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刺史府房間里。
諸將皆看向衛淵,臉色無不凝重,目光略顯憂慮。
那醫師神情也是愈發沉重。
平日里,他給諸將‘刮骨療毒’并無多少壓力。
畢竟,能不能治好,說實話,在他看來,也是聽天由命。
但,衛淵不是尋常將領。
要是將他醫不好.只怕自己的命,也就要交代在這里了。
畢竟,忠心于衛淵的那些將領,一個個皆如虎狼,那眼神,都恨不得要將自己給吃了
衛淵似看出了他的憂心,緩緩道:“無論結果如何,你等,都不可對這位大夫如何。”
眾將點頭。
醫師稍稍放松下來。
衛淵先讓他出去,隨后,看向眼前諸將,語重心長道:
“若我有恙,則讓徐長志代為領兵,爾等要像跟隨我一樣,跟隨徐將軍,不得有誤。”
“此外,真出了事,我衛家老小,就有托諸位照拂,還有.讓陳大牛解甲歸田。”
“將北遼趕出國境之后,嚴加防守,不可再北上討之.”
說實話,衛淵不是什么神仙。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
古往今來,多少大將死在領兵出征的道路上?
其實他早就為這一日做好了準備。
只是沒想到,考驗生死的階段,居然來得這么快。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有‘背水一戰’了。
衛淵向眾將士交代了很多。
從代州出來的那些個將領,如今都可謂是各軍中的中流砥柱,如此龐大的一個關系網,不能淪落到群龍無首的局面。
陳大牛.性子暴戾,看似目無尊長,似著最為忠心,但這個忠心,是忠于自己,絕非他人乃至趙家。
因此,自己一去,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陳大牛繼續混跡于軍中了。
眾將士聽到他所言,紛紛低頭沉默。
這些個讓敵軍心驚膽顫的虎將,此刻,居然像是孩童一般,一個個垂頭喪氣的落下淚來。
如此一幕,要是說出去,壓根就不會有人相信。
然而,這就是事實。
衛淵笑著看向他們,有氣無力道:“小兒女姿態,傳出去,也不怕他人恥笑?”
話音剛落,竟是有幾名五大三粗的漢子,直接跪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屋外。
不少將領,還有那位醫師,聽到屋里的動靜,一顆心臟都是怦怦跳動。
他們可從來沒想過,那些在自己眼中,堪稱虎將的將軍們,居然會哭!
衛淵擺手道:“好了,都出去吧,讓那位大夫進來,沈青,你留下。”
沈青作揖:“諾。”
待眾人離去后。
沈青強忍著眼睛里的淚水不至于滴落下來,語氣有些哽咽的開口問道:“衛帥,您.您還有什么吩咐?”
衛淵認真地想了想,道:“待壯哥兒長大之后,讓他去代州。”
沈青重重的點頭,“衛帥定會平安無事。”
衛淵不再回應,這個世上,哪有什么絕對的平安無事啊?
屋外。
正待醫師準備進去為衛淵診治時,突然,又有幾名代州出身的將領攔住了他。
醫師不勝其煩,皺眉道:“你們還要怎樣?衛帥可是說了,你們不可找我麻煩!”
然而,那幾位將軍相互對視一眼,竟是齊齊朝著那位醫師單膝下跪,淚花兒奪眶而出,陸續道:
“大夫,衛帥救過俺的命,俺從雁門的時候就跟著衛帥,至今已有六年光景,請您務必務必治好衛帥,下半輩子,俺給您當牛做馬,都認!”
“大夫,先前是我等一時情急,有所沖動,還望您莫記前嫌,只要您將衛帥治好,讓吾等如何,哪怕是死,也隨您一句話!”
“衛帥若亡,我等,也絕不獨活,請先生,務必治好衛帥!”
“向您賠個不是!”
不遠處,一名拿著藥箱,身著單薄衣衫,胸部略顯隆起,面容頗為白凈的少年郎緩緩來到醫師跟前,聽到了那些將領的聲音。
他內心大為觸動,暗自想到。
在汴京的時候,就聽說過衛淵的大名。
這個人,究竟有著怎樣的魅力,竟能使這些見慣了生死,五大三粗的漢子,甘愿為他去赴死?
“師叔,您要的東西,侄兒都帶來了。”
那少年向醫師說道。
醫師向眾人解釋道:“這位是我的師侄兒,這幾日,一直在軍中為傷員診治,他需做我的助手。”
這時,沈青打開房間,道:“大夫,快些吧。”
醫師點頭,旋即與少年走入房間內。
映入眼簾的,是端坐在椅子上,赤裸著左臂的衛淵。
那少年看到衛淵赤裸的部分,不只是有一處傷痕,而是多處,有老傷,有新傷,看起來極其駭人。
見此情景,那少年不由得對衛淵肅然起敬。
都說衛淵是頂天立地的大豪杰、大丈夫、大英雄,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
如果不是他,神州大地,真不知有多少百姓,會流離失所。
待二人走進屋里,沈青為了防止那些將領不來打擾醫師為衛淵的診治,索性又將房門關上。
就此,那些醫師,只能是一個個急躁的待在原地。
房間內。
衛淵看向沈青,囑咐道:“我若出事,你即刻派人帶著他們離開軍中,前往侯府,我娘子知道事情原委后,不會怪罪他們。”
言外之意是,那醫師若是將他給醫死了,只怕他與他師侄兒,都會被亂軍砍死,尸骨無存。
他在時,尚能約束那些出身代州的虎將。
他若不在了,那些血性漢子,豈會饒了他們?
醫師也深知衛淵好意,作揖道:“衛帥,多謝了。”
衛淵搖了搖頭,“開始吧。”
醫師點了點頭,一邊打開藥箱,一邊開口道:“衛帥,在下要先在你的傷口上敷上草烏散,此散有麻痹經絡,減少疼痛之功效。”
“但刮骨療毒,乃人世間之最痛,您的情況,又不同于一般將士,他們中箭之時,毒性散發較快,在下發現時,還未傷及骨髓。”
“您身上的毒,卻已觸及骨髓,若讓您服用草烏散昏睡過去,只怕.會一覺不起.故而,必須要讓您感受疼痛,時刻保持清醒。”
沈青大驚失色,“刮骨之痛,豈能忍受?”
衛淵笑道:“當年關二爺能做此事,我因何做不得?”
頓了頓,又看向醫師,笑道:“你盡管施為。”
醫師點頭。
他先是用草烏散敷在箭傷之上。
忽的,一種鉆心的痛楚,便是涌上衛淵心頭。
他深呼吸一口氣,將那痛楚壓制,轉而感覺到傷口處有些麻木。
緊接著,醫師的小跟班,也就是他的師侄兒,正在屋子里點燃蒼術與艾草。
衛淵知道,這起到了消毒的作用。
醫師解釋道:“衛帥,這蒼術與艾草的味道或許有些刺鼻,還望您忍耐,此舉能夠防止您被惡氣所侵。”
衛淵點了點頭。
他注意到,醫師的師侄兒,似乎有些古怪。
十指異常纖細白嫩,不似男兒手指。
緊接著,醫師用熱水浸手,反復清洗。
他的師侄兒則燒著幾把小刀。
見狀,衛淵有些驚奇,他著實沒想到,其實,在這個時代,對于外科手術這一塊,已經有了一些發展了。
衛淵更為放心下來。
沒過一會兒。
一切的工作,均已準備妥當。
醫師開始為衛淵刮骨療毒。
后者看向沈青,笑道:“與本帥對弈一局如何?”
沈青驚詫道:“衛帥,您.”
誰料,衛淵還未回應,那小醫師竟是眼前一亮,道:“將軍,您就與衛帥對弈一局吧,這樣,衛帥也不用關注在刮骨療毒一事上。”
沈青若有所思,坐在衛淵身前。
后者正色道:“讓你兩子,執黑先行。”
前者道:“我這臭棋手,實在是不能與衛帥您相提并論,衛帥讓我兩子,只怕我也下不過您。”
嘴上說著,手卻絲毫不客氣,接連下了兩子,分別落在天元兩角。
面色蒼白的衛淵執白落子。
就在這時,醫師的刀也已經動了。
那劃開肌膚的痛感,瞬間掩蓋了草烏散麻痹的作用。
鮮血不停地從肌膚上落下去。
那師侄兒端來一個銅盆放在衛淵的臂膀下。
衛淵微微皺起眉頭,笑道:“看甚?該伱落子了?”
饒是以身經百戰,見過無數血腥場面的沈青看到那血淋淋的一幕,都不由得為衛淵捏了把汗。
聽到衛淵呼喊,心不在焉的連忙落子。
隨著那醫師的動作不斷進行著。
衛淵眉頭逐漸深皺,甚至額頭上還出現汗珠。
他死咬牙關,與那種非人力所能抗衡的痛楚做著殊死拼搏。
若是換做體質較弱的普通人,只怕撐到這里,便要昏厥過去了。
就在衛淵傷口處的血肉剛被醫師劃開,看到已經發黑的骨髓時,像是被萬箭穿心的痛楚,猶如洪水猛獸般,直接將衛淵覆蓋。
忽的,他突然大笑兩聲,道:“幾日不曾與你對弈,這棋術怎的愈發臭了?與你對弈,無甚快感,拿酒來!”
聞聲,沈青愣了愣。
倒是站在一旁的‘師侄兒’看到衛淵皮開肉綻,露出骨髓的傷口與聽到他那豪邁的笑聲時,眼淚當即止不住的流下來,旋即沖到房間外面,大聲道:
“衛帥要吃酒!”
吃酒?
“俺這就去拿!”
就見一名代州將領飛快去拿酒。
沒過一會兒,那師侄兒就拿著酒端到衛淵跟前。
衛淵舉起酒壇,抬手就飲。
醫師專心致志的開始刮骨療毒。
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痛楚,似化作一團團火焰,要將衛淵從內而外,燃燒殆盡。
恰巧這時,有酒水入腹,將那種無法壓制的火勢扼制。
“好酒!”
頃刻之間,衛淵竟是將半壇酒水都喝進腹中。
這一刻,那師侄兒的眼神忽的恍惚起來。
盡管在軍中也有些時日,見到了一些不同于讀書人的真漢子。
但是,像衛淵這樣的英雄豪杰,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怪不得,京城里不少女兒家,都羨慕張桂芬,能嫁給這樣的一個男子。
起初,他還以為,是衛淵攀上了張家,進而發跡。
如今看來,英雄就是英雄!
沒過一會兒,已侵入骨髓的鳩毒,便已被醫師刮了個干干凈凈。
鮮血流了整整一盆。
換做旁人,只怕早已昏死。
但衛淵,憑借著自身強大氣血,卻硬生生撐了過來。
“英雄。”
師侄兒此刻內心極其震撼,有千言萬語想要述說,然而,話到嘴邊,卻只說出了那兩個字——英雄。
“衛侯,在下現在要為您縫合傷口了,這個過程,仍舊有些痛楚。”
醫師緩緩開口。
衛淵道:“且慢。”
稍后,眾人就見衛淵又飲了一口酒,這時,酒壇里的酒水也就剩下個三分之一。
衛淵又將剩余酒水,全部澆在傷口之上。
酒水與不斷往下滴落的血液融為一體。
刺激帶來的痛楚,讓衛淵險些繃不住。
他看了一眼醫師,笑道:“不愧是烈酒,來,縫傷。”
醫師臉色凝重,手指不敢有絲毫抖顫。
他為衛淵縫制傷口用的線,是用豬腸做得線,有助于傷口的愈合。
待縫制完畢,醫師又將止血化瘀的草藥輕輕敷了上去,用紗布綁住,隨后,喘出一口濁氣,叮囑道:
“衛帥,在下這輩子,從沒見過像您這般的英勇之士,在下欽佩。”
“然,鳩毒雖已祛除,可畢竟受了刮骨之傷,切記,半年之內,都不可動用此臂。”
衛淵點了點頭。
下一刻,他竟是大笑兩聲,輕輕活動了那手臂,笑道:“遼賊,始終上不得臺面,就連淬毒這樣的骯臟計謀都用上了。”
頓了頓,他看向沈青,“拿百金來,賞賜給這位大夫。”
醫師道謝之后,開口道:“衛帥,您現在需要休息.我這師侄兒精通醫術,不如讓他暫且跟隨在衛帥身邊,負責觀察衛帥您的傷勢如何?”
師侄兒當即開口道:“師叔.您.”
醫師拽著她的胳膊,示意她莫要多言。
衛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將他的發簪取下。
頃刻間,一頭披肩長發落下,配合他那白嫩臉頰,瞬間就能讓人意識到,他并非是男子。
沈青皺眉道:“軍中怎有女子?”
那女子與醫師當即跪倒在地,陸續道:
“衛帥恕罪!”
“請衛帥恕罪,我這師侄女自幼就對醫術感興趣.”
“她跟在老朽身邊,一是想為我大周浴血沙場的將士治傷,為國朝貢獻綿薄之力,二是想跟在老朽身邊,多學學瘍醫之術。”
“望衛侯恕罪啊!”
衛淵沒有理會那老朽直言,而是用手指捏住那女醫的下巴,左右瞧了瞧,道:
“本帥負傷期間,就讓她守在本帥身邊吧。”
說罷,他轉身走出屋外,朝著守在屋外的諸多將士大聲笑道:
“醫師妙手回春,本帥已然康復,體內勁力充沛,你們幾個小子,誰敢上前來,與本帥比劃比劃。”:mht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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