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皇女第122章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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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再說到這里,伏身哽咽,難以繼續。他們這一代文士出仕,不是想做碧血丹心、肝腦涂地的齊惠連,就是想做維系危局、穩定乾坤的海良宜,然而這危樓在風雨飄搖間發出了轟然傾塌的聲音。一夜之間,砸碎了數萬萬人的凌云壯志,讓大周上下號啕一片。
沈澤川默然地偏頭,聽著院墻以外的更聲。
不知過了多久,余小再才停下嗚咽,他用熱帕子捂著面,半晌說:“元輔死諫,韓丞被逼到了絕處,但是他不肯就此作罷。當時太學群情激奮,韓丞下朝的轎子被堵在了神武大街,讓學生們砸得稀爛。八大營封鎖太學,捉了幾個帶頭的學生去詔獄,還斷了學生們的糧食,學生們就絕食明志。”
余小再情不自禁,又落下淚來。
“我本以為天下文人就此死絕,豈料那夜,我看到太學景逸山間薪火點點,方知元輔用意深遠。燎原之火已然成勢,太后為平天下學子的怒火,再度向韓丞索要托孤私信,并將那偽做皇嗣的韓氏小兒驅逐出宮。韓丞不得不退,他承諾三日以后公驗私信。”
“偽作的私信沒有光誠帝私章,內閣以此駁回了韓丞所呈的儲君建議。太后見狀,允諾將會面見槐州燕王一脈,確立儲君人選。然而槐州與闃都相隔遙遠,正如韓丞先前所言,那燕王的庶孫次子已經年逾古稀,途中舟車勞頓,又經歷了大悲大喜,竟在到達闃都以前就一命嗚呼了。”
“擇立儲君一事,徹底陷入僵局。韓丞居心叵測,憑靠八大營威逼內閣。他再次上奏,請求八城佐政,要太后另立議事閣,所列人選無一不是世家官員。太后把折子留中不發,泊然大人秉承元輔遺志,上奏首肯議事閣的原策,但要求革除韓丞兵權,以文不參武為由,想要借此拿掉韓丞的八大營。但是韓丞不肯,內閣便不批字,雙方再度協商失敗。”
無嗣可立,這是闃都死局的命門。以孔湫為首的內閣成員在八城佐政的提議面前退步,是相承了海良宜的求和之策。他們沒有兵馬,啟東由太后把持,離北在蕭馳野以后已經不再聽闃都調遣,孔湫只能擇輕而讓,最后的底線就是拿掉韓丞的兵權,即便不能落在他們手中,也不能再如從前一樣,把闃都巡防全部交由世家掌管。
“就在此刻,薛修卓上奏了。”余小再在昏暗里露出個模糊的苦笑,“他一石激起千層浪……來得太妙了。”
蕭馳野聽到薛修卓的名字,稍轉目光,看向沈澤川。沈澤川沉默少頃,微微仰頭,看著窗外,眉間緊鎖,片刻后才說:“你當初說得對,這個人才是真了得。皇嗣的風聲輕易就走漏到了我們這里,煽動得你我迫不及待。我到了中博以后,原本疑心殺掉那些男孩兒的人是韓丞,如今看來,韓丞也不過是奚鴻軒之流,都是薛修卓操縱的棄子罷了。一子之差,滿盤皆輸,是我草率輕敵了。”
朝堂僵局維持了不到半個月,太學批擊韓丞的熱潮已經轉移到了八城佐證上,無數激情昂揚的學生對孔湫的保守之策越漸不滿,他們寫文悼念海良宜的同時還在悼念齊惠連,他們期望中的元輔不是孔湫現如今的模樣。
太后在韓氏小兒的事情上讓了步,這讓天下學子看到了聚勢成黨的威力。他們就像是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水滴,終將形成汪洋大海,并且認為其力可以推倒那座高墻,革除世家弊病的機會就在眼前。
因為孔湫肯定了韓丞八城佐證的提議,太學的風向就像是四月的天,剎那轉變了。先是孔府門前被人張貼了言辭激烈的文章,接著曾經批擊韓丞的措辭都到了孔湫身上。學生們愈發肯定,是以孔湫為首的寒門士子過于軟弱,才會使得海良宜在內閣里孤立無援,最終選擇了那樣決然的方式去進諫。他們明列永宜年間的朝官,并且挨個排查這些官員是否曾與世家官員有過關系,岑愈設宴請過韓丞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點燃了學子們的情緒,他們給岑愈、孔湫甚至兵部尚書陳珍都貼上了“偽君子”的稱呼。
岑愈上朝的轎子被人砸了,他滿頭是血的站在宮門口,指著天說自己不曾與世家茍且,結果被潑了一身臟糞。岑愈不敢相信這是不久以前的學生,他在都察院二十年,參過的大小朝員數不勝數,就連光誠帝他都敢參,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自己會被罵成蠅營狗茍的小人。
原先姚家一直是清流表率,一門三師何等光耀,即便咸徳年以后朝中無人,其影響也遠超他姓,在世家、寒門之間廣受尊敬。海良宜、齊惠連、孔湫等人新老朝臣,都曾受過姚家的提點,永宜中興時的太學興盛,亦與姚家太爺泛取人才分不開關系。但是如今姚家設在闃都東頭的祠堂被人打破了門窗,若非孔湫調人去守,只怕當夜就要燃起來了。
這把火甚至燒到了姚溫玉身上,他身為海良宜的學生,卻不肯入仕為官,上一次太學興動,怒罵潘如貴的時候他也沒有出現,新仇舊恨重重相疊,他們把曾經傳頌過的文章撕得徹底,將姚溫玉比作竊賊,是竊取海良宜經世之學的世家竊賊。
闃都徹底亂作一團,八大營一旦想要出兵鎮壓,學生們就會絕食相抵,餓死了四五個人,韓丞也不敢再輕舉妄動。此時遠在的啟東忙于邊郡事務的戚竹音也沒能幸免,花、戚聯姻就在下個月,那些陳詞激昂的文章雪花似的往啟東傳,大帥原本有難眠之癥,現在要伏案休息時,就讓戚尾給她念,罵得越難聽,她睡得越香。
大周的火勢確實燒起來了,但卻不是海良宜預想的模樣。黑夜里到處都是帶著火光的流矢,他們把敵我界限劃得清晰,要求苛刻,黑白分明,沒有中間可以站,只有你死我亡。
孔湫堅持不告病,但是上朝逐漸變成了危險的事情。有一日他疲憊地出門,還在深院,就見庭院里走出個陌生的人,舉劍呵斥著四下,要孔湫以死謝罪。他堂堂內閣朝官,以前時常接見些外來的學生,所以家中從不設防,可誰知如今竟被人拿著劍相抵,簡直是天下笑談,何等滑稽!
薛修卓的三道奏折就在此時送了上去,他的內容猶如道滔天巨浪,瞬間撲滅了這“噼啪”的火場,緊跟著變作了洶涌的起伏,一舉成為天下學子心向所指。
他在奏折里陳言,自己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光誠帝流落在外的皇女,不僅有秦王私章佐證,還有相關的人證,可以確保此女的血統無疑,并且請求當堂公驗。
女子為主,好比陰陽失衡,日月顛倒,這是數百年里沒有過的事情。薛修卓的奏折說得滿朝嘩然,連孔湫也力駁不受。
薛修卓緊跟著上了第二道奏折。
他在奏折里袒露,此女流落到了闃都農戶,卻因為自小聰明過人,很受家中喜歡。雖然家中貧寒,卻也肯讓兄長教她讀書認字。她是光誠帝的遺脈,自然異于常人,家中人時常見天露流虹,又見紫云蔽屋,便對她更是上心,不敢怠慢。此女不僅聰慧,還很善良。鄰里受難,老人挨餓,她便省下自己的吃食,親自侍奉,遠近鄉里都對她交口稱贊,此事也有人證。至于氣度如何,待到此女上殿,由諸公佐證。
這道折子已經流傳在外,由人貼在了太學,還傳到了闃都的大街小巷。皇女金貴,大周如今稱得上此等身份的只有太后身邊的花三小姐,兩相對比,更讓平民對這位皇女心懷憐憫。茶館酒樓里都有了說書人,專門講這流落民間的皇女傳奇,把那天賦異稟的事情說得猶如神仙下凡。她是從民間進去的,家中世代農耕,與太學如今的學生們多有相似,又很講仁義,友愛鄰里,最知道民間疾苦,一時間連學生們都對她十分向往。
薛修卓就在此時,上了至關重要的第三道奏折。
他說皇女的兄長也是寒門學子,曾在咸徳元年入都,但因為門第之見未曾中榜,回去后郁郁而終。皇女與兄長感情深篤,為此成為了心中之痛,在來闃都的路上,多次向他詢問海閣老的病情。他提到海閣老操勞國事何等辛苦,皇女竟聞之落淚,說“我若為男子,如何能讓閣老受此等辛苦”。他乃世家庶子,也曾受過嫡庶苛待,卻沒有皇女這樣的胸懷,為此很是慚愧。
最后,薛修卓說,既然天下沒有哪條律法是擇錄朝官時以嫡為先、以門第為先,那么天下也沒有哪個先祖說過選立儲君時要以男人為先更何況大周到此,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學生們振奮了,他們終于找到了合適的人選。嫡庶與門第之見使得他們難以得志,他們自認為與皇女身世相憐。李建恒是錦衣玉食養出來的皇帝,他根本不懂疾苦,他的玩物喪志屢次被都察院彈劾,但是這個天賜的皇女何等的不同,她似乎是世間最美好的女子,她有一顆垂憐天下寒士的心,她就是下凡來即將普度眾生的觀世音。
在一夜鼎沸的議論聲里,一直不顯露山水的薛修卓勝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