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午伸出去的手掌無力垂落,災晦不祥的氣韻纏繞在他那條手臂上,使之變得殘損萎縮,如今沒有五臟支撐體魄,這樣恐怖氣韻留在己身的傷勢,他卻也無力將之愈合!
這時候!
萬首萬身之蛇忽然消散而去,不知影蹤。
同聚于天廟之中諸多天帝化身,此時亦影跡全無。
唯有一道道恐怖氣韻震飄于天廟之內,從四面八方匯集入蘇午重新顯發出的詭形之中——
轟隆!轟隆!轟隆!
伴隨著滾滾氣韻瘋狂涌入他的詭形,蘇午詭形腦后,一面輪盤乍然浮現,繼而緩緩轉動起來!
那面輪盤之上密布的裂縫,此時就在這滾滾詭韻朝他自身匯集之時,而盡得修補!
此輪愈發膨脹壯大,涵蓋了蒼天!
這面輪盤,即是蘇午自身的‘天道輪’——
天道輪就此失而復得,然而它歸附蘇午之身,卻令蘇午更覺得自身已然踩入一方幽深的、深不見底的陷阱中……
呈現于天穹中的諸般異相盡皆消散去,但遠方大商討伐軍散發出的災晦氣韻,亦未能再將葛長部族上方的天空涂刷成黑色。
那支撐天地的獨足黑影天帝,于一瞬間縮回了蘇午的軀殼內。
蘇午張目環視四下,四下的葛長氏族人,盡皆呆若木雞,鴉雀無聲。
只在蘇午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掠過之時,他們臉上才會流露些絲或驚懼或敬畏的神情。
一陣風刮過祭臺,將渠身前的那堆燃盡了的薪炭余火吹散向四面八方,而隨從那堆柴灰木炭之中跨步而出,其身上衣物已被火焰燒盡,隨就這樣赤著比先前更高大強壯的身軀,向蘇午拜倒,口稱:“天帝!”
癱軟地躺倒在祭臺上的渠也勉強爬起身來,向蘇午不斷叩首行禮。
他在這次帝登極祭祀之中,再一次得到了無與倫比的好處——沸騰的黑紅火焰在他身后的‘儺’蛇形般的身軀上燃燒著,那‘儺’張開渾身漆黑的鱗片,每一片鱗甲上,都長出了猙獰的倒鉤。
它的羊首之上,一對羊角越發彎曲盤轉,漆黑羊毛如胡須般環繞著整個頭顱,盤繞羊角之上的黑白雙蛇,也各自生出了一對犄角,有轉而為蛟的趨勢——渠的儺顯發出威嚴、神秘、公正的氣勢來,一如大邑商傳說中可以斷明忠奸善惡、只存在于傳說之中的天儺‘獬豸’一般!
獬豸盤旋高天上!
祭臺四下的葛長氏族人,如被風吹拂過的麥浪一般一排排跪倒,他們身軀顫栗著,在那‘獬豸’的注視之下,在天帝親身于此間之下,口中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
連葛長氏族的方伯‘雄’都臉色煞白,根本不敢往祭臺上的蘇午投來哪怕一眼目光!
他先前因這場帝登極祭祀而生出的種種想法、一些忽然膨脹的野心,都因見到天帝親臨之后,不翼而飛!
所謂‘葉公好龍’,不外如是。
“你們去投‘周國’去,我來應對大商的討伐軍就好。
把家里能帶上的東西都帶上,你們有足夠的時間來準備遷徙。”蘇午溫聲言語著。
話音落地以后,他的身影已經走下了祭臺。
“王,等等我,等等我!”
渠與隨從地上爬起來,連忙追趕向蘇午的身影,跟隨蘇午一同離開了這方祭臺,離開了葛長部落。
留下葛長氏族人們面面相覷。
“王……讓我們投奔周國去……”在祭臺上陪侍的祭司,此時謹慎地將目光投向了方伯雄,有些疑問地道,“我們為何不能就留在我們的國土上?他已是天帝,完全可以庇護我們……”
雄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道:“王還沒有準備好接收投奔他的屬國,他不會留在葛長太久……
他離開葛長以后,便沒有辦法庇護我們,所以讓我們投奔周國去。
那我們就投奔周國去吧。”
葛長國方伯雄站起身來,遙望遠方,繼續道:“庸、蜀、羌、髳、微、盧、彭、濮八個方國,都已經和周國聯合了。
他們對投奔的方國很好。
天帝讓我們去投奔周國,也一定正確的。”
說過這一番話后,雄安撫了祭臺四下的氏族人,讓他們各自回家去收拾東西,然后大家一起啟程去投周國。
族人們紛紛動身。
正在此時,有人朝蘇午、渠、隨離去的方向遠眺。
那個祭司登上高臺,往遠方只眺望了一眼,便驚呼著向雄連連招手:“方伯,快來看,你們快看!”
雄見其神色震駭,心里咯噔一聲,立刻跟著登上高臺,往其所指的遠方看去,只一眼,他便到看到了令他永生難忘的畫面——
地平線上,那以獨足支撐大地的漆黑身影天帝,頭頂一面與山岳一般巨大的蒼青之輪,壓著大商的四尊神靈,以及無數大儺、士卒組成的聯軍,一步步朝前走去!
令人望之膽寒的大商討伐軍便不斷朝后倒退!
天帝往前踏出一丈,大商討伐軍向后退步十里,望風披靡!
直至那龐大又恐怖的軍隊,徹底被地平線淹沒,徹底隱去蹤影!
曠野之上。
三道身影穿過齊腰深的長草叢,朝遠處走去。
隨與渠緊緊跟在蘇午的身后,看著大地盡頭之上,亦不見有大商討伐軍的影蹤,渠咧嘴笑了起來。
如今蘇午為他擊退了前來討伐葛長的大商軍隊,葛長氏族再無后顧之憂,可以放心地去投奔周國,他自然也能毫無牽掛地追隨蘇午而來,如今即便去往鎬京,他也無所畏懼!
渠如今已成為‘貞人儺’!
相比起渠,隨就要沉定許多。
他是為天帝持旌節的使臣,自然要追隨天帝輦駕,聽從天帝號令。
“大王,我們如今要去鎬京嗎?”渠向蘇午問道。
蘇午點了點頭,向隨說道:“隨,你來為我帶路,到了鎬京以后,我與渠便暫時安頓在你的住處。
你對外便說我與渠是你帶回來的仆人就好。”
隨與渠聽到蘇午這番言語,頓時都神色驚駭。
隨立刻搖頭說道:“您已是天帝,怎能是我的仆人呢?哪怕是假扮,也絕對不能這樣的!”
“是啊,您已是天帝!”渠神色立刻嚴肅起來,“您到了鎬京,連鎬京的百姓都要臣服于您,又何必去偽裝呢?”
“成為天帝的,是我體內的神。
并不是我。”蘇午坦然而笑,他的一條手臂無力地耷拉下去,恐怖不祥的氣韻纏繞在那條手臂之上,在手臂皮膚表面形成紫紅色的根脈網羅,那般紫紅根脈緩緩朝著他的肩膀侵蝕——
先前以手掌阻擋那方印璽的蓋落,固然在印璽之上留下了些絲痕跡,但蘇午自身的這條手臂卻也同樣受傷嚴重。
他體內如今沒有五臟,便沒有了自我修補的能力。
這樣嚴重的‘天傷’一直在進展著,以他如今卻也無法修補這天施加于己身的傷痕。
如今他的第一要務,便是找回自身的五臟,修復身上的損傷,以及找回自身的人道之輪、地相之輪,重新構建自身三者的平衡。
而在這荒僻的葛長之國,連消息流傳都如此閉塞,想要在此間收集到與自身相關聯的消息,卻是難于登天。
不如去向鎬京。
作為如今天下中心的鎬京,一定有許多收集消息的渠道,或能從中找到與自身五臟有關的線索。
商王、天帝、天廟、儺與‘蒼天’、‘想爾’之間還有許多至深勾連。
他亦需要一一厘清。
“您體內的神已經成為天帝了,而天帝萬身,其他的天帝化身都聚集在帝辛的殷廟里。他一定能感應到您體內神靈已經成為天帝,又怎么會與您和平相處呢?”渠繼續道,“您想要以低賤的身份遮掩自身,應當是遮掩不住的。”
蘇午聞聲沉吟了片刻。
先前自身詭形成為天帝化身之時,確實如渠所說,感應到了與其他天帝化身的牽連。
然而,自他在那印璽之上留下印記之后,他詭形的存在感便在天帝諸多化身之中逐漸降低,繼而從諸多天帝化身之中脫落去。
今時,他之詭形確是天帝,但與那諸多的天帝化身有根本的不同。
不過憑借如此,是否能擺脫商王對自身的感知?蘇午而今的確無法確定。他緩緩道:“假若遮掩不住,那便再依具體情況來應對。”
隨點了點頭,向蘇午說道:“您應當直接與大王相見,說明您的要求。
大王是一位真正賢明的君王,他必定不會與您這樣強大的人為敵,您與他聯手,或許能造就大商真正的盛世!”
哪怕是隨如今追隨了蘇午,成為蘇午詭形天帝的使者,但他依舊對如今的商王‘帝辛’推崇備至。
其對帝辛如此推崇,令蘇午也對這位大商末代之君,在后世被盛傳為暴虐無道之君的商王,生出了許多好奇來。
若帝辛真正暴虐無道,如隨一般的底層貴族,斷不至于如此發自內心地推崇其人。
然而,如渠一般甚少與帝辛真正接觸,甚至于根本無緣得見帝辛真面的人,對這位商王卻又是另一番看法了:“大商必將亡于帝辛之手!
每個方國都與大邑商背離,周國身邊,已經聚集了許多強大的方國!
只待一個機會來臨,大邑商就會像柱基腐朽的房屋一樣,被輕輕一推,就會完全倒塌!
這一切,都是因為帝辛昏庸無道導致!
帝辛,可名為‘紂’!”
隨與渠一談及與帝辛有關的問題,便會激烈地爭論起來,尤其是現下隨聽到渠竟以‘紂’這個暴虐恐怖的名號來稱呼他推崇的大王,他頓時瞪大了雙目,怒視渠,道:“大王任用賢臣,削弱貴戚,鼓勵農業,統御天下,使大邑商人口大增!
他怎能被名為‘紂’?!”
“所謂任用賢臣,就是隨意任用其他外來部落的逃臣,譬如費仲、惡來、飛廉這些人嗎?
不過是奴隸一樣的下賤出身,卻被帝辛重用,這就是大罪!
更何況,帝辛之兄微子難道沒有才能嗎?帝辛的家族親戚之中,難道沒有具有才能的人嗎?他昏庸無道,棄用父母兄弟親戚,反而任用外人,這是什么道理?
之所以大邑商人口大增,正是因為他禁絕人殉——他禁絕人殉,不能好好祭祀蒼天,這更是大罪中的大罪了!
更何況,他雖禁絕人殉祭祀,卻只是禁絕方國、貴族的人殉祭祀,獨他一人,任意運用種種人殉,這也是大錯!”渠立刻逐條逐句地反駁過隨的話。
二人激烈爭論,一時分不出結果。
蘇午在旁聽著二人爭論,其中有些觀點令他暗暗皺眉,有些觀點又令他頗為贊同,他縱身履大商時代,今下所見諸般世相依舊撲朔迷離,難辨真假,那位大商君主究竟是怎樣人物?
確需他親眼得見,才能分辨一二。
“無需多言了。
去到鎬京之后,帝辛究竟是何樣人物,自然能水落石出。”蘇午搖了搖頭,打斷二人愈演愈烈的爭論。
隨連忙點頭:“您親眼見到大王,一定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王’!”
“但愿如此……”渠陰陽怪氣地接了一句。
蘇午目光掃過二人,正要再度唇槍舌劍一番的兩人,頓時收聲——浩瀚磅礴的氣韻裹挾住了兩人,令兩人跟從蘇午,一瞬間從曠野之上飛離,往大商鎬京而去。
天道輪歸附蘇午自身之后,他已能感應到天地之間流轉的浩瀚劫力。
此時便帶著兩人乘游于浩瀚劫運之中,在須臾之間,已掠過數百里路程。
然而,他自身沉浸于劫運之中,觀察著浮光掠影之間的大商風物之時,一個細微而蒼老的聲音忽在他耳畔響起了。
那聲音喚著他的另一個名字:“飛熊,飛熊,飛熊……”
聽得那個聲音,蘇午立刻聚集心念,朝著那聲音源出之地剎那追溯過去,天地劫運裹挾著三人身影,一剎那投向了一處山溪之畔!
山溪畔,一塊大石上,老者坦胸而坐,身前支著一根魚竿,身旁擺著一個魚簍。
魚簍中,空空如也。
魚線隨水而流,其上卻沒有纏綁魚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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