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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狂烈的風在山間肆虐,掀飛了草廬頂上的茅草,將一根根草莖撕扯得漫天飄散。
那草廬之下,身材魁梧、虎頭虎腦的青年人守在一盞油燈旁,在他身形一側,還擺著一副漆黑的、已被掀開的棺木。
黑虎撐開雙臂,腳下劫影聚化成一頭頭猛虎,充塞于整個草廬之中。
那些老虎圍攏著他,亦將笨木桌上的油燈簇擁起來,以各自的身軀阻隔著山間的橫風——他們守護著的那盞油燈,燈火微弱,李虎的身形盤旋于燈火之中,若隱若現,時有時無。
此時,又一陣狂風吹刮而來,這本是天地自然間生成的風,卻吹刮得踞坐在油燈周圍的幾頭猛虎周身皮毛顫抖,竟在瞬間化作了一道道模糊形影,就此被惡風吹刮消散了去!
李黑虎心頭一驚,立刻拿雙手捧起了那燈盞里的火苗,只在指尖露出些間隙,令火苗能接觸到空氣流通,不至于熄滅。
嗚嗚嗚嗚——
天更黑了。
山間的風越來越大。
漸漸有瘋狂的嘶吼聲、冰冷的死氣在山間流動起來,那一縷縷死氣無可阻隔地滲透進了李黑虎的指縫里,頓時攪擾得他捧起的那朵火苗猛烈搖晃著,越發地微弱了。
“不成了……
我怕是不成了……”
那朵火苗里,李虎的臉色亦隨著火苗微弱下去,而變得越發慘白,他身后漸漸浮現出一副白骨骷髏的影子,他搖頭向捧住火焰的李黑虎說道:“黑虎兄弟,須得勞煩你來守護師兄的骨骼,將他的骨骼,連同天啟之詭,帶回輪回之中了……
我應是撐不到最后了……”
“還有辦法,你莫要灰心!
飛熊待你甚厚,視你若手足兄弟,對你關愛有加——我和你一同封押天啟之詭,最后卻是我活了下來,反而叫你送了性命,他會如何想我?!
李虎老弟,你且安心,我拼盡全力,也要護住你一條命在!”李黑虎有些焦急地連聲言語著,他背后背著的那個掉了半顆腦袋的破布娃娃,在這瞬間拔升而起,化作一道接天連地的女形,這道女形面容嬌媚,朝著天地間奔流的死氣伸出了手——
那些死氣里傳出陣陣呢喃聲,在這個瞬間盡朝著‘紅修女’伸過來的手掌匯集著,朝虛幻的天國中游渡!
天地間奔流的死氣瞬息間消斂了許多。
黑虎雙手捧住的那團火苗,未再受到死氣侵擾,終于未再繼續變得衰弱。
但那陣陣橫風仍舊肆虐在山野之間,發出凄厲的嘶嚎之聲,至今沒有止歇的意思,李黑虎也不敢放松分毫,立刻招引劫影,再度盤踞在自己身周,他全神貫注著,隨時準備應對下一次意外的發生。
火苗里,傳出李虎的聲音:“黑虎兄弟,你當下總須先做好準備——我以火神身來容納天啟之詭,卻難以徹底壓制此詭,便導致自身的火種愈發衰弱,便似一個人自身壽數被削去了許多,外來的湯藥,補品,哪怕吃進去再多,也于事無補的。
外力對于我的火神身而言,不會起太大作用了。
今下能阻住這一陣陣天風,一股股死氣,但接下來死氣、天風出現的頻率會越來越高,總會有你支應不過來的時候……
我知我自己情形,而今若非是與兄弟你聯手,只怕我的下場會凄慘些,說不定都無能完成師兄交托的事情了,我今時死在此地,師兄知道,也絕不會怪罪你甚么,你放心就好。”
“哎……”
黑虎亦知李虎所言屬實,他無奈地哀嘆了一聲,低沉地道:“我心里早有準備,你放心就好。若真是事不能為,我會以大局為重。
但在此之前,我還有余力幫你,若是袖手旁觀,我于心難安。”
李虎聞言,便也未再勸告對方。
黑虎全神貫注,準備著迎接下一次死氣天風吹襲而來,而在此時,一陣微不可查的漣漪自冥冥中浮掠而出——若在尋常時候,這細微波動李黑虎也不會在意,但今下情形特殊,他不敢放過任何一絲異常清醒,是以在感知到那陣漣漪泛起之時,黑虎身上汗毛乍起——
他身后有血紅巖漿詭韻淌落,剎那聚集成一個羊頭厲詭之形!
那羊頭厲詭抽出黑虎背后八尺黑刀,朝著漣漪彌漫的那片虛空斬切了過去——
李虎火神身衰弱之時,會引來死氣天風、種種盜火之異劫頻頻降臨,李黑虎已與死氣天風接觸過,對于‘盜火異劫’如何降臨,他卻并不清楚,李虎本身也不清楚,是以他當下也唯有集聚精神,一旦遇到任何異常,統統當作降臨的‘盜火異劫’來處理!
黑刀瞬間斬出!
無數人頭嘯叫著,從刀刃上飛旋而起,撲向了漣漪蕩漾的虛空!
那虛空之后、冥冥之中彌生的漣漪,在此剎忽又消斂無蹤。
緊跟著,一人冷哼之聲忽自李黑虎身側響起——黑虎心中警鈴大作,剎那斷喝出聲:“誰?!”
他嘴里才吐出一個字,就覺得自己屁股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腳。
那一腳把他踢得一個趔趄,向前撲去——他還護著掌心里的火苗,腦袋里還未弄清楚當下是甚么情況,又一巴掌‘啪’地一下打在他腦門上,打得他翻了幾個跟斗!
“這異劫竟如此可怖!”
“壞了!”
待到黑虎爬起身來的時候,他掌中早已不見了李虎的火神身影跡!
他心里正自悲慟之際,忽然有一只手從虛空中伸出,拽住了他的衣領,就將他提攝到了一道道虛幻又真實的溝壑深處!
一道高大身影背對著他,正捧著一團火苗!
方才那般好似地痞無賴般踹人屁股、打人腦殼的動作,好似與那道高大身影毫無關系。
“來了。”
大青騾停在荒野之上。
身后拉著的板車上,堆放著一具漆黑的棺材。
兩道身影略微有些虛幻的女形,簇擁著一身紅衣的柳飛煙,坐在車沿上,柳飛煙垂著眼簾,原本正在思索著不知甚么事情,此下忽然眉毛一揚,看向身后某個方向。
她旁邊坐著的秀秀、青苗亦都將目光看向身后。
身后一片虛空中,隱約有漣漪彌漫。
柳飛煙目視著那方虛空,巧笑倩兮:“當時小哥曾經托我將一位前輩的骨灰壇,連同他的一縷因果帶到輪回之外來,而今我感應到了他的因果痕跡。
我先前與你們說,小哥一定會留下后手,接引身處于冥冥罅隙、時空留影中的我們——今下就有人來接應咱們了……”
伴隨著她的說話聲,三女目光投向的那片虛空里,霎時浮現出一道道溝壑。
身形高大、面龐方正的中年男人站在溝壑之中,他手里托著一朵火苗,一臉正氣地看向板車上的三個女子,開口道:“過來罷!”
在這位中年男人身后,李黑虎像是鵪鶉一樣地縮著脖子,站在彼處。他看了看板車上的三女,又目光畏懼地看了看中年男人的背影,一時間欲言又止。
李青苗看到火苗里浮現的李虎身影,先向中年男人躬身道謝:“多謝前輩,搭救我們師弟。”
中年男人擺了擺手,道:“小事而已。”
三女連同大青騾、黑棺被裹挾入冥冥之中。
她們置身于冥冥之內,好似乘著一葉扁舟般,遨游于溝壑坎坷之中,而那溝壑坎坷之外,有一重重血紅腸道條索盤繞聚集,形成了一面巨大的輪盤。
無數腸道條索之中,一重重時空相互疊合,不斷經歷著‘輪回’。
“黑虎兄弟,可還安好?”李青苗向身旁的李黑虎問候道。
“我沒什么事情。
倒是李虎老弟,先前與我聯手封押天啟之詭時,不慎被那天啟之詭所趁,以至于今下火神身衰弱。若不是……若不是……”李黑虎見那面龐方正的中年人轉過頭來,似不經意地瞥了自己一眼,他頓時頭皮發麻,趕緊道,“若不是這位前輩搭救,只怕李虎性命危矣……”
“虎師弟火神身修行不到家,黑虎兄弟與他聯手封押天啟之詭,想來也操心不少。
不論如何,做師姐的,都代他多謝黑虎兄弟了……”
李青苗又向黑虎行禮道謝。
黑虎慌忙推辭。
柳飛煙在旁看著二人的動作,又想及方才李黑虎不經意間投向那位前輩身影時的古怪目光,她唇角翹起,莞爾一笑。
想來是李黑虎一路上,沒少受那看起來一臉正氣的前輩的捉弄。
眾人乘游于冥冥之中,一陣陣悠長的呼吸聲,始終響在眾人耳畔,未有止息。方臉中年男人帶著眾人越過重重溝壑,繼而潛入某處時空罅隙之中——
天與地在眾人思維里一瞬間就有了概念。
湛藍蒼穹下,大地上阡陌縱橫。
李青苗看到邵守善、麻仙姑拉著丁隱,旁邊還跟著一個面容陰沉、背著書箱的青年人,她不知這是甚么情形,第一時間未有招呼出聲。
這時候,那行在阡陌間、走起路來身后書箱一晃一晃的青年人忽然抬目看向虛空——他雙眼里浮現出一道道由云芨符箓與漢文糅合而成的方塊字,那些字跡顯現的剎那,李青苗等人所處的冥冥罅隙,便被徹底地映照了出來!
立在前頭的方臉中年男人腦后瞬間盤旋起一輪赤日,蒼老聲音從那輪赤日之中炸響:“天!丁!震!怒!”
轟隆!
一尊遍身穿就黃金甲的巨靈神,手持輝煌夔天大斧,一斧頭劈向了阡陌間背著書箱的青年人!
這人是敵人?
青苗、秀秀見此聲勢,心神瞬間都緊張了起來!
她們見那位前輩乘游冥冥如閑庭信步,已將對方視作了層次極高的大能——當下這位大能卻對一個看似平平無奇的讀書人如此嚴陣以待,豈不正說明那讀書人乃是一位勁敵?
如此強敵,希望莫要影響到自己將師兄的身軀送入輪回……
阡陌間,鐘遂身邊的邵守善、麻仙姑眼看著天穹中陡然風起云涌,緊跟著整片天穹化作赤紅之色,一尊巨靈手持夔天大斧,一斧頭照著身旁的鐘遂劈殺過來,他們也盡都變了顏色,同時間放出各自封押厲詭的死劫規律!
唰唰唰唰唰!
一盞盞紅燈籠高懸于赤天之上。
緋紅光芒堆積如血,聚集在那尊巨靈之上,卻不能摘去其頭顱——
無盡黑發汪洋纏繞在巨靈四肢之上,卻不能束縛其行動!
夔天大斧無可阻擋,轟隆一聲劈落下來!
嘩啦!嘩啦!嘩啦!
滾滾清氣凝聚作一個個正氣符文字,正氣符文字接連成一道道鎖鏈,在鐘遂身前交織成網,照著那面夔天大斧兜羅而去——
大網纏繞巨斧,巨斧奮力掙扎!
二者間,一時竟不能分出勝負!
“哼。”
李黑虎聽到那中年男人發出一聲輕哼,他眼神古怪地看了對方的背影一眼,又趕緊低下頭去。
一直觀察著此間眾人反應的柳飛煙,見此狀,眼中頓時流露恍然之色。
隨后,赤日之上演化而出的天丁消散于無形,一道道鋪展于天穹中,交織成巨網的正氣符鎖鏈也紛紛收回。
方臉中年男人洪仁坤看著阡陌間的讀書人,他頭頂赤日之中,傳出蒼老聲音:“還算不錯。”
此時,不論是邵守善、麻仙姑,還是李青苗、李秀秀等人,眼見著劍拔弩張的氣氛瞬時間消散于無形,都一時懵然。
倒是那本就置身于局中的鐘遂,已經意會了甚么。
他瞇眼看著冥冥中顯出身形的洪仁坤,目光最終集聚在洪仁坤頭頂那輪赤日之上:“前輩這是在試驗我的成色?”
那輪赤日寂靜不語。
洪仁坤倒是笑著開口道:“不行么?
畢竟當初也是費了好大氣力,才將你的零零碎碎收集到陰間去,聚成一堆骨灰——費了那么大的心力,試試自己的成果,總是應當應分罷?”
鐘遂皺了皺眉。
對于自身的因果,他總是難以理清。但他本能地不愿理清自身的因果,總覺得自身的諸般因果,勾連著一個無法避開的恐怖。
他未再多說甚么。
青苗見眼下局勢和緩下去,抓住當下的機會,向邵守善、素玨道人等眾開口道:“這位前輩是來接引我們歸入輪回之內的,當下咱們可乘冥冥之中的罅隙,歸入輪回之中,將師兄的身軀拼湊完整。”
邵守善聞言恍然。
他看向前頭站著的高大中年人,向其施禮,首先道:“多謝前輩。”
“不用謝。
但禮不可廢。
莫進小道,見我怎能不跪,怎能不稱‘祖師’?”洪仁坤不說話,但他頭頂的赤日之中,卻再次響起了那個蒼老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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