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達貍、細封步瀨和蒲察合安們既沒有接到出擊的命令,也沒有等到想像中躍馬彎弓所向無敵的怯薛軍團,與之相反,帥帳方向、高高飄揚的蘇錄定戰旗之下,傳來了短促的牛角號聲。
嗚嘟~嗚嘟~嗚嘟~,這不是全軍突擊的號角,而是撤軍的命令!
這是怎么回事?大元軍隊的鐵騎還沒有一展身手,最具威懾力的怯薛軍團至今還沒有露面,漢軍站穩腳跟的灘頭陣地也為數不多,為什么要在勝負未分之際下達撤軍的命令?
能分辨夏夜中上百種昆蟲鳴叫,能伏地聽音查察六十里外敵軍騎隊奔馳蹄聲的黨項鷂子細封步瀨,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的耳朵產生了懷疑,直到那面象征大元帝國輝煌戰績的御賜蘇錄定戰旗緩緩向北方移動,他才相信張大帥確鑿無疑的下達了撤軍命令。
強大的大元軍隊不但沒能渡江,沒能踏上江南尺寸土地,反而在第一戰就要撤退,這簡直讓人無法接受,可標志著蒙古大汗至高無上權威的蘇錄定戰旗,讓他們不得不壓下各種疑問,執行了命令。
黨項鷂子、契丹戰士、女真人、.回鶻人和蒙古武士,紛紛躍上戰馬向后狂奔,艦炮射出的霰彈和步槍發射的鑄鉛彈丸追著他們的狠咬,許多元兵背心中槍,失去生命后,像石塊一樣墜落塵埃,更倒霉的人,雙腿套在了馬蹬上,倒下之后尸身被狂奔的馬兒橫拖直拽,紅紅綠綠的心肝脾胃腸子拖得到處都是……
媽的,咱們大元軍隊何曾如此狼.狽過!元兵們罵罵咧咧的,或許出于對伯顏和張弘范的敬仰,或許是蘇錄定戰旗的威嚴,他們還沒敢對張珪破口大罵,但望著數里外緩緩北移的蘇錄定戰旗的目光中,卻難免失去了應有的尊敬,多了一分難言的鄙夷。
“為何下令撤軍?漢軍渡江而來,.咱們正好半渡而擊,待敵半數上岸之后,以怯薛軍為中路沖擊,定能畢其功于一役!如今戰而未戰,就此北撤,三十萬大軍在此糜費糧餉無數,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向大汗回報?”
帥帳,一貫穩重的老將軍,平南副都元帥阿里海牙.終于忍不住心浮氣燥了一次,他從怯薛軍集結出發的陣地上策馬狂奔而來,掀開帷幕,不顧職務高下,劈頭蓋臉的對張弘范吼了一通。
趁漢軍在江岸立足未穩,趁他們只有部分兵力上.岸,令怯薛軍團發動雷霆一擊,定能將上岸的漢軍趕進長江喂王八!為了這個作戰目的,阿里海牙已率領怯薛軍準備了很長的日子,步驟也演練得十分精確,他絕對相信即將發動的一擊,對登陸漢軍而言是致命的!
然而就在一切準備就緒,怯薛軍全裝貫帶跨上.戰馬,弓上弦刀出鞘戰馬嘶鳴,平南副都元帥的羊毛大纛即將揮向江堤的時候,征南都元帥的蘇錄定戰旗竟然朝著北方緩緩撤退了,這讓老將阿里海牙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幾乎是對張珪破口大罵了。
“金魚玉帶羅襕.扣,皂蓋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斷在俺筆尖頭。得意秋,分破帝王憂。”張珪好整以暇的收拾著帥案上的軍情文牒,并不回答阿里海牙的疑問,而是吟誦著伯顏所作的名句。
阿里海牙一怔,張珪的父親張弘范有另外一首曲子,“金裝寶劍藏龍口,玉帶紅絨掛虎頭。綠楊影里驟驊騮。得意秋,名滿鳳凰樓。”相較前者更為少年意氣,也更符合張珪弱冠之年得授蘇錄定戰旗,統帶三十萬大軍的少帥心境,然而他卻吟誦了伯顏丞相的那首曲子,曲中意境更為老成,對大元朝的忠貞溢于言表,可伯顏作此曲時年屆不惑,早已看破了世態人心,就張珪的心境而言……
“前段時間,侄兒意氣昂揚,常于人前作拔劍四顧江山無數之態,老世叔只道侄兒少年心性,不知進退了吧?”張珪微笑著看著阿里海牙,震驚中的老將軍雖然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卻出賣了他的內心。
他佩服這個世侄對朝廷的忠心,也佩服他傳自伯顏丞相和九拔都,這兩位大元朝驚才絕艷的不世名將的兵法韜略,但他一直認為張珪不過是少年得志,剛極易折的性子,方才親自去指揮預備中央突破的怯薛軍,就是自作主張幫這位世侄承擔重擔。
我老了,但你還年輕!大元國運將來還要靠你們這一代來承接、延續!
“世叔錯了!”張珪的表情還是那么平淡,可語音中斷然的力度,讓阿里海牙不得不服:“我經歷過兩次失敗,第一次,是我的父親金刀九拔都,第二次,則是我的老師伯顏丞相,論起失敗的教訓,大元朝還有人比我更深刻嗎?”
阿里海牙悚然一驚:父親和老師皆是當世第一等名將,卻向后于漢軍陣前兵敗身死,如此慘痛的教訓,張珪如何會重蹈覆轍?
張珪笑笑:“正因為我見識過父親和伯顏丞相的敗亡,我才對漢軍了如指掌!他們給了咱們半渡而擊的機會,但這絕對是一個陷阱,否則,他們掌握了長江航道,完全可以在從荊湘到兩浙的任何江段渡江,全軍登陸后再和咱們決戰,何必非得從咱們駐守的鎮江江段過江,把半渡而擊的絕妙機會留給咱們?”
阿里海牙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濕。
數月以來,三十萬元軍與漢軍隔江對峙,要不是元軍南征,要不是漢軍北伐,雙方都得跨過長江才能攻擊到對岸的敵人,這樣的情形已使得所有人形成了思維定式:渡江的地點,必定就在兩軍隔江對峙的揚州-鎮江一線。
對于元軍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船只都在大運河河口內建造,渡江也得冒著漢軍水面艦船的炮火,根本不可能幻想在有炮艦巡行的長江中亂跑,從荊湘、江西等漢軍防守薄弱的江段過江;可對于漢軍來說,他們掌握著一條滔滔長江,運兵船只可以大搖大擺的在江上航行,任意選擇一個地點渡江,遠離大元朝重兵駐扎的揚州江段,整隊之后步、騎、炮密切協同穩扎穩打,絕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冒著箭雨、炮火登陸,接下來還得承受鐵騎沖擊,有被半渡而擊的危險。
有一個聲音在阿里海牙心頭響起:漢軍如此作為,只有兩個解釋,要么是他們是白癡,要么他們就在使詐!而綜合考察漢軍之前的戰績,究竟是哪種,就算傻瓜也能得出結論。
“漢軍究竟有什么陰謀?破壞大運河制造洪水,日食,還是玩日月交輝的把戲?”阿里海牙撓著腦袋,不明所以,并且感到了一陣心寒——自己明明知道漢軍在使計謀,卻想不明白計謀之所在,思維好像陷入了一片深淵。
“我也是剛剛識破了他們的計謀,否則也不至于拖到現在了,因為這次他們使用的不是陰謀,而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張珪苦笑了一下,反問道:“世叔,在江岸登陸,是誰選擇的戰場?我大元精騎,最擅長的又是什么?”
阿里海牙眼中精光一閃,忽然縱聲長笑:“哈哈哈哈,南方的河流、山川都把我給纏糊涂了,想在江邊和咱們死磕,那也得咱們愿意才行!”
大元精騎最擅長的,不是曼古歹,不是鑿穿,不是輪戰法,而是千里驅馳一擊致命!
親兵將文牘打包背上,張珪長笑著跨上戰馬,“世叔,咱們走。漢軍想和本帥打陣地戰,本帥偏不從他的愿!”
騎兵想走,步兵是追不上的,金山寺妙高臺上的楚風,無奈的看著各族元軍呼哨著縱馬北撤,他們甚至有閑工夫趕著牛車把糧草運走,而漢軍步兵剛剛登陸結陣站穩了腳跟,騎兵還沒來得及下船呢!
“張珪這小子,不簡單吶!”楚風的手指頭,輕輕敲著石欄桿。
淮揚之地不比山川曲折的江南,這里多丘陵和沖積平原,地形起伏不大,利于騎兵機動,若是三十萬元軍分作幾路大范圍奔襲,不但漢軍的作戰難度加大,淮揚百姓還得再一次承受兵過如洗的苦難。
統帥部參謀兵棋推演的結果,唯一能吸引元軍騎兵主力作正面決戰的可能,就是在鎮江、揚州江段元軍重兵集團鼻子底下渡江,把半渡而擊的絕妙機會送到張珪手中,只要他肯吞下魚餌,就會形成江北地域兩軍鏖戰的局面,抵消蒙古軍的作戰優勢。
以漢軍半渡而擊的劣勢,換取元軍放棄大范圍機動的優勢而采取正面作戰,這本來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陽謀,一個公開的交換,但是否接受這個交換,主動權在張珪手中。
三十萬大軍頓兵淮揚,糜費軍餉無數,北元朝廷的壓力很大;張珪的父親張弘范和老師伯顏都在漢軍手下兵敗身死;以漢人統領各族精兵和怯薛軍團,張珪必承受著要求速勝的壓力……只要張珪急于求勝,有那么一絲兒急躁,長江北岸揚州城南就會成為巨大的絞肉機,艦炮會讓元軍陷入地獄噩夢,兵棋推演的結果認為,憑借艦載十二斤炮的恐怖火力,三斤炮和六斤炮綿綿密密的火網,張珪的下場決不會比他的前輩們更好。
可這家伙竟然逃走了!
楚風失望之余并不氣餒,張珪,你小子要玩大范圍機動嗎,嘿嘿……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