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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全不識字,所以將上官顯的底細都默在了心里,回到安陸,便將這默下的信息一一說給他聽。
上官家的確是幾代仁醫的世家,上官顯也的確表里如一,在濟寧廣受稱贊,也幾乎就是下一任上官家的當家人,沒有成親,不好女色,品學兼優,德才兼備。
但他早與家中表妹訂了親,如今那位表妹已年至十九,前不久上官家還給上官顯寄過信,讓他回濟寧去完婚。
聽到這消息,陸璘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欣喜,而有慶幸。
原來如此,還好如此……上官顯,他不會讓他安穩留在安陸的。
第88章
時值臘月,天寒地坼,好不容易見一個晴天,街上的人便多了起來。
上官顯由牙人帶著去看幾處宅子,他決意在安陸住下,與施菀一起過這年節。
至下午,送別牙人,正要回藥鋪,卻有一人將他叫住,和氣道:“上官大夫。”
上官顯抬頭,見是陸知縣身旁的李師爺。
自疫病之后,兩人也多日未見,上官顯客氣還禮道:“李師爺。”
李由說:“上官大夫可有空閑?我家大人特邀上官大夫至義順茶館一敘。”
上官顯不知道陸璘邀自己做什么。
他們在公事上其實是惺惺相惜的,他欽佩陸璘作為知縣的清正勤勉與雷厲風行,而陸璘也贊許他一心治病救人,但兩人心知肚明各自的心思,所以又帶著情敵的不屑與憎惡。
陸璘此時約他,不像是為公事,倒像是私事。
他沒什么好逃避的,很快道:“自然有空,那有請李師爺帶路。”
李由帶了他往義順茶館而去,進了雅間,將門帶上。
陸璘坐在雅間內的茶桌旁,一身素雅白袍,攏著袖子,正為桌上兩只茶杯倒茶。水氣裊裊升起,將他如玉的面龐遮得朦朧,茶香四溢,讓房中這一幕比畫好看,卻比畫逼真。
上官顯早年就聽過陸璘的名聲,那時只知他才氣縱橫,驚世芳華,到這安陸見了他本人,便覺傳言不虛。
他直到現在都不知道陸璘和施菀和離的原因。
以陸璘如此優渥的條件,卻還能讓施菀離開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可原諒的事吧。
陸璘開口道:“上官大夫,坐。”
上官顯過來,在他對面坐下,問他:“不知陸大人叫我來有何事。”
陸璘將茶杯遞到他面前,問:“聽說上官大夫決定先留在安陸,在杏林館坐診?”
上官顯回道:“大約是如此,沒想到陸大人消息如此靈通。”
“為了施大夫?”陸璘問。
上官顯沒想到他會這么快挑明,沉吟一會兒,也干脆回道:“是。”
陸璘抬眼看他:“你是覺得施大夫美貌,想在安陸留一筆風流賬后離開,還是真心看中她,想娶她做夫人?”
上官顯神色一凜,怒道:“陸大人這是什么意思,你是侮辱我,還是侮辱施大夫,我當然是真心看中她,要娶她做夫人!”
陸璘一瞬不瞬盯著他,緩聲道:“可你,已有婚約,那人是你表妹,你家中一直寫信催你回去成婚。”
上官顯陡然一驚,臉色大變,剎那間失了血色。
他這才反應過來,竟不知在何時,陸璘去查過他了。
他不由自主將手藏進了袖中,緩緩攥緊,而后才急切道:“只是兩家說好,并沒有下聘,我完全可以否決這婚姻,另娶施大夫。”
“是嗎?”陸璘反問,隨后一陣冷笑。
“可你還沒回信去家中說要退掉這婚約,不是嗎?”他問。
上官顯面如土色,一時間無話可說。
陸璘是有備而來,又成竹在胸,繼續道:“因為你知道這事有多難,那是你親姨媽家的女兒,你們兩有是親戚,也是世交,這婚事是兩家人的愿望,你要反對,拿什么反對?”
上官顯被他逼問得無話,半晌才道:“我只要不愿意,他們不可能將我綁上喜堂;我執意娶菀菀,他們只能接受。”
“然后呢?”陸璘反問:“就算你不顧一切退掉了婚事,娶了她,你讓你母親怎么看她,讓你們上官家怎么看她,讓你整個親族怎么看她?
“你是醫藥世家之后,她卻是個嫁過人的、沒有親人的孤女,還獨自一人在安陸行醫,濟寧所有人都會覺得她是不知廉恥、居心叵測,將你迷惑住,竟要違逆長輩意愿,退婚娶她。
“她孤身一人隨你回濟寧,卻要被你母親冷眼,受你家人鄙夷,乃至整個親族都會輕視她,厭惡她,你教她如何面對?
“你的求娶,只會讓她陷入絕境。”
寒冬臘月,上官顯卻是冷汗淋漓,久久坐著,如石雕般失去反應。
陸璘沒有說話,等著他的回應。
上官顯在失神之后艱難地找回理智,看著他道:“你說這些,不過是要我知難而退,可這都是你的臆測,其實這才是她同你和離的原因對不對?
“因為她孤身一人在你家,受盡冷眼與鄙夷,所以她才會絕望與你和離,一人回了家鄉行醫,再不論嫁人之事。”
上官顯冷冷看他道:“陸大人,當初你逼走她,毀了她姻緣,如今卻又阻撓她再尋良緣,你是不是太過刻薄無情了些?”
陸璘不由捏緊了茶盞,穩住心神看著他緩緩出聲:“我的確是要讓你知難而退,我也的確是要阻撓她再嫁別人、希望她最終能嫁我。不管怎樣,我現在沒有婚約在身,我可以作主自己的婚姻,她本來就曾是我妻子,我家中不會竭力反對,我也可以保證讓她過得順心,更何況……
“你或許不知道,我們之前深深相愛,我們有過交頸而臥徹夜纏綿的新婚時光,她不會忘記我,也不會為了你而離開安陸,她不會愿意和你一起去面對濟寧府的困境,你這一切,不過是自作多情。”
上官顯的肩緩緩垂下來,心中的意志徹底被他擊垮。
原本對兩人的婚事他就沒有那么強的信心,加上施菀這里的不確定,他更加頹喪起來。
施菀一直對他是尊敬而客氣的,至少到現在并沒有流露出對他有意的想法來。
她從不提陸璘,或許真的是對他舊情難忘吧,因為在意,所以才刻意不去提。
上官顯站起身來,似乎逃離一般,轉身往門外去,走到門后,又不甘心地回頭道:“我知道,你并沒有你表現出來那么信心十足,要不然你就不會擔心我留下來,也不會悄悄去了云夢,卻不敢見她。”
陸璘靜靜看著他。
他面色沉著,但上官顯卻知道自己說中了他的心事。
那日聽了李由那番話,他細細回想,猛然想起桂嬸開門時,外面有個身影讓他覺得熟悉,那人身量修長挺拔,背脊寬直,并不像普通民夫肩挑手提做慣了重活的體形,那時覺得奇怪,后來想起來,那人八成是陸璘。
他卻是沒想到,陸璘會為施菀做到那一步。
陸璘回道:“你說得對,我確實擔心你留下來,確實不敢見她,甚至也擔心她知道我去查你,但至少我能說,我想娶她,不顧一切。”
上官顯明白過來,陸璘就是在賭他的決心……那種,為了娶她,愿意披荊斬棘、欺山趕海的決心。
他惶然失措離開了茶館。
上官顯離去,陸璘也無力地坐了下來。
剛才那番話,質問的是上官顯,他卻覺得質問的是他自己。
七年前的施菀,進陸家時只有十六歲,正是個沒有親人在身旁、身無所依的孤女。
他的家人平日是怎么對她的呢?
他不知道,但他還能回憶起三弟說的話。
他如今勸退上官顯的,正是他已經讓施菀經歷過的。
這一刻,他再一次覺得自己卑鄙,可恥。
上官顯失魂落魄回到藥鋪,前堂只有羅大夫一個大夫,沒見著施菀。
他問枇杷:“你師父呢?”
“看賬本去了。”枇杷回。
上官顯便獨自去了后院。
后堂的房間內,施菀仔細翻看著上月的賬本。她原本對進貨出貨這種事并不熟悉,但既然做了東家,都總得慢慢學來,至少不應對此一無所知。
翻到一頁,上面寫的是縣衙衙役陳十二在藥鋪取走十劑退瘟散,已當場結清錢款,下面還貼有陸璘的手書,確認是陸璘安排人來取藥的。
她疑惑地問賬房:“這藥不算縣衙的藥嗎?怎么沒走縣衙的總賬?”
因為疫病用藥的緣故,縣衙需要的許多藥是在杏林館這里拿的,雙方便有個賬單,如今一單一單正在核對結清,卻只有這一個是例外的。
賬房回道:“這個,我也不知道,反正當時那衙役過來,拿著知縣大人的手書,我看字跡是對的,又馬上給現銀,便沒有多問,按當時市價低一些給他了,畢竟是陸知縣要。”
施菀看著上面日期,又看著這數量,理所當然就想到李由給她那十劑藥。
那十劑藥,就是這里記著的十劑藥嗎?那果然不是李由給她的,而是陸璘讓人連夜送藥去云夢,托付李由給她的?
但很快她就想到李由最后去看她,那幾句莫名其妙的話。
什么“去了危險的地方”,“一腔赤誠,不在言辭上,只在心里”……
當時不懂,現在卻意識到他的意思很可能是說……陸璘去了云夢,是他親自將藥交給李由的。
所以他是趕去云夢生的病,但他去做什么了呢?她全程都沒見到他,也沒聽說他去了……
施菀心里有些亂,最后勉強將賬本看完,才起身回了后院。
還在失神中,站在后院的上官顯喊她道:“施大夫。”
施菀抬起頭來,見上官顯就站在院子里,臉上露了輕笑道:“上官大夫,你上午去哪里了,怎么沒見你人?”
“去外面隨便走了走。”上官顯說。
“外面都在賣年貨吧,不知道和別的地方有沒有什么不同。”
上官顯回答:“倒是有些不同,我看到有人賣白梅盆栽,還準備買一盆回來,但我不會料理花木,又見施大夫似乎也不種花木,就打消了這念頭。”
聽見白梅,施菀愣了愣才笑:“對呀,我也不會料理這些,我們就剪個窗花就好了,不必買。”
上官顯靜靜看著她,隔了一會兒,說:“你有空么?可不可以陪我出去走走?”
施菀本來準備去抄一本借來的醫書,但上官顯的樣子似乎是有事,她便很快點頭,同他出去。
早市散了,但賣年畫的,賣鞭炮蠟燭香紙的,賣茶果點心的等等,全都還開著店鋪、支著攤子在外面,買的人不如早上多,但三三兩兩間或也有人去買。
兩人走在路上,上官顯卻遲遲沒說話。
施菀問:“上官大夫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想家了嗎?”
上官顯點點頭,回道:“對外人來說,我是為了醫術精進而甘愿漂泊,但對我雙親來說,我卻是個不孝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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