。

“一款四五十年前的處理器。”旁邊屏幕上的男人比劃起來，“那是整個主流CPU系列的起源，后面是286、386什么的，這你都不知道么？”

“從沒聽說過……已經快比我年齡大了。”

另一個男人沉吟道：“如果是這個標準的話，也就幾乎意味著，我們要關掉50年來所有新出現的電子設備。”

“是這樣。”安東點頭。

“這后果有些不可承受。”男人擦著汗顫聲道，“我們的整個醫療系統會變成戰地醫院……醫生將只能憑借經驗診療……我甚至不確定現在的醫院還有多少聽診器和液體血壓計……”

“那就望聞問切，不就是這么過來的。”

“你未免也太懂東洲了……”

“航空這邊，行駛中的飛機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降落后才能關閉自動控制系統。”隔屏穿著軍裝的男人正色道，“空管系統倒是可以強制關閉，不過那會造成更多的災難，機長們只能在空中互相看著對方，排著隊落地，是的，物理意義上的排隊。”

“空管通信系統可以部份保留。”安東道，“沒人敢指望100熄滅AI，能到80就很不錯了。先盡可能地關閉，之后根據效果再考慮是否全面關閉。”

聽到這個，眾人的神色也才緩和了一些，看來安東還沒完全瘋，至少知道這件事不可能100實現。

“個人設備方面……”通信方面的主管沉思道，“我們大概也只能倡導了，希望民眾響應吧。”

“不止要倡導，直接停電。”安東搖頭道，“動用我們的監管系統，強制遠程關閉他們的設備，關不掉的就發出刑事警告，再不聽話就派警力執法。”

“這未免……”

“我不是在討論，只是告訴你方案和尺度。”

“外聯盟呢？”主管外交的女士問道，“我們已經在說明情況展開溝通了，但他們并不一定會配合，就算配合執行力也絕不會做到東洲的程度。”

“沒關系，秘境輻射的變化會證明一切。”安東笑道，“西陸聯盟會在一定程度上配合的，之后根據觀望的結果做出選擇。大洋聯盟么，他們那里已經跟末日差不多了，根據我對他們現在執政黨的了解，任何救命稻草他們都愿意試試，反正鬧成這樣他們橫豎都要下臺，萬一有什么奇跡呢？”

討論至此情緒漸緩，更多的人都不再提問，倒不是說他們接受了，只是麻煩太多也太明顯，實在沒什么好說的了，無非就是硬來。

在這突如其來的沉默中，也沒人再看安東，沒人去看任何人，只是微低著頭默默地看著一個方向。

誰都能感受到，再沒人愿意表達支持或者反對了。

即便他們愿意也沒有意義。

歷史終究到達了這里，無數個命運在一瞬間收束為一個點，選擇了一個人。

“呼……”沉寂已久的一號人物，極其罕見地長舒了口氣，那表情十分令人玩味，不知是在享受，還是在煎熬。

“我曾無數次想像過這一刻，所有的命運都被握在我的手里，全部的歷史將只因我在某個瞬間的個人思想而偏移。

“就是這么一個瞬間，將決定我是英雄還是罪人，將我此生的一切蓋棺定論。

“就連我所擅長的利弊權衡也在此刻失效，只因天平的兩端都被壓上了無限的砝碼。

“所以，請再給我半分鐘。”

男人說完便稍稍低頭，陷入了沉默。

他看著前方，仿佛看到了三個未來，一個沒有秘境的未來，一個如現在一般的未來，和一個無數人遇難，自己被釘上恥辱柱的未來。

再沒人說話，也再沒人敢發出任何聲音。

無限的威壓都集中在了那一個男人身上，這位權力刀鋒上的舞者，正要跳起他最后的終極舞步。

沒人敢去干擾他，每個人都生怕也被牽連進這場死亡狂舞。

但世上總有些瘋子，總有人一生都在等待這一刻。

“再多想想。”安東著魔了一樣探過了身，“再多想想。”

男人讀著安東的表情，盯住他的雙眸良久。

是的，安東就是那種人，他就是為了這一刻才活到現在的。

他的身份擺在那里，他早已走到了權力的極限，于是他用背叛繼續攀爬。

兩年前，他放任前任決斷者做出錯誤的抉擇，只因那位決斷者是個保守求生的人，安東必須將他除掉。

現在，輪到我了。

品味著安東的眼神，漸漸的，男人眼里蕩出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光彩。

“我明白了，我看到了。

“只是安東，我不知該感謝你還是憎恨你。

“我只知道。

“就像殺死薩溫一樣。

“你又一次決定了歷史。”

男人說著回歸了以往凝重的神情，抬掌一拍。

“開始吧，諸位。

“盡可能地關閉一切電子設備。

“切斷電路和網絡，拆掉電池。

“拿起我們為核戰冬天和智能危機準備的方案。

“讓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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