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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先生走后,天公便又開始作雨。
失了人聲,室內柴薪噼啪,淅瀝小雨隔著檀木浸入,李筠慶裹著獸毯獨自靠坐爐邊躺椅,半瞇著眼眸瞥著窗外城景,手里攥著齊先生留下的一塊玉質令牌。
寒玄城內,鱗次櫛比的街道中行人來往,各色油紙傘穿梭于大街小巷,臨海的碼頭之上商船巨輪絡繹不絕。
作為北境三洲最大的城市之一,這座巨城無疑是幸運的。
南下的寒潮天災摧毀了許多地界,北上的朝廷兵鋒也打爛了很多地方,但這座港口城市卻在這天災和人禍之下保存得異常完好。
受海上暖流的影響,即便是前幾年那寒雪冰封三萬里的天災時節,這處港口巨城也未曾停擺過。而等到李詔淵的兵鋒打到這座城池,北境宗門已然大勢已去,所以在象征性的抵抗了一下后,他們也便就那么水靈靈的投降了。
而自李詔淵接手整座城市政務,不需數月的治理,整座港口城市的軍管戒嚴便已解開,恢復了尋常海運商貿。
在這滿目瘡痍的北境大地之上,
這寒玄城興許真可擔得起瑞城兩字。
李筠慶垂眸看向手中精致玉令,烏黑的瞳眸中帶著些許復雜。
這是李詔淵通過齊先生轉交給他的虎符玉令,也是他來到這座港口城市的最終目的。
一只由陣紋軍艦構成的艦隊。
與過往的中原皇朝無二,大炎并不需要海禁來加強中央集權,因此從未有類似海禁政令,但相對的,皇朝也從未重視過出海外貿這一塊的利益。
中土富庶,自然無人在意海外。
也因此,縱使大炎皇朝之中,海運的規模已然可與陸運、河運、空運相比,大炎海師卻依舊頹敗得令人發笑。畢竟大炎海運皆是為內循環的經濟來往服務,航線皆是再近海,直接用高階修者去巡邏護航,可比常備一只海軍的性價比高得多的。
而這也直接導致,大炎皇朝的海上暴力機器,被冠以大炎之名的軍種,在朝堂之上地位低下的可怕,它非但不直接效忠于皇帝,亦不隸屬于兵部,而是戶部下屬市舶司再下的一門府兵,去年先行出海遠征東瀛的禁軍便已然抽調走了大炎皇朝所有的陣紋軍艦。
所以為了重組一只艦隊,李筠慶找了很多人,用了很多關系,但卻一直在碰壁。
無論皇族還是相府都沒有一艘可成軍的艦船可供他購置,宗門那邊倒是有。畢竟出海商貿的微末是對大炎這個整體而言,對單個宗門,這份利益卻依舊極為可觀。
可問題是人家根本不可能把自個的立宗之本賣給他,除非他去找二皇兄李詔淵。
朝廷瓜分北境三洲的饕餮盛宴中,相國府更多的是去占領那些工業重地以維系未來戰爭的需求,而皇族則是在李耀玄的授意下搶占了那些稀土靈礦與交通要道以節制相府未來可能的反叛。
換而言之,
北境宗門大部分艦船都落到了李詔淵的手中。
斟酌再三,李筠慶放棄了這個想法,準備用商船渡洋,但也就在這時節,那位皇兄卻主動找上了他,并提出了一份交易。
以北境宗門的七艘陣紋軍艦,置換他手里御影衛的控制權。
世上沒有瞌睡來了送枕頭的好事,李筠慶當然能看懂這二哥打算。
無非兩件事。
一是讓他別磨蹭,趕緊滾蛋,別威脅他的繼承權。
二則是為了插手并布局東瀛。
所圖甚大,卻有天下共主之象。
所以他答應了。
大炎朝堂的未來二主都想要在他這里下注,以后不管誰贏了,想來他都會很有參與感.....
想著這些事情,李筠慶眼中思緒隨著跳躍的篝火不斷飛舞。
等候出海的這些日子里,在這片土地的記憶、想法,一切的一切都不斷的在自己腦海中打轉。
但現在,他似乎真的該走了.....
溫暖的小閣之外冬雨蕭瑟。
圍爐烤火,賞景聽雨,在舒適的氛圍中,困意醞釀上涌,但就在李筠慶于繁復的情緒中欲眠之時,門外卻忽地傳來了一陣不適時宜的敲門聲。
“篤篤篤....”
意境被破壞,李筠慶耷拉的眼眸緩緩睜開,嘆道:
“進來吧。”
閣外來人是一名身著粗布麻衣的陰柔男子,見到李筠慶立刻行了一個江湖禮節,跪拜道:
“三公子,小人有要事稟告....”
“要么直接叫殿下,要么就把公子前面那個三去掉。”
“呃...殿下,奴婢方才接到消息,道盟總會上....”
“此事御影衛已經通報給我了。”
“........”侯公公。
沉默一瞬,侯公公遲疑的試探著問:
“可殿下您不是已經將御影衛的控制權交給二皇子殿下了么?”
李筠慶望著自己這大伴,翹起二郎腿,反問:
“那你這消息又是從何得知呢?”
侯公公沉默一瞬,如實答道:
“與殿下游歷天下時,曾與三兩宗門高層為友,此番消息乃是他們念舊情特意傳訊通告。”
李筠慶聞言站起了身,來到閣內酒柜前,取下一瓶佳釀,背著身,一邊斟酒,一邊輕聲道:
“宗門之人都能念舊情,御影衛那幾個總長感我替他們另尋明主之恩,將此事通告給我很奇怪么?”
道盟總會上發生的事情不算小,但也不算什么大秘密,遲早都會在天下貴胄間傳遍,所以不如用這消息來賣一個人情。
若最終是宗盟這條巨輪被打沉,這些傳訊的宗門之人興許還能通過這份關系進行跳船過來。
御影衛亦然。
反正消息不算太重要,不如用來博弈一個在未來跳船的希望。
侯公公將腦袋重重磕在地面:
“殿下教訓的是,是奴婢短視。”
李筠慶披著絨裘,一手酒壺,一手瓷杯,靠于窗邊,啜飲一口,閑散的問:
“起來吧,反正這么多年也習慣你這副蠢樣了,玉令虎符我已拿到,那些陣紋鐵艦準備得如何了?”
侯公公面露愧色,緩緩起身,垂頭拱手道:
“已然備齊六艘,最后一艘陣紋軍艦已然從明海港出海,多則半旬,少則三日便能抵臨寒玄港。”
“這樣啊。”
聞言,李筠慶側過眼眸,望向窗外。
視線掠過城市,望向了那一望無際海平面。
無數巨輪停泊在海面之上,等候著入港的訊息,而在其中六艘巨型軍艦卻是極為耀目。
盯著看了數息,
李筠慶眼中黯然一閃而過,忽然沒由來的問了一句:
“侯公公,你是否也覺得孤天性涼薄?”
“咚!”
話音未落,侯公公直接跪在了地上,一邊磕頭,一邊道:
“殿下,奴婢絕無....”
李筠慶見狀莫名有些惱了,直接罵出了聲:
“老子都說了,此去東瀛,便已然舍了大炎皇子這個身份,你我再非君臣,而是雇傭,所以你他媽的能不能別動不動就下跪?”
侯公公被罵的身形一顫,安靜數息,遲疑著說道,自稱再次變動:
“那...小人便斗膽明言了。”
“說。”
“公子絕非涼薄之人。”
侯公公垂著眼簾,聲音沒了顫抖后,迅速的簡介:“圣上態度已然明了,太子被廢已成定局,您為那些御影衛總長和二皇子殿下牽線搭橋,以換取陣紋鐵艦乃是審時度勢之舉。”
李筠慶直安靜得為自己斟酒,飲盡,嘆道:
“你是會說話的,但我明面上是將御影衛交予了那皇長兄,私下卻與李詔淵達成合作,怎么說都是坑了他.....”
侯公公依舊垂著腦袋:
“公子,請恕小人直言,您忘了太子曾經是如何對您么?”
李筠慶沉默了少許,幽幽道:
“可他終是想要將太子權柄交由我這弟弟。”
“遲來的悔意...沒有任何意義。”
一陣沉默,李筠慶對著酒壺豪飲而盡,將酒壺隨手放下,便向著閣外走去,路過侯公公之時,輕輕拍了拍的肩膀:
“倒是本王多愁善感了,起來吧,不用跟著,我想自己去看看那幾艘艦船,以后那地方興許便是我的家了...呵。”
說罷,
李筠慶腳步略微頓了一下,抬眸望向上方,似是透過屋檐看見了那如墨天空,隨后便瞬間消失在了小閣內。
愈是臨近離鄉,這位殿下心緒愈是繁復。
不過想想也是,以這殿下之志,如此落寞離場,總歸會有那么一些不甘.....
又在地面跪了數息,侯公公方才施施然的起身,動作輕柔走向窗邊,收整起閣內被殿下弄亂的家居,按照其的習慣重新擺放。
宗室為皇子們準備的大伴永遠都是其最信任與最親近之人,哪怕是那同床的帝后都比不了這份從兒時便建立起的羈絆。
也因此,
他侯興皓也許是這世間最了解殿下性情之人。
所以他方才回應之言并非虛物。
殿下自問涼薄,真若涼薄又怎會有此一問。
真實與外在往往相反。
三皇子的情感一直真摯似火。
但他太聰慧了,聰慧得從小便能看清他人目的,然后學著壓抑自己的情感。
可人,總會有松懈之時。
作為對方的大伴,侯公公卻是將這些情緒看得真切。
與圣上見面后,殿下會嘆息。
與太子議事后,殿下會自嘲。
在與許長天論道侯,殿下會笑著吐槽那相府三公子不當人子的行徑,但每當說起相府那一家子人時,殿下又會忽然沉默。
那是一種名為落寞的情緒。
收整好獸絨毯,為火爐添置柴薪,又將那飲盡的酒壺置換,侯公公緩緩的望向了方才殿下所視的窗外之景,心中輕輕一嘆。
三皇子殿下心底大抵真的很想留下的,只是可嘆這泱泱大炎卻無一個能夠讓他決心留下的理由。
思緒綿延,
侯公公下意識忘了一眼帝安的方向。
如果圣上能夠不那么冷血,
如果帝后能夠可以少一些倫理綱常,多一些關注呵護,
甚至如果太子愿意多一些信任,這位殿下都絕不會離開大炎。
哪怕粉身碎骨,生死道消也絕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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