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七年十月,寧錦防線上的元軍終于松了口氣。錦州城里的上萬戶、征東總管府總管蘇赫巴魯,那顆懸在喉嚨口的心也落回了胸腔里,又有興致大宴賓客了——何況,大汗還從汗八里派來了勞軍的使者,送來了美酒、奶酪和干肉,送來了耀花人眼的金幣。
室外朔風勁吹,室內歌舞升平,健美的蒙古女子伴隨著悠揚的馬頭琴聲,展現她們建康而充滿動感的身段,舞姿質樸舒展,倒也別有情調,蘇赫巴魯瞇起了眼睛,正在考慮今晚讓哪一位陪睡,是小蠻腰特有勁兒的其其格,還是胸大大的塔娜?
酸甜可口的馬酒,香噴噴的烤羊羔肉,一干千戶、萬戶軍官們吃肉喝酒不亦樂乎,酒酣耳熱之際,色迷迷的盯著幾個蒙古舞女,若這幾位不是蘇赫巴魯大人家里的侍女,早被他們一口吞下了肚。
蒙古武士生性粗疏不講究禮節。就有人嘿嘿yin笑道:“蘇赫巴魯大人好福氣啊,這幾位美人兒實在出色,全是他老人家從勢都兒、哈丹兩個死鬼的部族搜羅來的。瞧那小腰,瞧那脹鼓鼓的胸脯,嘖嘖,冬天往熱被窩里一躺……”
東蒙古哈丹、勢都兒兩個部族失去了首領,為了爭奪王位,部族內部來了好幾番窩里斗,最后遼東方面對臨湟草原鞭長莫及,倒是元廷在上都路、應昌府兩大營駐軍的壓力,讓他們倒向了昔日的敵人,而內斗導致的衰弱,讓他們不得不討好現任的征東總管府總管,把健美的草原姑娘獻給蘇赫巴魯。
此時聽到部下出言不遜,蘇赫巴魯也不以為忤,草原上流行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蒙古人并不像漢人那么講究女子貞潔,成吉思汗的正妻孛兒帖被敵人捉走、侮辱,鐵木真把她搶回來之后繼續做正妻,并不計較。所以聽人這般說自己的侍妾,他反而十分得意,笑呵呵的捋著絡腮胡子,賽如撿到寶似的。
“禽獸,禽獸!”欽差遼東宣慰使、大儒葉李搖著頭暗暗嘆息。
如今漢臣是徹底完蛋了,張弘范、張珪、汪良臣、呂師夔、范文虎一干統兵大將,死的死降的降,郭守敬、趙孟頫、王恂聯袂歸漢。隨著漢軍節節勝利,需要漢臣協助治理的漢地也越來越少……
忽必烈治下大元朝和蒙古帝國的雙駕馬車,屬于正統王朝“大元”的東西越來越少,而四大汗國聯兵來援,“蒙古帝國”的份量則越來越重,蒙古、色目、漢臣三方力量的均衡被徹底破壞,蒙古臣子一家獨大,朝堂之上漢臣們幾乎成了泥雕木塑的擺設。
“像我這樣的飽學鴻儒,應當留在朝中,或匡扶朝綱,或禮樂教化,怎么可以發配到這苦寒的遼東,和一堆目不識丁的武夫為伍?”葉李心頭非常不平,他認為自己堂堂宰相之才,被欽命差到這遼東來,簡直是大材小用到了極點,“皇上應該留我在朝中嘛,到南征之時替他草一篇文采斐然的檄文,令反賊膽寒號泣,豈不勝于十萬雄師?”
葉李非常堅定的認為,伯顏丞相和張珪都元帥之所以失敗。與這兩位出征之前沒有請他寫一篇洋洋灑灑的檄文,有著很大的關系。
牛油大燭燃起腥臊的火焰,篝火讓大廳內暖烘烘的,馬奶酒和羊羔肉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鉆,習慣了的蒙古武士覺得鮮美無比,但從漢地來的葉李,就覺得腥臭無比,簡直連呼吸都困難了。
他皺著眉頭,扇了扇鼻子前面的空氣,似乎這樣就能有所改善。
“蒙古女人雖然也有好的,但南方的漢女更美,江南的美人兒,皮膚細滑如奶酪,身子嬌嬌怯怯,渾如潔白小羊羔兒一般可愛!”下萬戶布日固德故意大聲說道,還挑釁的看了看葉李。
有他麾下的千戶官湊趣道:“哈哈,萬戶大人曾隨伯顏丞相南征滅宋,不知道睡了多少美麗的漢女?葉大人來自江南,也不知是否認識其中哪位?”
認識?瞧千戶官猥瑣yin褻的表情,就知道他分明葉李的親戚、姐妹!蒙古武士們哄堂大笑起來,聲浪差點把大廳的房頂掀開,人人揶揄的看著葉李,好像看猴戲似的。
蒙古武士,什么時候把漢人儒生放在眼里?“北人無如耶律楚才,南人無如文天祥”,他們瞧得起的,儒門中也就文天祥、陳文龍這樣鐵骨錚錚的漢子,至于葉李、趙復、留夢炎之流,就在他們的蒙古主子眼里。也和豬狗一般無二!
蘇赫巴魯假裝什么都沒聽到,葉李的臉色紅了又青,青了又白,他的骨頭軟到了極點,可那是討好大元皇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嘛,可這幾個粗鄙不文的蒙古軍官,他還是敢小小的頂個牛:
“幸得布日固德將軍沒有在伯顏丞相、張珪都元帥兩次南征的點將錄上,否則您還沒見到江南的漢女,倒要去見牛頭馬面、黑白無常。”
葉李反唇相譏,蒙古武士們頓時泄了氣,八年前他們固然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江南半壁,彎刀沾滿了百姓鮮血,包袱里裝滿了金銀財帛,可八年后,長生天庇佑的伯顏丞相、身兼伯顏和張弘范兩家之長的張珪都倒在了,還有數十萬能征慣戰的探馬赤軍、蒙古精兵為陪葬,蒙古帝國最鋒利的戰刀,號稱不可戰勝的怯薛軍,也在淮北折戟沉沙!
剛才還得意洋洋的布日固德,變得黯然失色,他知道兩次南征的點將錄自己都榜上無名,不是運氣好。而是因為不夠資格!
既不是伯顏麾下常供驅策的左右翼八萬戶,也不是張珪統帶南征的京畿精銳蒙古軍,他才在滅宋之戰后回到塞北,才能平平安安的活到現在。
他紅著臉,向葉李舉起了酒杯:“蒙古武士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堅持抵抗長達五十年的南蠻子,是我們蒙古帝國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敵人,也是最值得尊敬的敵人,我說錯話了,向你道歉。葉李先生請滿飲此杯!”
葉李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馬酒嗆在喉嚨口,酸甜苦辣什么味兒都有:靠大漢帝國的節節勝利,才讓自己在蒙古武士們面前贏得了尊嚴,這究竟值得高興,還是悲哀?
眼睛盯著舞女,耳朵卻一直注意著這邊的動靜,上萬戶蘇赫巴魯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沉聲問道:“葉欽差似乎很關心南面的戰局?難怪,反叛的南蠻子,都是你的同族嘛!”
葉李聞言登時好像分開八片頂陽骨,澆下一瓢雪水來,背心冷汗打濕了兩三層衣服:自打趙孟頫這反復小人,拐帶著郭守敬、王恂離開大都城,朝廷對漢臣的信任就越來越低,其中出身北方金朝故地的漢人軍功世侯還好一些,自己這樣南方來的儒生文臣,就是嚴重的懷疑對象。
名為欽差宣慰使,哪兒有個欽差的份位?既無蒙古制度的羊毛大纛、蘇錄定大旗,也沒有漢制的節杖、虎符,說到底就是個勞軍使者,名頭好聽點罷了!要是被征東總管府總管、上萬戶蘇赫巴魯奏“心懷怨望,妄議軍事,”那就乖乖不得了!
他趕緊補救,正色道:“南蠻子自是南蠻子,下官卻早已做了大元朝的過河卒子,儒門有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綱舉目張,下官讀圣賢書數十年,替皇上家辦事都是忠字當頭,絕無私心雜念,且天地君親師,為效忠君王,連父母之孝都可以舍棄,何況南方反賊不過是同族而已?”
蘇赫巴魯大字不識一籮筐,完全不通儒學。聽了這一大泡馬尿,皺著眉頭莫名其妙,打著哈哈干笑道:“天冷,最多再過兩三天北面就要大雪封路,往南走雖然路好些,葉先生也得吹上幾天冷風。干脆就留在咱們這兒,等開春了再走吧!”
葉李雙手握拳,面色堅毅無比,好像要到第一線沖鋒打仗似的,“君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豈懼山川阻隔?便是爬,下官也要爬回大都城,向皇上復命!”
蘇赫巴魯心說老兄你至于嗎,不就是個勞軍使者,你回不回去大汗還會放在心上?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他打趣道:“莫非老先兒害怕漢軍打進來?且不說我這寧錦防線屯扎大軍,城防堅固,如今塞北勢都兒、哈丹兩部降了,海都汗二十萬大軍和杭愛山駐軍下到了上都路、應昌府一帶,隨時能南下遼東,我這里是穩當得很吶!”
葉李搖搖頭,婉言謝絕道:“下官不是此意。大汗洪福齊天,將軍神威赫赫,南蠻子反賊宵小鼠輩,聞風喪膽,只得遠遁塞外,將軍功績直追霍嫖姚、徐世績,惟下官身荷皇命,不得不回京耳。”
“霍嫖姚、徐世績?”蘇赫巴魯睜大了一雙牛眼,不知道那是什么。
葉李尷尬的摸了摸胡子:“咳咳,這兩位都是我漢人的大英雄,就和哲別、把都魯一個意思。”
“哦,好、好!”蘇赫巴魯舉杯痛飲。
葉李也舉杯一飲而盡,只不知道,霍去病、徐世績天上有靈,聽得他將華夏民族封狼居胥的英雄,和馬背民族的強盜相提并論,會不會氣得一個雷劈死這不肖子孫?
將軍們都唱歌、歡笑,和舞女們調笑起來,此情此景,就是和那達慕大會上的熱鬧相比,也相差無幾了。
怕什么呢?北面草原上有了強援,寧錦防線的城垣堅不可摧,更何況這樣的風雪天,兩三天之后就會把路封上,不到第二年開春不會解凍,漢軍插翅也難飛過來嘛!
不學無術的蘇赫巴魯喝得醉醺醺的,幾乎癱成了一團泥,布日固德還在勸酒,一杯一杯的給他灌下去:“長官的名字蘇赫巴魯,是猛虎的意思,我聽說第三軍有個傻呵呵的師長,乃顏部的出身,叫做阿爾斯楞,是雄獅的意思。等開春了,咱們大軍討伐,倒要看看咱們的猛虎,是怎么噬咬對面的雄獅!”
哈哈哈哈,蒙古軍官們大笑起來:“阿爾斯楞不是雄獅,他只是一只小綿羊!上次打咱們錦州,開始還氣勢洶洶,半個月沒打下來,他還不是乖乖滾回東寧府?”
“報——”,笑聲中,從廳外傳來聲嘶力竭的叫聲,游騎探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的道:“不好了,將軍不好了,漢軍出現在東西兩面,咱們被夾擊了!”
啊!怎么可能!?布日固德手中的酒杯跌到地上,摔得粉碎,醉眼惺忪的蘇赫巴魯,也嚇得面無人色,酒醒了七分。
寧錦防線,從大寧路到錦州沿線設置了數十座堡壘,隨時有游騎探馬巡邏,錦州的地理位置又非常優越,大凌河、小凌河一北一南環繞,漢軍在東面很正常,可他們怎么跑到西面,寧錦防線的后面去了呢?
莫非他們生了翅膀?可這風雪漫天的鬼天氣,就是鳥兒也不能飛翔啊!
漢軍沒有生翅膀,但他們有船。
遼西走廊,西南面是京畿重地,北面則是廣袤的東蒙古草原和崎嶇的山地,從東北入關,要么從東蒙古草原腹地繞道數千里,要么就得走東蒙古和渤海灣夾著的、南北窄而東西長的遼西走廊。
東蒙古方面,上都路、應昌府一直到哈喇和林都屯扎大軍,遼東漢軍繞道蒙古軍熟悉的草原腹地,顯然不是個好主意;而寧錦防線,真的堅不可摧嗎?
楚風的回答是:否!
大明王朝能堅守寧錦防線數十年,關鍵在于明王朝的海軍掌握了制海權,后金只能在狹窄的遼西走廊上,一個堡壘一個堡壘的硬啃,從最東頭開始,一直啃到最西頭,大小數十座堡壘城市,正常情況下,他們得啃上一兩年、啃壞了牙齒,也不一定能全啃下來。
元朝騎兵為主的部隊,卻沒有修建那么多的堡壘,只有大寧路、錦州兩座堅城,海上運兵、前后夾擊,一旦攻克其一,就能滿盤皆活!
錦州城東二十里,紛紛揚揚的大雪中,楚風騎著高大的阿拉伯戰馬,躍馬揚鞭指著錦州城頭,對身后骷髏軍、第三軍,兩軍合計八萬多漢蒙士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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