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趙福醒來時,趙榮已準備好早上吃的粥飯。
以他現在這身功力,雖然一夜未眠,臉上也難見疲憊。
趙福早起看到孫子時,只是慈祥一笑,并沒有表現得太激動。
自打練武出入江湖,離開衡陽久不歸家已成常態。
在這五六年間,爺爺早已習慣。
盡管也聽到外界談論什么“天下第一”之類的傳聞,老人還是和往常一樣,沒有去打聽什么。
他曉得有些江湖忌諱,不方便對外講。
也無須他問,能說的事,趙榮每次都會回來當故事講給他聽。
這一日用早飯時,打漁人也沒什么吃飯不說話的講究,邊吃邊聊。
趙榮將嵩山上的一些事說給他聽,過于血腥之處,便稍加掩飾。
“看來外邊的傳聞不假,榮兒你還真是天下第一。”
趙福盯著他,蒼老的臉上帶著唏噓之色:“我曉得你早晚會有出息,卻想不到短短時間變化這么大。”
“不過.”
“再有技藝的打漁人,也不敢在風高浪急的時候掉以輕心。”
“你年紀還小,爺爺沒本事教伱什么,只盼你以后不要忘了初入江湖時的那份謹慎,刀里來劍里去,名頭越大應付事就越多,總是比打漁危險的。”
趙榮聽他的話后,也不解釋什么功力高深,只應聲點頭,如此一來,反倒讓爺爺更放心。
“待會吃過飯,我來幫恁按摩活血。”
趙福微微搖頭,“我沒有病痛,只是精神不好。”
“上了歲數都這樣。”
“在你這個年紀時,爺爺雖不是武林高手,但也是水中一條活魚。不過,人都有老的時候,不用勉強。”
他又叮囑道:“等爺爺哪天死了,記得將我埋在靠江邊的山上。”
“再將墳前的樹砍掉,這樣便能看到江里的魚兒躍出水面。”
“我在船上大半輩子,最熟悉這些景象。”
趙榮聞聲將菜碗中的小蝦夾入他碗中:“爺爺別瞎想,恁自會長命百歲。”
趙福那滿是皺紋的蒼老臉上擠出笑容。
“哪用活那般久。”
“瞧你這么有出息,我也沒什么可擔心的,活到哪天就哪天。”
“你記住爺爺的話便可。”
“是。”
將早飯用完,趙榮沒順著他的意,用內力給他按摩活血。
但也僅能如此了。
他本身沒有武功,這么大年紀,也不適合再練功。
生命衰老,乃順應自然,無法停歇。
趙福活動了一下胳膊,看了看趙榮,又看了看曲非煙,他臉上笑意更甚,沒有在院中多待,只道去尋老鄰居,便出門溜達去了。
趙榮走到廊檐邊,看到了地上擺著的漁網,以及編修網子的魚線工具。
“榮哥,現在回門派嗎?”
“不回。”
趙榮忽然來了興趣,坐在爺爺平日坐的小板凳上,扯了扯漁網,找到上面的結扣與破漏的地方。
就和當年一樣,扯線出來修補。
這技藝,倒是沒有生疏。
“你要不要去睡一會?”
“不用。”
曲少女搖晃腦袋,蹲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手上的動作。
“榮哥,你若是不學武功,是不是會一直打漁?”
趙榮余光瞄了她一眼便繼續編網:“不知道。”
“你覺得哪樣更好?”
“當然是練武,否則我就見不著你了。”
她說這話時語氣稍有急促,又朝趙榮身邊貼靠一步,似乎生怕那是真的。
“有緣自會見到。搞不好哪日你落入水中,又被我所救。”
“那樣巧的事情怎會有。”她呵呵笑了出來。
趙榮將漁網遞來,“來,我教你編網。”
“好。”
曲非煙應了一聲,又突發奇想:“這世上有個武林高手,他若編網一定比你厲害。”
“誰?”
“你猜一猜。”
趙榮停了動作:“桃谷六仙?”
曲非煙搖頭,卻追問:“為什么會猜這六個怪人。”
趙榮打趣道:“我與爺爺兩個人一起編網,總能強過一個人,何況他們是六個。”
“不是,這六人古里古怪,準編得亂七八糟。”
曲少女眸光明亮:“那一定是東方不敗。”
“他針飛線走,能敵劍氣。”
“若是在編網上與你一較長短,那天下第一,準還是他的。”
“胡說八道.”趙榮失聲笑道:“人家那是繡花。”
他們在漁網前說話玩鬧,臨近中午爺爺才回返。
三人用過午飯,爺爺又溜達去了。
趙榮與曲非煙便一道前往劉府。
“稀奇,稀奇.”
才被劉菁引入府內,老師叔就笑著迎了上來,又熱情地拉著他,“大師侄可是難得一見,不過今日你來得正是時候。”
劉菁瞧見方師叔的眼神,當即會意退走。
“今日有什么不同?”
趙榮看了劉菁背影一眼,又看向方老師叔。
“你們隨我來。”
他打了個啞謎領路在前,走了一陣,跟著飛身上了屋頂。
趙榮與曲非煙跟上,三人便在屋瓦上行走。
沒過一會兒,看到前方竹園小徑。
屋頂上正好有一方竹陰處,方老師叔揮袖蕩開竹葉,朝前方閣樓指了指,示意他們坐下。
趙榮聽到一陣爽朗笑聲從閣樓方向傳來。
這笑聲中
有劉三爺,有曲知音,還有黃鐘公。
不知他們正聊著什么,笑得那般歡暢。
趙榮摸著下巴尋思。
原來是劉三爺與曲知音的高山流水組合,現在多了一個大莊主,那是不是可以叫歲寒三友琴曲版。
他發現方老師叔很有意思。
在遠處聽他們歡笑,聽他們奏曲,一個人悠哉欣賞。
若有興致,就在遠處撫琴來和。
少頃,閣樓中曲調聲響起。
這曲子紛披燦爛,戈矛縱橫,琴聲所述,正是廣陵散。
在這三位琴曲大家手中,廣陵散的魅力已淋漓盡致地體現。
他們的曲聲相和,絲毫不顯得繁復,反而交錯縱橫,完美融合。
若是嵇康在此聆聽,定然再無遺恨。
廣陵散彈罷,又有一曲趙榮從未聽過的曲調幽幽響起。
錚錚兩聲琴音初初時甚為優雅,過得片刻,又有柔和的簫聲夾入琴韻之中。
七弦琴的琴音平和中正,清幽的洞簫聲混在其中,似乎在一問一答。
這琴簫不同于方才三人所奏的廣陵散,分明是出自高山流水兩人的手筆。
琴簫響徹閣樓,那琴音急促高亢,簫聲慢慢低沉如有游絲隨風飄蕩。
兩道聲音連綿不絕,像是大潮之水翻涌,在趙榮心中滋生了蕩氣回腸之意。
又忽然聽到一陣大笑聲。
這時琴中迸出鏗鏘之音似有殺伐,簫聲卻依舊溫雅婉轉,二者抑揚頓挫,極盡繁復變化,竟又完美融合,直叫人感受到江湖大浪,又似乎看到了大浪平復之時。
而一切人事,諸般悲喜,都淹沒在大浪之中,最終無有痕跡。
琴簫韻遠,在趙榮心中久久徘徊,心生無限感慨。
這便是《笑傲江湖》曲嗎?
“大師侄,小師侄,你們覺得這曲子如何?”
曲非煙沒有評價,只是問:“師叔,這是什么曲?”
方千駒摸著短須:“笑傲江湖。”
他回答了小師侄的話,笑望著大師侄。
趙榮道:“先是廣陵散,再是笑傲江湖。”
“高山流水這是在與嵇康論曲,黃老先生正好點評。”
“此曲余韻綿長,似是大河之水向東流,流了千百年不曾停歇,非琴簫技藝精湛至極之人,無有可能將它合奏而出。”
“如聽仙樂耳暫明,妙。”
“便是嵇康在此,也要嘆他們此曲不輸廣陵散。”
方千駒聽他給了這么高的評價,也贊嘆道:“初初聞聽這曲子,我也深受震撼。”
“一曲已罷,既然大師侄也這般欣賞,我們一道去閣樓,叫他們再奏一遍。”
“不了。”
趙榮忽然拒絕,笑著對他說:
“這次我從嵩山歸來,所隔日久,才想到此看看師叔他們近況,也想將江湖事簡而概之,好叫他們徹底安心。”
“只不過今天聽了這一曲,我已聞曲中意。”
“既已笑傲江湖,何必再問那些繁瑣事。”
“聞曲如見人,得知劉師叔他們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此際也不去打攪他們的雅興。”
他從竹蔭下起身,就要告辭。
方老師叔是個心性曠然的有趣人,他覺得趙榮所言有理,竟也不留客。
“去吧。”
“等晚間我將你的話帶給師兄,他們一定欣喜。”
方千駒笑道:“這可是天下第一的認可.”
趙榮與曲非煙離劉府時,外間的劉菁也不覺得奇怪,只招呼他們多來。
“笑傲江湖.”
“世上有幾人能做到?”
曲非煙念叨兩聲,又看向趙榮:“榮哥,你就是其中一個。”
“對嗎?”
“對。”
趙榮笑著點頭:“走,我們去天柱峰看看。”
說走就走,兩個人兩匹馬,半個時辰后就到了天柱峰腳下。
他們一路登山,在山道上鬧出動靜。
五路神施令威與一字電劍丁堅各自一身黑衣,從木屋中探出頭來。
劍神守山人一瞧來人,立時笑著抱拳,再退回屋中。
走過這兩道守山門戶,再往陡峭處行,終登劍冢。
一素色袍服的長臉漢子,面色平靜,正對著一整片插入巖土中的劍。
正是歸隱天山的劍奴,封不平。
封不平不愧在中條山隱居二十多年,如今心死之下,論及靜功趙榮也不及。
自衡山論劍之后,他一步沒下過五神峰。
面前劍冢,似乎就是他的一切。
“劍神。”
趙榮到了近前,封不平打了一聲招呼。
“許久不見,封先生在此地可好?”
封不平聞言回應:“一切皆好。”
他盯著劍冢:“對我來說,這里是一片凈土。”
趙榮又問:“近來可生出與我論劍之心?”
封不平搖頭:“暫且沒有。”
“我劍法雖有增進,卻自覺不是劍神對手。寒來暑往,若有劍法大進一日,封某人再行討教。”
“好。”
趙榮對他沉心于劍的狀態很是看好:“希望這一天快點到來。”
“若封先生有所求,可以對山下的門人說。”
封不平道:“不敢有求,多謝。”
“莫要客氣,你如今身在五神峰上,那就是我衡山的一份子。”
趙榮一句平淡之言,卻讓中條山的孤魂野鬼感到溫暖。
封不平點頭。
趙榮轉身下山時,封不平目送著他遠去。
山下弟子尋常上來給他送日用并非不說話,嵩山峻極一戰,他早有耳聞。
東方不敗也敗了。
所以趙榮說“希望這一天快點到來”,在封不平聽來,就是希望江湖上能有對手。
他一顆劍心有些躁動,很希望自己能成為劍神的對手。
天山山腳。
趙榮與曲非煙按轡徐行。
“榮哥,這位封先生算不算笑傲江湖?”
“你說呢?”
曲少女道:“我覺得”
“若他一直在天柱峰上,那就是算的,就如同劉師叔與我爺爺,他們離了江湖,便鉆研笑傲江湖曲,以此為樂。”
“這封先生在峰上,他的劍就如劉師叔的七弦琴,他的笑傲江湖曲,便是狂風劍法。”
“如今五神峰有榮哥的光芒在,無人敢上峰打攪,那封先生便算笑傲江湖。”
“可他若是出了凈土,再入江湖,諸多煩惱就緊隨而至”
她話罷,一雙妙目凝在趙榮臉上。
“你說得極對。”
“人生問得志趣,心懷曠遠,無有憂愁,便算尋得人生凈土,那也許就夠了。”
趙榮說完,就聽到旁邊如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榮哥說的簡單,但江湖上少的便是心思純粹的人。”
“所以,無有憂愁嘛.沒幾個人能辦到。”
趙榮也笑了,他們又在驛站附近行走。
天山濃綠,芙蓉疏秀,云霧籠罩著山巒峰頂,五神峰山色壯麗。
曲非煙一路上又提起一件事,趙榮立即做了安排。
晚間,他們來到同福客棧。
又是一次老朋友相聚。
這次除了包不顛、包大潼、邢道寺、聞泰、蘆貴、盧世來,蒲逵等人外,還有從永州趕來的公孫深度夫婦。
趙榮之前得空,也不時與他們相聚。
不過成為天下第一后,還是第一次。
這一次聚會后,聞泰單獨找上了他。
“少莊主,今日身體無恙了?”
聽趙榮打趣,聞泰摸著頭苦笑:“無恙無恙。”
“不過,我是不會與天下第一動手的。”
“那”
聞泰嘆了一口氣,抱拳道:“我收到父親的信,叫我回奔雷山莊娶親。”
趙榮點頭道:“這是好事。”
聞泰看了看同福客棧的匾額,目光中有些不舍。
他又抱拳道:“當年年少輕狂,多有冒犯。”
趙榮一下將他扶起:“往事如流水,早就過去了。”
聞泰心中感慨,倒也沒有再說什么。
第二日一早,他向眾人告辭,就匆匆忙忙離開了雁城。
等他走后,曲非煙才笑著說。
“其實他很早很早就收到了奔雷山莊的來信,這次要娶親的對象,還是他的青梅竹馬。”
“但一直礙著面子與承諾,不好意思離開。”
“這次若再不回去,他的相好就要嫁作他人婦了.”
趙榮有些愕然地望著城西方向。
又笑道:
“這家伙也真是有趣,等他娶親那日,就叫人送上一份禮物。”
曲少女笑呵呵道:
“了不得,這可是天下第一送的禮物。”
“這下奔雷山莊可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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