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然匆匆進入辦公室，其實他沒有遲到，只是比往常晚了兩班車的時間。

“早上起晚了，”顧然說，“你已經從莊靜老師那里回來了？”

“嗯。”陳珂心思有些飄忽，想起今天早上的心理咨詢。

她沒有說出顧然的名字，可說了她與顧然之間的事情。

或許莊靜已經猜到了是誰了，畢竟這個周末，她只接觸了顧然這唯一一名男性。

莊靜沒說什么，笑著讓她以后不用再每天都去治療，只在覺得需要的時候去辦公室。

作為心理醫生，陳珂清楚，這并不是代表她的問題解決了，莊靜只是通過這種方式，讓她覺得自己沒問題。

醫生讓病人不用再復查，病人理所當然會覺得自己好了一些，哪怕知道這個原理的陳珂，也控制不住自己產生這種情緒。

其實她現在不太關心自己的病，她更在意讓她身體“那個”的人竟然是顧然這件事。

他有什么特殊的嗎？

或者說，他對她而言，有什么特殊嗎？

從莊靜老師的分析來看，她之所以會出現“問題”，是因為拒絕他人插手她的人生。

然后，精神上的問題反應在肉體上，她的“問題”便出現了。

以此分析，這是否意味著，她不介意顧然插手她的人生呢？

又或者，她認為，顧然不會插手她的人生？

因為他之前反復強調，他對她沒有非分之想？

目前看來第二種猜測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真是第二種猜測，她又該怎么辦？

一旦真的為了幸福和顧然在一起，顧然必然會插手她的人生，顧然便會失去“那個人”的資格。

而想讓顧然一直是“那個人”，自己一直能“那個”，兩人便永遠不能在一起，保持彼此互不干涉的距離。

“怎么了？”顧然換好衣服出來，看見陳珂還站在原地。

“噢，沒事。”陳珂回過神。

顧然沒有追問她的隱私，只是說：“要是需要精神上的支持，隨時可以找我。”

陳珂被逗笑了：“僅僅只是精神上的支持嗎？”

顧然也笑起來。

或許就是這樣，他才是“那個人”吧，陳珂心想。

“你們，嘶，上班，為什么還能這么開心？”蘇晴一臉困惑和困倦地走進來，說話似乎咬到了舌頭。

“一想到能給莊靜老師賺錢，我就充滿動力！”顧然說。

“可你今天比之前晚到了十五分鐘左右。”陳珂拆穿。

“我們兩個之間原來是競爭關系嗎？”顧然一副吃驚的樣子。

“從一開始就是啊，我還偷偷下蠱詛咒伱，讓你天天都有口腔潰瘍。”

“口腔潰瘍這個詛咒對心理醫生來說也太惡毒了。”

“我今天就有口腔潰瘍。”蘇晴雪白細膩的臉上略顯郁悶。

顧然笑起來，陳珂則有些不好意思。

蘇晴給了顧然一個白眼，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一定是經常給人白眼的原因。

蘇晴走向更衣室。

顧然在心里遲疑片刻，最終還是主動示好，用調侃的語氣說：“我還以為你這樣的大美女不會生病呢。”

蘇晴回頭，沖他微微一笑，似乎要說什么，但立馬露出痛苦的表情，大概是牽動了潰瘍。

她擺擺手，一副這次放過你的樣子，走進了更衣室。

顧然笑了一下。

等蘇晴換好衣服，三人一起去療養樓查房。

沒急著進病房，他們先在護士臺看了周六、周日的病房記錄，大多數病人都發過至少一次病。

不過這也沒什么稀奇的。

不發病何必來住院呢？

沒有發病的只有趙文杰、謝惜雅、“快出院”。

說沒發病也不太準確，趙文杰每天早上依舊修煉內功，謝惜雅睡覺也必須穿著校服，正常的只有“快出院”。

“把體檢表拿來我看看。”翻完病歷，蘇晴又說。

顧然奇怪地看她一眼。

此時的她，完全看不出有口腔潰瘍的樣子，聲線清雅動人，言辭清晰一如平時。

看完體檢表，確認病人身體沒有其他病情，蘇晴才帶著兩人開始正式的查房。

原本正在做病房記錄的王佳佳護士，看見三人要走了，立馬拿著病歷跟上來。

顧然笑著道：“你不用照顧女高中生嗎？”

“施雨在呢。”王護士笑得很可愛。

施雨就是美羊羊護士，和王佳佳同為103主管護士，主要負責女高中生·謝惜雅。

“顧醫生周末去哪兒玩了？”王護士問。

“有空再聊這個，先查房。”顧然道。

“好的”

陳珂看了一眼蘇晴，蘇晴表情淡然，沒有多余的情緒。

走進101，趙文杰已經結束“早課”，正坐在床上。

三位心理醫生第一時間留意到他的坐姿。

趙文杰還是盤膝坐在床上，可已經沒有之前的嚴謹，不像是修煉內功，只是單純的“坐”。

蘇晴看了顧然一眼，顧然走上前。

“老趙，最近覺得怎么樣？”他問。

趙文杰搖頭：“不太好。”

精神病人說自己不太好，未必是真的不好——以正常人的判斷標準。

顧然沒急，依舊沉穩地問：“哪里不好？”

“太陽。”趙文杰看向窗外。

“太陽？”

“太陽正在失去它的力量。”

新的幻想？

顧然沉吟片刻，試探著問：“太陽失去力量，是不是影響了你修煉內功？”

“不錯。”趙文杰點頭，“以前我只要堅持半個甲子就能成為絕頂高手，現在別說半個甲子，就是一百年也不行了，最可怕的是太陽還在持續衰弱，‘一百年’可能變成‘一千年’、‘一萬年’。”

“那你沒什么希望了，還打算修煉嗎？”顧然問。

趙文杰面露遲疑，沒回答。

顧然笑起來，對101主管護士道：“從今天開始，把他的藥量全部減半，聯系他的親屬，盡可能地多來陪陪他。”

“好的。”101主管護士點頭。

眾人走出101。

“趙文杰的病是快好了？”陳珂問。

“至少有好的跡象了！”顧然心情不錯。

心情不錯，腦袋振奮，他就覺得自己之前太多慮了，既然真的好奇和擔憂，為什么不直接開口詢問蘇晴呢？

何必為這點小事糾結！

他決定等查房結束，找一個只有兩個人的時間，不經意地聊起這件事。

蘇晴不和何傾顏說的事，未必不會和他說。

到了102病房，劉曉婷的病情也很穩定，只是關心什么時候出發，今天是戶外集體治療的日子。

“我想出去很久了，”她期待道，“我還買了一頂漂亮的假發，一件很華麗的裙子。”

“開完晨會就出發。”陳珂笑著道。

103是謝惜雅的病房，顧然沒進去。

到了二樓，201拔河老頭雙手撐著墻壁，做著很猥瑣的挺胯動作。

蘇晴不解地看向201主管護士。

“這是，邁克爾杰克遜的太空步，”201主管護士也不太確定地回答，“是他的表演節目。”

“不、不要泄露我的節目！”拔河老頭一邊挺胯，一邊不滿道。

從201出來，顧然說：“幸好我們中沒有邁克爾杰克遜的粉絲，不然事情要鬧大了。”

實在是拔河老頭的動作，作為舞蹈太不標準，作為猥褻又太標準。

剛走進202病房，眾人嚇了一跳，地產阿姨一身古裝白衣。

“這是做什么？”蘇晴不解。

“你們，猜”地產阿姨說著戲腔，擺了一個京劇造型。

“女鬼？”顧然試探道。

地產阿姨的表情像個女鬼。

蘇晴和陳珂更是用責備的眼神看向他。

“我是說聶小倩！”顧然連忙補救。

“不是，”地產阿姨對這個錯誤還能容忍，鬼臉變成人臉，“再猜。”

“觀音菩薩？”蘇晴問。

“也不對。”

“難道是，”陳珂有點不敢相信，“白娘子？”

“對啦！”地產阿姨拿出標志性的頭巾，往頭上一戴，“如何？”

她捏蘭花指，做出施展法術的手勢，最后轉了一個圈，問他們：“我像不像趙雅芝？”

三人心里同時想：幸好在場也沒有趙雅芝的粉絲。

當然不是說地產阿姨丑。

她雖然五十多歲，可也能看出年輕時的些許風韻，但非要和扮演白蛇時期的趙雅芝相比，又怎么可能像呢。

離開202，進入203。

暴躁阿姨吃了幾天的藥，又被拘束了數次后，終于心平氣和了。

顧然不禁猜測，是不是精神病人也會欺軟怕硬？

根據暴躁阿姨自述，女兒出嫁、兒子去外省上大學后，她漸漸沒辦法控制情緒，總是莫名其妙為一些小事發怒。

朋友和她鬧得僵硬，連子女都對她冷淡下來。

忽然某一天，她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會失去一切，便主動找上門。

她的情況不嚴重，吃半個月到一個月藥就能出院，如果不是湊巧莊靜需要給二組找病人，她會被送往其他精神病院、精神衛生中心。

走出203，蘇晴道：“陳珂，嘶！”

她下意識捂了一下嘴，捂嘴也好看，令人疼惜。

“她交給你。”

“好的。”陳珂應道。

301的病人快出院了，精神狀態不錯，對周末參與義工也很滿意。

302是幻臭作家。

他的病情持續加重，越來越深入世界，把自己當成降臨的外星人，把心理醫生當成地球抵抗外星侵略的士兵，精神病院是戰場。

“以后我來.負責302。”蘇晴說，“顧然你目前只需留意趙文杰。”

“要不要給你拿藥？”顧然關心道。

{靜海}雖然是心理診所，但為了以防萬一，普通的藥品也大致齊全，還有一些搶救設備。

治療口腔潰瘍的貼片、噴霧、含漱液等等，自然也有。

蘇晴抬手，示意不用：“我自己去拿。”

回到一樓，病人已經開始自由活動，劉曉婷迎面走來。

正當眾人以為，她又要詢問戶外集體治療的時間時，她忽然說：“顧醫生，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對你說。”

顧然看向陳珂，征得陳珂同意后，才對劉曉婷點頭。

兩人走進談話室，面對面坐著，王佳佳倒了兩杯水，才關門出去。

蘇晴、陳珂她們在護士站，通過監控觀察談話室的情況，但只能看到畫面，聽不見聲音。

“有什么事嗎？”顧然將其中一杯水放劉曉婷手邊，自己端起另一杯喝了一口。

“顧醫生，你有女朋友嗎？”

“嗯？”

劉曉婷雙手捧著水杯，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顧然：“請原諒我接下來說話的直白，因為沒有多少時間讓我拐彎抹角。”

“這個嘛”顧然遲疑著是否讓她不要放棄希望。

“請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沒有。”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覺得我是病人，你是醫生了。”顧然笑道。

“你這么回答，應該就是有吧？”

“你確實很像心理醫生。”

“畢竟是人，”劉曉婷說，“哪怕是以己度人，也能自然而然地對人的心理掌握一些。

“只是顧醫生你是真正的心理醫生，還是能入職{靜海}的天才醫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刻意讓我這么猜測，所以，為了避免誤解，請直截了當地回答我。”

“我不想談私人問題。”顧然道。

“你放心，我很快就會離開這個世界，今天的事情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請你滿足我這個臨死之前的要求。”劉曉婷還是直勾勾地盯著顧然。

顧然又喝了一口水。

如果劉曉婷真的快要離開這個世界，告訴她也沒什么，關鍵是，最近籌款進展順利，很快就有足夠的錢讓劉曉婷去治病。

仔細斟酌之后，他道：“喜歡還談不上，只是有好感，這樣的人有一位。”

“是蘇晴？”

“何傾顏。”

顧然撒謊了。

他有好感的不止一位。

對于蘇晴，他自然有好感。

精致優雅的外表，小魔女的性格，又能在他偷偷劃別人車的時候幫忙取消雙閃。

至于何傾顏，不提她華麗高貴的容貌，就憑兩人在海里那件事，顧然怎么可能對她沒有好感？

男人就是這種生物。

一起吃飯，筷子掉地上，女孩子只是心好，第一個幫忙向服務員要了筷子，然后在遞筷子的時候笑了那么一下，男人都能對女孩產生好感。

雖然都有好感，但對蘇晴那一種，無疑更容易、本人也更希望發展成愛情。

“你竟然喜歡那種類型。”劉曉婷有些匪夷所思。

“你問這個做什么？”顧然問。

劉曉婷端起杯子，以驚人的氣勢，將那杯水一口氣全部喝完。

桌面滴了幾滴水，令人想到眼淚。

劉曉婷抹了一把嘴，對顧然說：“不管是何傾顏，還是蘇晴，我覺得你們都不合適。”

“理由呢？”顧然好奇道。

“先說蘇晴——你是醫生，但只論在{靜海}待的時間，我算是你的前輩，我也比你更了解蘇晴。”

“嗯。”

“蘇晴當然善良，可你知道手鐲事件嗎？”

“手鐲事件？”

“我也是聽護士們議論的，具體你可以自己去求證，憑你的受歡迎程度，那些護士別說腦袋，就是雙腿都能對你敞開。”

“.就算是將死之人，我覺得你最好還是——”

“你不明白。”劉曉婷打斷顧然，“連我都想在臨死之前和你來一次，我甚至幻想在做完后，舒服得睡在你懷里，然后直接死去，這樣的死亡方式，就算我沒有癌癥也能接受。”

“其實現在社會上很多人都不怕死，只是害怕死亡的痛苦，如果有一種無痛死亡的按鈕，自殺的人會很多很多，你這樣的心態并非不正常。”

顧然把劉曉婷當病人，所以她說的話，是無法影響到他的。

“我們繼續說‘手鐲事件’。”

“好。”

“很簡單的一件事，莊靜所長外出，給蘇晴買了一個翡翠手鐲，蘇晴也沒多想就戴著，202房的病人（地產阿姨）一眼看出了手鐲的價格，價值兩百多萬。”

兩百多萬的手鐲。

他月薪兩萬，一年就算存20萬，也要十年，可這只是買一個手鐲。

“知道價格后，蘇晴把手鐲摘下來，似乎還因此從家里搬出來，不再和莊靜所長一起住，但不管如何，她的家庭都在那里。”

“是。”顧然點頭。

“至于何傾顏，她是海城一把手的獨生女。”

“這個我知道。”

“所以——”劉曉婷忽然一頓，看向顧然手里的水杯，“你還喝不喝？不喝給我。”

“喝。”顧然舉杯示意了一下，然后自己喝了一口。

劉曉婷有點饞的舔了舔嘴唇，繼續道：

“我不是說你差，也不是說她們看重財富，但門當戶對在婚姻中很重要，所以，我覺得你和陳珂最合適。”

顧然愣了一下。

“你是，”他試探著問，“來當媒婆的？”

“陳珂家庭小康，哪怕你一無所有，但只要有現在這份工作，也可以說是門當戶對了，何況陳珂長得也不比蘇晴、何傾顏差。”

“嗯”顧然不置可否。

“對于蘇晴、何傾顏這種類型的人，我們這些普通人，還是帶著仰慕、有趣的心情遠觀比較合適，你說呢，顧醫生？”

“這是你臨死前的愿望？”顧然好奇。

“是的！”劉曉婷使勁點頭，“我希望陳珂能獲得幸福。”

“是誰的幸福？”

劉曉婷不解：“什么意思？”

“既然要讓陳珂獲得幸福，自然是她獲得屬于她的幸福，和我在一起是她的幸福嗎？你問過她嗎？”

劉曉婷默然不語。

“這只是你以為的幸福，干脆一點說，就是你的幸福，是你想和我在一起。”

顧然打量著陷入沉默的她，接著道：“而這又真的是你的幸福嗎？如果你身體健康，你還會希望和我在一起嗎？”

“.不會。”劉曉婷道，“如果我身體健康，我可能連話都不敢和你說。

“就像王佳佳一樣，誰都看得出來她喜歡你，但也能看出來，她不對和你在一起抱有希望。

“其實這樣更幸福，與其成為夫妻，討論家長里短，不如作為一名護士，一輩子跟在顧醫生后面，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情侶。”

“噢。”顧然還是第一次知道這種事情。

如果真是這樣，他或許也會習慣，工作時只要回頭，就能看見王佳佳可愛的笑容。

“好吧，”劉曉婷似乎更口渴了，“總之，不管是我的幸福，還是陳珂的幸福，我都希望你們兩個在一起，也覺得你們兩個更配。”

劉曉婷起身走了。

談話室內只有顧然一人，他下意識喝著水，思考兩人剛才的對話。

劉曉婷是精神病人，她的話當然不能聽；

可與此同時，她還是一位生命無多的病人，說出話可能是常人臨死前才明白的哲理。

和精神病人待久了，自己會不會變成精神病人——很多人對這個問題都感到好奇。

回答是：不一定會，但一定會多想。

顧然現在就多想了。

再想到昨天蘇晴和誰聊天的事情，顧然的思緒不免偏向消極——

或許蘇晴、何傾顏這樣的女性，真的只適合當做朋友。

顧然放下水杯，站起身，轉身走出談話室。

他來到護士站，陳珂好奇地問：“說什么了？可以讓我們知道嗎？”

“這你要去問劉曉婷本人了。”顧然笑道。

他忽然看向蘇晴：“你一直盯著我做什么？”

蘇晴當著所有人的面拿出手機，給他發了消息。

正當他準備看，趙文杰忽然走過來。

“顧醫生，我有些話想單獨和你說。”

“你也有話對我說？”顧然不禁驚訝，“這是你們今天的表演？”

趙文杰愣了下：“什么表演？我做了一個夢，我聽說心理醫生都讀過《夢的解析》，所以想讓你幫我解析一下。”

護士們都笑了。

“找一個看《周公解夢》的人更合適吧！”一位護士笑道。

“你說，”顧然沒有笑，“你做了一個夢？”

《私人日記》：八月十四日，周一，靜海。

早上查完房，劉曉婷忽然找到我。

她說，蘇晴一個手鐲兩百多萬，何傾顏是大人物的獨生女，我適合和陳珂在一起。

這話對陳珂太不尊重了。

可她說的又都是事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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