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幾個月前領導開議,宣布要用虛擬數字技術打造一座理想城市,部門所有人都驚呆了。主管高雪娥布置任務,要求在一周之內拿出框架方案、做出初始模型。
同事黃小胖當場就反懟:“憑空打造一座虛擬城市,還是理想城市,一周之內就做出框架方案?你干嘛不布置任務,要我們下個月就登陸火星呢?
開多少錢的工資啊,要我們干這個活?我們要是有這么大本事,還能坐這兒嗎?國家少說也得請我們誰當個住建部部長吧!”
高雪娥板著臉說:“有什么本事就坐什么位置,你只會坐在這里發牢騷,就證明了你有多大能力。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工作,是集團布置給整個部門的任務。”
黃小胖:“是集團要求一周之內就拿出整體框架嗎,是你的要求吧?就知道拍腦門往下壓任務,有沒有估算這是多大的工作量,我們才多少人?”
這時有人插話道:“娥總,什么是理想城市?每個人的理想可能都不一樣。”
高雪娥皺眉道,“我理解的理想城市,就是設計規劃最合理,保留了人們想要的優點,又刪除了現實中的種種缺陷……”
從會議從下午開始,一直開到了第二天凌晨。看高雪娥擺出的架勢,大家不拿出一個可以交差的方案,她便不會罷休。
何考當時是剛入職的小萌新,原本只打算多看少說話,后來也不得不加入了討論,而且一開口就講了很多,并引用了在場其他人的很多創意。
理想城市項目的工作量,是他們這個部門無法完成的,但并不妨礙寫一份很漂亮的計劃書,讓主管領導向公司上層交差。
理想城市的任務要求有點超標,先搞個虛擬小鎮總可以吧?反正是數字場景,只要局部示范能讓領導滿意、愿意加大投入,將來可以利用AI技術再延展嘛。
所謂的理想城市,并不一定要對現實場景的百分百還原,更要發揮虛擬技術的樂趣和特點,它就像魔法一樣,場景空間是可以折疊、嵌套與傳送的。
一個小鎮,就能實現一座城市乃至整個世界的功能。比如走進商場里,每家店鋪都可以拓展成一個大賣場,甚至連倉儲與加工車間都展現出來,利用VR技術使人如身臨其境。
先提出理想城市的概念,介紹其發展前景、與集團現有平臺業務的結合點,總之計劃書寫得越漂亮越好,這樣也顯得項目組很能干。
實際項目則按照一個小鎮來做,可以通過實地調研,掃取數據和模版行進修改,同時招相關的專業新員工。在小鎮這個空殼內部,先開發幾個試點場景用于匯報展示。
假如一切順利,集團又愿意投入,半年時間差不多就能推進到這個節點了。這就像搞房地產開發,先平整一塊地皮蓋個售樓處,擺好模型再修個樣板間。
會開到最后老員工們幾乎都不說話了,可能是困倦了吧,反倒是何考的發言好像就起到了總結的效果,大家紛紛表態贊同他的方案。
何考很納悶,這也不是他的方案啊?他確實提出了很多觀點、填充了不少細節,但屬于是順著大家先前的發言說的,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
但無論如何,漫長的會議終于結束。高雪娥喝下最后一口黑咖啡點頭道:“那就這樣,何考將這次的討論總結成書面計劃,明天上班時間交給我。”
何考一愣,還沒來及說話,黃小胖又瞪眼懟道:“娥總,現在都凌晨三點了!你還要不要人活了?”
何考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道:“就算我不睡覺也肯定來不及了,更何況開了這么長時間的會,腦袋昏昏的啥也干不了。”
高雪娥也意識到了這么布置任務不太對勁,改口道:“我說的不是今天上班,是明天上班時間。”
何考知道小胖是在幫自己說話,更驚訝小胖在單位的行事風格。小胖對領導是想懟就懟,根本不在乎,而其他老員工好像已經習慣了。
這時黃小胖又懟道:“娥總,何考才入職三天,是一名程序員,他是搞代碼的不是文秘!你是主管,這不是你該寫的東西嗎?
還有啊,會開到現在算加班不?我申請上午調休,回去補個覺。”
上午休不休息的事情,何考不好插嘴,但他初來乍到也不想搞得太僵,趕緊擺手道:“我寫就我寫吧,沒經驗怕寫不好,只能先試試,再請領導修改。”
許是因為何考在這次會議上的表現,令主管高雪娥很滿意。旁人都能看出來,此后高雪娥很看重何考,總愿意直接給他布置各種工作任務。
何考本人當然能感受到這份“重用”,可這對于他來說未必是什么好事,且不說老員工們怎么看,試用期的小萌新就忙得跟個小組長似的,有些吃力不討巧啊。
三個月的試用期結束后,何考順利轉正成為P2級員工,收入還算不錯,畢竟是大廠嘛。然后何考就搬到了公司附近,就近租了一間公寓。
在此期間,項目組陸續又招了一批新員工入職,還有從其他部門調過來的新同事。高雪娥明顯對新招的員工更重視,工作任務也盡量布置給他們,至少明面上如此。
在這些新員工當中,高雪娥最“重用”的依然還是何考,看架勢就像要把他培養成嫡系班底以及業務骨干。以至于有些同事在背地里亂開玩笑,說他要被娥總收為小奶狗啥的。
高雪娥人如其名,稱得上肌膚勝雪美嬌娥。
她博士學歷,年紀輕輕就已經是螣信集團P6級員工,主管一個項目組,完美契合了當代都市中所謂白骨精的形象。
如此看來,高雪娥并非沒有能力,也不是完全不懂業務。可是在工作中卻經常給人拍屁股做決定、布置任務不帶腦子的印象,可能另有原因或者就是習慣使然。
高雪娥這樣的少婦,對何考這種初出茅廬的小社青殺傷力應該是最強的。
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何考周末賴床時,偶爾想起曾看過的某類型動作片,不自覺地將自己代入片中男演員,有時也會把高雪娥幻想成演對手戲女演員。
可是在現實中,何考卻越來越不愿意與高雪娥打交道。每次這位娥總給他布置工作或者聽取業務匯報,何考都會覺得壓力好大。
與娥總交流尤其是單獨交流的時候,何考總感覺到有莫名的焦慮。這種焦慮情緒應該源自于高雪娥,而何考一直很敏銳,無形中受到了影響。
何考也不清楚高雪娥在焦慮什么,但整個部門的員工在工作中,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她那種“不想講理”的情緒,這也許就是她內心焦慮的一種轉移釋放吧。
今天何考又有計劃外工作任務,起因還是娥總找小胖的茬。她上個月在工作例會上批評黃小胖,給虛擬商店設計的實景服務員都是女性,是典型的男性主義偏見。
事實也確實如此,黃小胖設計的虛擬場景NPC,基本都是宅男心目中的小姐姐形象,有二次元和真人秀兩種。
所謂二次元,就是那種動漫中的人物形象,但是立體化了。當顧客戴上VR設備進入虛擬場景中,宛如真實地對面交流。
真人秀就是虛擬現實中的真人形象,有的甚至就是現實中的明星。螣信集團也有文娛事業部,與不少明星是簽約合作關系,也可以將其形象建模引入虛擬場景。
譬如某明星代言某個品牌,那么該品牌的虛擬商店中就可以用該明星做導購員,就像真實的明星本人給顧客提供服務。
虛擬場景中引入現實的明星,目前還在計劃書階段,尚未真正落實。
而小胖在各虛擬場景中設計的服務員、導購員、講解員,不論是二次元還是真人秀,基本都是美麗性感的小姐姐。
高雪娥認為這不行,同樣要提供帥氣、陽光、健康的男性形象,讓顧客可以自己選擇。這事領導說了算,黃小胖也就認了。
具體辦法可以花錢請模特,簽協議掃描數據,然后再由AI建模并修改,這些工作都做了。可是完成初步設計后,今天的工作例會上嬌總又挑出了刺。
虛擬實景中不僅有形象還得有聲音,小胖用的就是AI合成音。高雪娥認為這樣的聲音沒有靈魂也就沒有情感,主要是嫌不好聽,她要求換成真人語音試試。
這明顯是一個外行的要求,固定的歡迎詞、介紹詞之類可以播放真人錄音,但在隨機的交互場景中,還是需要在真人音質與語調的基礎上合成AI語音。
黃小胖當場就提出了反駁意見,娥總卻堅持,先將編寫好的歡迎與介紹語使用真人錄音,試試看效果如何——這個任務居然落到了何考頭上。
高雪娥不是要何考去請配音演員錄制,而是讓何考本人去配音。何考聞言甚至有些后悔,當初不應該在簡歷上畫蛇添足,自我介紹曾是校園廣播站的廣播員。
可是項目組沒有錄音間,還是小胖給何考出了個主意,找個安靜的地方用手機錄幾段就算了,回頭在電腦上降噪修音,假如領導覺得效果可以再說。
于是這天下午,何考就到了公司樓下的咖啡廳里,用手機的錄音功能錄下了幾段語音。讀研期間何考就在這家咖啡廳打過工,他清楚下午這里基本沒人,也很安靜。
由于今天起床后的狀態一直比較恍惚,何考錄完音頻后下意識將手機往褲兜里一揣,卻沒注意到起身時手機從褲兜里滑出,落在椅子和墻壁之間的縫隙里。
回去之后他又被娥總叫到隔間談別的工作,一聊就是好半天,然后又在電腦上干活,小胖來要錄音時他才想起來摸手機,卻發現不見了。
在咖啡廳里找回手機,他卻發現自己錄下了一長段音頻。他先前將手機揣進褲兜時,屏幕還是錄音界面,無意間摁下了錄音鍵,到此刻還在錄呢!
趕緊結束錄音,這段音頻的總時長居然有一個半小時。他先將先前錄好的音頻文件發給黃小胖,然后又好奇地點開了最后那段音頻。
下午的咖啡廳里沒什么人,點開后果然只是白噪音而已,他鬼使神差般又將進度條往后拉了一大截,松開手指卻隱約聽見了一男一女的談話。
談話聽不太清,他將文件導入電腦,進行了降噪放大處理,又戴上藍牙耳機……
只聽了幾句,他立刻就被談話內容吸引了,將進度條又拉回到前面,找到那兩人進店落座的時間,從頭開始聽起。
何考的心神漸漸沉浸其中,盡管他也不敢相信那兩人談的內容,但并不妨礙他越聽越有興致。人們常被魔幻的事情吸引,明知不可信卻希望它真的,何考也一樣。
比如人們在看到一場精彩的魔術表演后,最多的留言評論往往分為兩種。第一種就是搞魔術揭秘,猜測、分析魔術師是怎么辦到的,“內行人”甚至還會發布相應的解秘教程。
這么做表面上是想說明“我很聰明、能拆穿戲法”或者“我也會”,潛意識中則是在維護故有的認知,使之能夠理解所看到的事物,試圖用理性的方式來解決感性的訴求。
“魔術解秘”若僅僅如此倒也沒什么好說的,但更常見的是另一種評論,大抵是這樣的形式——
假如能解秘或者自以為能解秘,那么評論者就說出他以為的魔術原理,然后批判這是假的,叫大家不要受騙云云;如果不清楚魔術原理,那就罵一句“全是托”。
其實這才是真正的荒誕,因為魔術之所以稱為魔術,本身就是一種表演,且排斥用“托”這種表演形式。魔術師在臺上明確身份的助手不是托,他們是共同表演的魔術師。
而魔術表演的對象,比如臺下的觀眾,也包括被魔術師抽出來參與驗證的觀眾或嘉賓,他們不能與魔術師的串謀撒謊,否則整個魔術表演都是失敗且毫無意義的。
為什么?因為魔術表演的前提,就是不能讓表演對象撒謊來配合。將蘋果變成桔子,不論是用什么手法都必須變成桔子,至少要變成桔子的樣子。
不能蘋果還是蘋果,卻非要觀眾承認是桔子,或者找幾個托說它就是桔子。
張三在原地打出一掌,李四在一百五十米外應聲而倒,李四是配合張三在撒謊,然后張三宣布他練成了百步迎風掌。這不叫魔術,就是單純的騙術。
魔術與騙術的區別就在于此,魔術師從一開始就宣布了他在表演魔術,而不是展示魔法。魔術只是欺騙了觀眾的眼睛,并沒有欺騙觀眾本人。
為何總有那么多人不欣賞表演本身,卻熱衷于指責魔術師騙人呢?這種指責表面上看很荒誕,就像在指責魔術師不是魔法師!
其實這代表了潛意識中的失望,這種失望也意味著一種渴望,假如魔術是真的該有多好!人們渴望魔法真的存在,從而自己也有掌握魔法的可能。
我們可以將之稱為魔術師現象。
有人就趁機利用這種心理現象,用魔術手法展現各種所謂的“神跡”,甚至就簡單粗暴的使用“明托”,直接通過撒謊來達到目的,常見于各路江湖騙子、邪教頭目等。
但錄音中說話的兩個人并不是在表演,他們也沒有欺騙何考這個“聽眾”的必要。可是對于何考這樣一個普通人而言,怎會不對隱蛾感興趣呢?
假如隱蛾真的存在,便意味著這個世界更加有趣,更意味著自己也有成為隱蛾的可能。
何考的心態大抵如此,嘴角微翹饒有興致地聽著,可是當那兩人又提到二十年前的“周度案”時,他的神情突然又變了。
凝重、哀傷、震驚、悲憤……等等不一而足,他的臉色越來越白,身子都在輕輕發顫,無意間握緊了拳頭,指甲都摳進了肉里。
起初他以為,那兩人只在講一個無法證實的荒誕故事,此刻卻控制不住地去想——難道他們說的都是真的?而真相怎么會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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