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你去不了,你猜我給你送什么來了?”
“肉可不能要啊,海味兒也不行……讜員有制度,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要挨批評處分的,您千萬要理解啊。”
“我知道!你都叮囑俺們多少回了!不送肉,也不送海物兒,你看看這是啥!”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手里捧著一個南瓜大小的舊布包裹,送到李源面前說道。
李源笑瞇瞇的打開包裹后,“喲”了聲,道:“醬泡菜啊?大娘,這可是好東西!”
老婦人高興壞了,道:“你把你在京城的地址留給我,等秋天了我還給你寄!”
李源樂呵呵道:“這個成!”
反正他都要往回寄回禮的。
人情往來就是這樣,你來我往的,關系就會越來越好。
再親的親戚,時間久了不來往,也就只是親戚了。
這個年代人們的感情還很質樸,和后世的無用社交逢場作戲比起來,這種人際關系李源比較喜歡。
“小李,你不是說想買些梅花鹿茸回去給你爹娘泡酒養身體嗎?”
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媳婦笑瞇瞇道。
今天是大年三十,又能重新在家里開鍋做飯了,家家戶戶都特別高興,穿上了新衣裳。
這位媳婦年輕時肯定是個大美人,現在看起來都很標志。
李源笑道:“石嫂子,您知道誰家賣啊?”
石嫂子拍了拍身邊挎著的碎花舊包袱,高興道:“我娘家兄弟找到的!看看,中不中?”
李源笑著接過來道:“肯定中……喲,二杠的啊,還是頭茬,真好。”
梅花鹿鹿茸是焦黃色,馬鹿的比較深。
上面一層細膩自然的絨毛,比較短,馬鹿的又長又深,比較厚。
梅花鹿鹿茸分為毛桃茸、二杠茸和三叉茸,一般來說,都選二杠茸來泡酒,又營養又好看。
二杠茸又有頭茬、二茬之分,頭茬就是四到六月份長出來的第一茬,嫩不說,營養也不流失。
二茬的話,在頭茬基礎上長起來,閉合線沒封死,相對來說,要差一些,又老又硬。
李源一邊說著一邊要掏錢,石嫂子按住他的胳膊,道:“你給俺看病不要錢,這說的過去,可你還給俺藥了,是你從京城帶過來的……”
李源笑道:“帶過來就是為了給你們看病用的。”
大家都笑,石嫂子道:“就沒見過這么實誠的孩子!那你帶來的藥不是公家的藥吧?”
李源道:“不是,但是……”
“但是什么呀?”
石嫂子抓著他胳膊不放,道:“但是也是你自己花錢買的。我沒錢給你,就這個!”
李源道:“用不了這么些……”
石嫂子白眼道:“用多少俺還不清楚?供銷社里也收這個,可你給俺的藥,肯定比這還值錢!我男人、我婆婆當年治病花了多少錢,賣八個鹿茸也不夠,還是沒治好。你給俺治好了,俺給的還算少的哩。你收下,誰說不行,俺去找他!你不收,俺現在就去找!”
一堆大娘、媳婦們紛紛勸李源收下,石寡婦的不收,她們的怎么送出去呢?
李源高興笑道:“幸虧啊,幸虧我媳婦兒給我寄的京城特產前兒到了,不然今兒真沒法收了。”
眼見一幫人嗷嗷叫不要,吵的腦仁漲,李源笑道:“剛才就來三波人了,一人拎了一包回去,正好省得我挨家去送了。大娘、嬸子、嫂子們,這人情有來有往感情才會越來越好,不然我光收您諸位的,心里愧疚,往后反倒不敢和你們親近了。咱們來來往往,以后感情才會越來越深,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一幫人只能作罷,李源從包裹里“取”出一包又一包的茶葉,家里孩子多的則是稻香村的點心。
但他收到的顯然更多,各種藥材、醬菜什么的不說,還真有人給他送了一包金沙。
東北這地兒產金子,過去不少人在這邊淘金發了財,如今還是有些人,偷偷存了這個家底。
李源悄悄的給人放回去,并叮囑千萬別往外露了。
他心里其實很感動,質樸的人心啊,比金子更可愛。
這金子如果在外面露了面,這家人一下就能被打成富戶甚至地主。
在農村,富戶絕不是什么好詞,比城里的資本家境遇都差的多。
什么臟活、累活、苦活,全都讓富戶去干,哪怕過去是一個懶漢賴命,只要他是貧農、雇農、佃農,就能當面啐一口唾沫到富戶臉上,指著鼻子批一通。
就這樣,人家還送他一包金沙,這是多大的信任……
一大伙人每人提了一小包,歡聲笑語的從李源宿舍離開。
路過黃超民、張建業的宿舍時,還特意停留了會兒,把李源好一頓夸,什么老實、善良、長的好都是尋常,還有擅長唱二人轉的,把李源唱了進去,又特意點了倆小人……
黃超民剛修養好一些的嘴,緩緩又歪了。
張建業則將下巴抬高了十五度,不讓眼淚流下來。
他剛收到了京城家里的來信,問是不是他背后揭露黃超民留學的事,影響有些大了……
太狠了,一波接一波的打擊,這是要置他于死地啊!
這他倒是冤枉李源了,李源還真沒在京城再來一手,動手的,是出了名兒的厚道老實人齊翔杰……
黃超民、張建業的事爆發后,齊翔杰第一時間把事情經過寫信寄給了第二醫學院外科系主任孫牧民。
孫牧民對阜外和同仁兩家早就不順眼多時了,爭搶設備搶出了真火,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炮彈”,自然進行了外科手術般的精準打擊。
這些就不是李源能管得了的了,當然,也算是他間接布置的。
起碼不反對。
不是他太狠,這個年月里,他不狠,別人就狠。
相比于這些人對中醫的欺壓,手段之狠毒,李源所做的,不過九牛一毛而已。
“高衛紅?”
大年三十晚上,李源值班,工人醫院本來安靜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李源正在看書,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人數不少,他訝然抬起頭看去,為首之人讓他略吃一驚,居然是高衛紅。
高衛紅身邊跟著幾個探區領導,王進喜是副總指揮之一,算是二把手,負責油田日常事務工作。
總指揮統籌全局,但還有一個副總指揮劉麥成,李源見的少,今天卻出現了。
還有朱祥和、肖照成一干熟人,總共七八個油田工作人員,另有四個穿軍裝的。
高衛紅身邊,還跟著的一個十五六歲,面色慘白的女孩子,臉瘦的跟骷髏一樣,皮包骨頭,眼睛深深凹陷了進去,嘴唇都是發黑的。
對了,還有一熟人,是王進喜身邊的工作干事……
李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那人干笑了笑,佝著背點了點頭,滿臉苦澀道:“李大夫,我……”
高衛紅不等此人忸怩,開門見山道:“李源同志,我求求你,救救朵朵吧。”
李源委婉道:“我就一剛轉正兩年的學徒,沒那么大能耐的……”
油田副總指揮劉麥成笑道:“小李同志,不要謙虛嘛。王主任的胃病,就是你治好的嘛。王主任的胃病可不輕哦,我親眼見到的就昏倒過去兩次,疼起來要人命,受罪啊。再看現在,已經好好的了,看起來比我還結實。
這說明什么?說明小李大夫你是有水平的嘛。就按給王主任治的法子治,聽說一個禮拜就不怎么疼了,兩個禮拜跟沒事兒人一樣。一個月后,就全好了!
小李同志,有本事不要藏著掖著,這是組織交給你的任務,一定要完成的哦。”
朱祥和也笑道:“上次去哈市,因為工作忙走不開,你沒有去,我們大家理解,也欽佩。你自己說的,想來看病就來大慶找你,是不是?人家現在來了,你怎么說?”
李源無奈道:“王明義知道,我給王主任看病時,藥都是小事,主要還是針灸和推拿,那些穴位男人還好些,可在女孩子身上真的很不方便。甭管治好治不好,回頭保證有人舉報我生活作風不好。給王主任治的那套,不合適用在女孩子身上……”
高衛紅憤怒的臉都紅了,大聲道:“誰敢亂說話,你跟我說,我讓劉伯伯槍斃他!!至于救人不方便的事,就更不用多心了。命都沒了,誰還跟封建殘朽一樣講究那些?再怎么不方便,還比得上去手術臺上做手術?李源,你就救救朵朵吧。”
李源道:“如果治的話,只能一起回平京了。這位女同志的身體底子太差了,和王主任的情況還不一樣。回到平京后,要準備藥膳,還要針灸、推拿,沒有兩年時間,很難緩過來。”
高衛紅聞言杏眼瞪的溜圓,結巴道:“李……李源同志,兩年……兩年真能治好?”
京城和哈市的名醫,都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的。
帶朵朵過來,其實也只是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想碰碰運氣。
李源搖頭道:“痊愈不敢保證,但能養過來些吧,只要堅持忌口,輕易不會再犯。看情況腸胃的情況很不好,胃估計都有些萎縮了,好在還年輕,恢復能力比較強,還有希望。”
高衛紅轉身抱住瘦骨嶙峋的女孩子,激動的哽咽道:“朵朵,你聽見了沒有?還有希望,還能和正常人一樣……”
朵朵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陸朵朵,家世不俗。
父親是燕京大學的校長,親叔叔是哈軍工院長,只是兄弟倆一個姓陸,一個姓陳。
高衛紅,父親哈工大校長。
兩家人很親近,關系很好。
簡單的處理了下,讓陸朵朵清醒過來后,李源先打發她在病房入住。
這個病人很麻煩,要用到金針八法里的燒山火、子午搗臼、進氣之訣和留氣之訣。
胃病說白了,就在一個“養”字。
她這個,光靠三聯療法都不夠。
還行,雖然在哈市炙手可熱,但距離最頂尖的層次其實還差好幾層呢。
這就意味著,他們這個級別,連過問中樞保健組的資格都沒有,犯忌諱。
燕大校長清貴歸清貴,但和上面的交集并不多。
眼下都六二年了,治上兩三年,陸家也就消沉下去了,自然不會引發多少關注。
不過高衛紅還是選擇先帶陸朵朵回招待所,因為她有潔癖……李源也沒有強求。
一群人又送著兩女離開,倒是王進喜身邊的干事王明義沒走,等其他人都離去后,他給李源連連鞠躬道歉道:“李源同志,您就批評我吧。都怪我家那個蠢婆娘,王主任好了,我太高興了,回家多說了兩句,她就出去到處炫耀。也不知道誰傳到劉麥成的耳朵里,這人轉手就把您給賣了……王主任不喜歡這個人,說他是做官的,不是做事的。劉麥成堵住了我,我實在沒辦法。”
看著他一臉愧疚的模樣,李源先讓他坐下,然后盯著他直言問道:“你怎么沒有和王主任一起去玉門?”
王明義悔恨道:“早知道我爬也跟著爬過去了,是我老娘身體不好……我還讓她排李大夫你的號,我娘叫劉月娥。”
李源想了想,點頭道:“哦,想起來了,那位嬸子是你母親啊……老人家還好吧?”
王明義忙點頭道:“吃了您開的藥后,肚子三天就不疼了。李大夫,您真是神醫啊!”
李源搖頭道:“只消了癥狀,減輕了些痛苦。嬸子是肝臟不大好,還有高血壓……家里飲食一定要清淡,泡菜腌菜都不能吃了。肉湯也不能喝了,不然很危險。”
王明義苦笑道:“李大夫,哪管得住啊?吃大食堂的時候還好些,現在能回家自己做飯了……哎喲,總之沒法子。”
李源點點頭,沒再說什么,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
該說的他都說了,每個人都是自己身體的第一負責人,而不是醫生。
自己都不在意,親兒子看樣子也不愿多管這事,那他更沒必要再浪費唾沫了。
看了看時間,李源道:“王干事,回去吧,今天大年三十,多陪陪嬸子。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好了,你也不是故意失信于我。”
王明義一臉尷尬,站在那躊躇不定的,還不想走。
李源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來,呵呵道:“這件事我不會跟王主任說,他從玉門回來前我都走了。但其他人會不會說,我不能保證。我建議你最好自己和王主任說一下,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
王明義嘆息一聲,點頭道:“是,你說的對,是該主動交代。李大夫,那我走了,祝你新年快樂。”
以王進喜那么嚴肅認真的性格,他幾乎不可能再留在身邊工作了。
王進喜身體如果不好,那主管探區日常事務的人會是劉麥成,即便得罪了王進喜,也不至于走投無路。
可如今王進喜的身體養好了,平時叫人都是嗷嗷叫了,看著跟年輕了十歲一樣。
王進喜可是去過平京,接受過老人家親自接見的,只要身體沒事,前途無量。
至少在油田方面,說一不二。
王明義心里悲涼:前途一片黯淡啊……
等人都走完后,李源又看起書來。
感受到腦海里來自王明義一波又一波連綿不絕的負面情緒,他不禁搖了搖頭,這個蠢貨。
他知道王明義不是讓他保守秘密,而是想讓他向王進喜求情。
這件事就如李源剛才所說,他不說,大把的人會告訴王進喜。
王進喜的身邊人,把列為機密的事告訴了劉麥成……嘖。
看來王明義自己也知道,他的下場不會太好,所以想求李源幫忙。
人心就是這樣。
王明義不會檢討他自己的失信,會給李源造成什么樣的影響。
或許在他看來,能給貴女看病,其實是一件攀高枝的好事。
他只會擔憂自己的前程。
李源不幫他,就不夠意思,不是好人。
李源沒打算再出手,因為不需要。
王明義想的不錯,只要王進喜身體無恙,接下來的日子,即便是最黑暗無序的日子里,王進喜都只會步步高升。
再過兩年,他是唯一一個接受老人家生日宴請的工人。
然后,還會成為中樞委員。
在大慶,在哈市,甚至在整個東北,不會再有比王進喜更紅的紅人了。
而王進喜又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王明義……不用李源去做些什么了,此人今后估計只能下油田了。
再樸實的領導,也是領導。
眼看快到十一點,李源收起了書,從空間里拿出一封信。
是婁曉娥寫給他的家書,里面說她和兒子還有婁秀,打他出差后,回婁公館住了幾天,去師父趙葉紅家住了兩天,又去秦家莊住了一天,家里人都好,就是對她們太好了,什么好吃的都緊著她們,她們反倒不安,不好多住。
兒子會說“想爸爸”三個字了,看著他的照片會叫爸爸,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把照片放在枕頭邊,雖然第二天就扔地上了……
婁曉娥讓李源不要擔心家里,在外面,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最后,還寄了一張她和兒子李幸的照片。
照片上,婁曉娥笑顏如花,兒子李幸抱著玩具槍,看口型,應該是在喊爸爸……
這一刻,李源歸心似箭。
不過他沒沉浸在思念中太久,外面走廊里又傳來了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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