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咳得聲音和人極為類似。
但見大黑低頭咳嗽兩聲,一股濃濃的鮮血便從狗嘴里吐了出來,噴濺在桃子鏡的表面。
眾人激動地喊著大黑的名字,大黑卻沒有抬頭,好像沒有聽到一般,不理會大家的叫喊,一直咳嗽著,仿佛要耗盡生命中最后的力氣,不停地嘔血,然后將一團團帶著濃重腥氣的血污,糊滿鏡子,讓鏡子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然后,大黑鼻子湊近嗅了嗅,慢慢地起身,佝僂著老態龍鐘的身子,繞過趙朝它敞開的懷抱,走向躺在一邊的宋阿拾。
趙眼瞳微縮。猛地掉頭望去。
大黑沒有看任何人,蹣跚著走向宋阿拾,靠近她的身邊時,低頭用嘴拱了拱她,然后便乖順地趴臥下來,頭靠在她的懷里,舌尖溫柔地舔舐著它的主人,然后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狗血從嘴里滲出,染紅了宋阿拾身上白色的裘氅,眾人震驚的看著一人一狗,許久沒有動彈。
時間仿佛凝結在了這一刻。
“阿彌陀佛!”
覺遠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石室里格外凝重。
“狗眼識靈,大黑認主。”
有人驚喜地問:“是不是王妃回來了!?”
前陣子大黑防著宋阿拾,從不肯親近,這會子卻愿意躺到她的身邊——
眾人屏緊呼吸。
墓室里安靜無聲,寂靜得宛若死境。
那面鏡子也回復了平靜,沒有再發出半分光絲。所有人的視線都望著墓室中間的一人一狗,長明燈的光暈籠罩著眾人,將空間凝結。
大黑眼睛漸漸合下,蜷縮一團,神情平靜,沒有一絲離世的悲傷。
其實,世間還有一種傳說。
黑狗之血,可以避邪。
“大黑最終把生命奉獻給了它的信仰——此生的主人。對抗了強大的時空神祗,創造了史詩極的神話。”
這段話,被刻在了雍人園“黑煞墓”的石碑上,由時雍口述,趙親手書寫。
他們把大黑葬在了時雍墓前。
讓它永永遠遠,可以和它的主人在一起。
再不分離。
“大黑,來吃肉肉了。”
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來,廢園里樹木擺動,時雍瞇起眼睛,仿佛看到大黑從林中奔跑而來,渾身的毛發沾滿了毛刺子。
從小小的一只狗,變成大大的一只狗,吐著長長的舌頭,帶著淺淺的微笑,日漸威武。
“今天帶了許多你喜歡的。快些來!”
“別皮了。瞧瞧你身上……這臟得呀……”
“哈哈哈哈,別跑了,我追不上你。”
雍人園里的歡天笑語,仿佛隔著時空的另一端。
時雍想,大黑肯定在哪個平行時空里,吃著肉,啃著骨頭,正與她逗趣撒歡。
一縷縷青煙從雍人園的墓前升起,裊裊而上,隆冬的廢園,時雍和趙帶著兩個孩子,給大黑帶來他喜歡的香肉,還有一些紙扎的山雞、野兔、以及各種顏色美麗的鸚鵡,燒在墓前的瓦盆里。
這些都是大黑喜歡的。
“阿娘。”萇言蹲著身子,整齊著紙做的鸚鵡,“大黑為什么會喜歡鸚鵡呀?”
時雍含笑看著她,摸了摸孩子的頭。
“這個故事有點長,萇言要聽嗎?”
“要,萇言要聽大黑的故事。”
瓦盆里的火苗忽地躥起,紙扎的鸚鵡被烈火吞噬,時雍看一眼,自顧自地笑。
“那一年,阿娘剛認識你阿爹,帶著大黑去無乩館……”
萇言歪著頭,認真地聽著。
周圍沒有一點聲音。
數年光陰,卻像經歷了三生三世,一幀一幀的畫面,看似不經易,卻早已銘刻在記憶里。
“阿娘啊,你哭哭了?”
雪落下,仿佛有狗吠的聲音。
黑煞墓前的人,靜止成了一幅畫。
來年陽春三月,北狄大妃陳紅玉攜幼子回娘家,帶來的禮品如同她出嫁那日,琳瑯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護送的侍衛更是浩浩蕩蕩,綿延數里,引來京中百姓駐足觀看。
這是兩國關系回暖的消息。
由烏爾格引發的戰事,終是平息了。
接到京中消息那天,時雍和趙正帶著兩個孩子在天壽山皇陵祭祖上墳。
待到清明祭祖后,他們一家便要返回錦城府了。這一走,再相見又不知何年何月。下山的時候,二人順便去了井廬,準備接上寶音和陳嵐,一道回京小聚幾日。
井廬仍是那般模樣,沒有絲毫的改變。
時雍和趙到達的時候,剛過晌午,太陽照在頭頂,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素玉說陳嵐和寶音都在午睡,讓他二人稍事休息。
午睡是兩位公主的習慣,時雍笑著應了,帶兩個孩子進去。
素玉仍是將他們安排在西廂房。
時雍也喜歡這里,因為廂房外面有一塊菜地,這個季節恰是蔬菜茂盛生長的時候,菜地里綠油油一片,間或夾雜些野花,好不怡人。
趙帶兩個孩子回房歇息,時雍睡不著,一個人步行出來,在菜園里慢慢走動……
周圍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時雍望著高遠的天空,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慢慢雙手合十。
沒有人知道她祈禱什么,但見她臉上寧靜平和。
一道破空聲呼嘯而來,夾著泥沙,砸在時雍的肩膀上。
時雍心下一凜,猛地睜開眼睛看過去。
陽光很烈,那白衣公子身量頎長挺拔,斜斜地坐在對面的房頂上,手里拿了一根竹笛,房檐上還有他放置的一壺美酒。許是看到時雍覺得新鮮,白衣公子歪著頭,如同一個惡作劇的孩子,吐舌頭壞笑。
“你是何人,為何在我的禁地中行走?”
時雍看著他默不作聲。
白馬扶舟是在她蘇醒的次日醒來的。不幸的是,他不僅忘記了前塵往事,心智也褪化成了幾歲稚子的模樣。
太醫說能醒來就是天不肯收,如今的白馬扶舟,“癡癲純質,乃心恙也。”
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白馬扶舟成了一個半癡半傻的“純質”孩童。
幾個月過去,他身上不見邪君的跡象,且一身的武藝全然忘記,醫藥毒物更是一竅不通。
時雍想,可能當真是大黑那一口黑狗血的緣故,破了這個劫。
這一次到底沒有那般輪回,邪君沒有跟過來,也沒有實現他“不死不滅,天下大同”的宏圖偉業。
眼前的人,只是一個傻子白馬扶舟。
屋檐下,有一個木梯。
白馬扶舟便是從那里爬上去的。
以前的他,身輕如燕,如履平地,如今當今像個頑皮的孩童了——
時雍慢慢地走過去,抬頭望他,“你為何擲我?”
白馬扶舟撞上她的目光,蹙起眉頭,仿佛在記憶里搜索她是誰一般,過了許久才開口,還不滿地朝她哼了一聲。
“你闖入我的禁地,我為何不能擲你?”
時雍瞇起眼,朝他勾勾手指,“你下來!”
“想打我?哼,你上來呀。”
“不下來是吧?看我不揍你。”時雍撿起一塊泥巴,揚手就要朝他擲過去,手腕卻被人抓住。
趙不知何時來的,就站在她的身后。
時雍嚇一跳,回頭看去,“你走路都沒有聲音的么?”
趙抬頭看了看白馬扶舟,從時雍的手里取下泥塊,丟在地上,另一只手環住她的腰,將人輕輕納入懷里。
“岳母醒了,我們該走了。”
時雍回頭看一眼白馬扶舟,嗯聲點頭。
“喂!”發頂上那人,大聲地喊叫道:“那美人是你家娘子嗎?為何你不管管她,私闖我的禁地,下次再見,我便要打斷她的腿了……”
趙沒有理會,見時雍腳步遲疑,低下頭來,看了看她的臉,用手指撫去她輕蹙的眉間。
“王爺,他真的是兀良汗的皇子么?”
趙瞇起眼睛,執起她的手,“這個事,已無人說得清了。”
時雍暗自嘆息了一聲。
誰能想到,兀良汗大皇子的身世,最后竟成了一出羅生門?
沒有真相可以尋找。信的人,就信,不信的人,就不信。
時雍心里忽地涌起一種復雜的滋味兒,抿了抿嘴。
“你說,一個人,怎么說傻就傻了呢?”
趙不以為意地掃過她的眉眼,“傻是他的福分。”
時雍沒有說話,在走出菜園前,她最后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白衣公子仍然坐在房頂上,孤零零一個人喝著酒,仰著頭,看著明晃晃的天空,好像在尋找太陽的光點,腦袋跟著轉動不停,眉眼俱是帶笑,神采飛揚,不見半分悲苦。
傻是他的福分。
時雍覺得趙說得對。
有人來這個世道時,壯志凌云。
離開時,萬念俱灰。
與其黯然魂銷或是死無葬身之地,不如傻去。
那一片綠油油的菜地終是越去越遠……
一男一女修長的身影被陽光拉得細長。
房頂上的白衣公子看著他們,笑容漸漸地凝固在臉上,似乎有所猶豫,停頓許久,突然慢慢地擰起了眉頭。
“姑姑,你摸摸看,我有沒有心?”
“江山不如江湖閑,六宮不如六膳甜。阿拾不如跟我,江山美人我都不要,獨你一個,如何?”
他眉頭越蹙越緊,忽而捂住絞痛的胸口。
“奇怪!這些話是誰人說的呢?為何想起來,我心便會痛?”
一個聲音道,另一個聲音又在心里勸他自己。
“勿管閑事,喝酒!”
晴空萬里,涼風習習。
摟著個美人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喝酒作樂那才叫美咧。
車駕停在井廬門口。
趙將兩個孩子抱上了車,轉頭要來扶時雍,時雍卻不肯,微瞇眼看著天際,輕聲道:“天氣這般好,我要同王爺騎馬。”
趙看著唯一的坐騎,喟嘆一聲,將她抱在馬前坐好,這才翻身上去,摟住她的腰身,低低地道:“也不怕人笑話。”
“怕什么?錦城王妃嬌蠻跋扈,這天下誰人不知?反正旁人也不會怪到你頭上來。錦城王懼內嘛,罵也是罵我。”
“你啊。”
趙低頭看她,嘴唇從她的耳際劃過,隨即一抖韁繩,“駕。”
耳旁風聲拂過。
時雍勾起唇角,轉頭想要看他,卻看到了井廬主屋的房頂,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
青磚灰瓦,四野寂靜。
唯他一人獨自站立,一動不動。
“冷嗎?”趙察覺到時雍身子的僵硬,緊了緊胳膊,將她擁入懷里,抱得緊了些。
“不冷。”
“逞強。”
這個時季的山中,仍是有些涼的,騎在馬上,那馬兒揚蹄子跑起來,寒風刮在臉上是刺辣辣的冷意。
趙拿披風將女子裹緊在懷里,然后在一眾目光的注視中,策馬而去——
他騎得很快,直到再也看不到井廬,馬步這才緩了下來。聽著單調的蹄聲在青石路上“嗒嗒”作響,兩個人沉默了許久,都沒有說話。
道邊樹上的落花,隨風落下。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
時雍心里微微一緊。
什么都忘了,唯沒忘記樂曲么?
“阿拾。”趙雙臂環著時雍的腰身,頭低過去靠在她的肩膀上。
“你心里可曾怨我?”
“怨你什么?”
“遠走錦城,再難見京中故舊。”
時雍微微怔忡,低低道:“不怨。浮華一世,總是萬千離別。”
趙沉默,片刻后又是一嘆:“我終久不是那個站得最高的男人,也給不了你至高的尊榮。”
時雍笑了一下。
她萬萬沒有想到趙竟然有這般的心思。
“何謂至高?”時雍轉過頭去,看著趙仿佛凝結了冰霜的臉,倏而一笑,“人在高處不勝寒。不如山水同行,朝朝暮暮。”
趙沉吟不語。
時雍又道:“對我來說,錦城王妃,已是極至的尊貴,畢竟世上只有一個錦城王。一攬清風,佼佼風華。是非功過,無愧天下。我要的,從來只是你。”
一攬清風,佼佼風華。
是非功過,無愧天下。
這是趙聽過的最好的評價。
“阿拾……”
“別太感動了。走快些,我餓了。”
君臨天下不如四海為家。
那座皇城在時雍心里全是不好的記憶,那座皇城里的女人,也從沒一點讓時雍羨慕的地方……
倒是錦城府,時雍真的想得緊了。
她種在庭院里的枇杷,想必已經結了果子。
屋后的桂花,又要灑落一地金黃……
“我們這就回家。”趙裹緊時雍的腰,一夾馬腹,馬兒便揚蹄而去。
后方的馬車里,萇言探出小腦袋,長聲喊叫。
“阿爹,阿娘,你們慢些呀……”
后記:
光啟三十一年三月,北狄大妃陳紅玉返京,與時雍和烏嬋在京師東湖的畫舫上吃喝玩樂,暢訴別離,不見夫婿,不管兒女,共醉了三天三夜沒有下船,引來京師女子艷羨。
又半月,錦城王整肅京中事務,帶著家眷南去。臨行前,時雍與陳嵐和寶音公主依依昔別,約好次年五月錦城一聚,這才將人送上了官船。
有心人發現,同錦城王南去的人群里,有宋家幾口的身影。宋長貴獲準南行,成為了錦城王府的屬官,而王氏關張了位于鼓樓的鋪面,準備去錦城府投靠女兒,重開酒樓,要大干一番。宋香和劉清池也拖家帶口地隨行同去,因劉家已無父母,又是商賈之家,劉清池得了燕穆的幫忙,便將買賣做到了錦城府去。操心的事少了,賺的銀子多了,無不聽從大姨子的指派。
滿座衣冠,各有千秋。
歷史的洪流滾滾向前奔走……
數年后,錦城府在趙的治理下,一片欣欣向榮,當真是千里沃野,天府之境,“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百姓安居樂業,一如盛世開元。
光啟帝令大學士豐儕將錦城的經驗編撰成冊,通令各州府借鑒,成效顯著。在光啟帝的治理下,終是有了一番輝煌治世的盛景,再續了永祿朝的傳奇,光啟帝亦成為一代明君,為后世稱頌。
遠在錦城的趙夫妻,三秋桂子,十里荷光,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那小日子過得,實在愜意溫柔。
而遙遠的漠北草原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南晏光啟三十三年五月,北狄李太后病逝,烏爾格聯合舊部,再起紛爭。至此,北狄和兀良汗兩國,內亂不止,兵戈未歇,將數十年積攢下來的家底掏空,將一片大好江山打得稀爛。
外禍始于內亂,北狄和兀良汗的敗落,初見端倪。
這般十余載,一晃而過。
光啟四十四年的那個冬天,錦城府是的天氣是從未有過的寒冷。
晨起的積雪堆在門楣,傳旨的太監痛哭著跪行到承運殿上,向趙面呈喪報。
臘月初七,光啟帝趙炔駕崩。
山河慟動,四野悲鳴。
同年,太子趙云圳繼位,改元宣光,史稱晏宣宗。
宣光皇帝即位后,勵精圖治,重用賢臣,朝中凡有驍勇善戰者,皆多封賞,使得武將多有蔭庇,為報國戰,戰則死戰。
北伐是宣光帝的使命。
北狄和兀良汗是宣光帝心中的一根刺。
宣光二十年,北狄和兀良汗迎來了最后的高光時刻,兩國不堪忍受南晏宣光帝數次派兵北上的躍躍欲試,合盟攻晏,在庫爾蘇酣戰三月,城破,糧絕,以慘烈的傷亡敗北。大軍北逃的北逃,殉國的殉國,一切終是歸了云煙。
晏史記載,庫爾蘇那場戰役,宣光帝御駕親征后,西南邊陲土司乘勢作亂,錦城王派世子趙臨川親率錦城府駐軍,前往鎮壓,這才避免了土司之亂的重演。
錦城王世子一戰成名、進退閑雅,宣光帝銳意圖治、至圣至明。一南一北,相得益彰。至此,大晏再無敵手,橫蕩天下。鐵騎錚錚聲里,是徐徐拉開的千里江山圖和一代盛世的百年和平。
但終究,多少風流,也將雨打風吹去。
閉上眼睛睡一覺,再隔百年,你我皆是古人。
(全書完)
------題外話------
又一次敲下全書完三個字,此刻內心感慨良多。
從去年九月開文到現在,歷時一年多,《錦衣玉令》終于完成。中途二錦從未斷更,雖然更新不盡如人意,故意不一定圓滿,更不可能讓每個讀者都滿意,不過沒有關系,這個故事不喜歡,我們還會有下一個。
新書發布,預計會等過完年。從寫書到現在,每個春節都在更新,感覺好久沒正常過年了,今年試一下什么感覺,嘿嘿。
PS2:新書大概還是古言,故事已有腹稿,我只能說十分精彩,十分喜歡,十分想和你們分享……哈哈哈,現在萬事俱備,只差付諸鍵盤了。
PS3:大家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評論區留言,我如果覺得可以寫,就寫哈(不過,我素來是不喜歡寫番外的,撓頭——盡量盡量。)
最后的最后,誠心感謝姐妹們一路陪伴。
是你們的每一個訂閱、打賞、投票,評論和鼓勵,是你們的光和愛,支撐我一天又一天地寫下去,堅持到現在,從創作中得到快樂并獲得養活家人的酬勞……
鞠躬,擁抱。
夜深了,最后敲下一句晚安。
再問你,下一本,我們還約不約?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