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二十七:不老傳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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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順著妹妹的所指方向瞧去。
二樓洞開的窗扉旁,一襲青衫,幾縷發絲,正被秋風微動。
他目眺東南,似是觸景憶趣,臉上泛著淡淡笑意。
一桿酒旗,獵獵閣樓之外,一角舞動窗前。
少年能清楚看到酒旗上繡著的刻著酒字的灰甕,風吹旗幟的聲音,又是那樣招耳。
物動聲響,這貴陽府城的客棧是那般生動。
物愈動,人愈靜。
這青衫客,仿如生動世界里的一幅畫卷。
他靜立在那里,不隨風物而逝。
少年只看了一眼,甚至僅是一張側臉,便讓他在一瞬間放下手中的粗糙茶碗。
在那人移目過來正臉相對時,他心臟驟跳,差點鉆出心窩。
少年感覺自己像是犯了什么錯誤,剎那間低下頭去。
他比妹妹年長五歲,加之從小受到祖父祖母與爹爹的教導,懂的東西自然更多。
由此,他絕不敢像妹妹那般大膽。
像,太像了!
腦海中的記憶不斷翻涌,那幅掛在祠堂中的畫像,他不知看了多少次。
爹爹常教導,林家人不可忘恩。
年幼時,他尚且不懂那幅畫像的意義。
家中長輩便常帶著他去生祠拜見,叫他敬重。
明事理之后,他便追問長輩這畫像的來歷。
后來陸續知道福威鏢局的危機。
也明白了其中恩情。
倘若沒有那畫像中的人,福州的福威鏢局不會有今日的繁榮,早就是敗瓦頹垣了。
雖無緣得見畫中前輩,可是
他對那幅畫的印象之深,還要勝過妹妹。
撲通撲通.
心臟跳動的聲音,他自己都能聽見。
一方面心潮起伏,一方面又有個聲音不斷在腦海中說
這只是巧合。
可天下間,真的有如此相像的人嗎?
甚至,就連畫中的神韻,都與眼前這位如此相似。
否則他們兄妹二人,不會一瞬間失神。
少年眼皮上翻,又偷偷看了一眼。
太像了!
但.那分明是二十多年前的畫像。
如若真是那位前輩的話,現在也改是爹爹這般年紀。
念想到此處,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要不要上去打個招呼呢?
不是那位前輩本人,但如此相像,會不會與那位前輩有關?
若爹爹見了這般有臉緣的恩人,即便與前輩無關,此次碰上,只憑臉緣也該請他吃這頓餐飯。
心中踟躇不前,沒拿定主意。
“噌”
一道挪動凳子的聲音在一旁響起,他愣神時,妹妹已離桌朝窗邊獨坐的青衫客走去。
少年想喊住她,又猶豫沒及時開口。
這時,一旁的鄭鏢頭露出異色。
“少東家”
“鄭叔李叔你們先吃,”少年忙道,“家妹第一次出遠門,瞧什么都新鮮,我去看著她。”
這種事一路上發生了不少次。
鏢局眾人沒多想,又知道少東家頗有林老鏢頭風范,做事沉穩。
在這客棧中確實沒甚么危險,少東家發了話,故而看上幾眼也不去管了。
少年三步并兩步。
他卻看到,自家妹妹已經坐在了青衫人的桌旁。
等他靠近時,青衫人目光微抬,很自然地說道:“坐。”
少年坐下,正好擋住后方鏢師們的視線。
兄妹二人本想開口詢問,可此時面對這個神秘青衫人,只覺對上了祠堂那位前輩。
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哪怕是天真活潑的小女娃都心生局促,大著膽子來,卻突然不敢說話了。
年長的哥哥,更是只在椅子上坐了小半個屁股。
青衫人看他們緊張的樣子,卻是笑了出來。
像是為了打開話題,朝著窗外一指:
“外邊的鏢車,可是你們家的?”
“是。”
兄妹二人異口同聲,又乖巧點頭。
哪怕是家中長輩問話,他們也沒有這般繃緊神經。
一直供奉在祠堂受林家香火的畫像,突然出現在眼前,張口說話。
這種感覺,讓兩個少年人登時將脊背腰桿直了起來,又豎起耳朵,生怕漏聽半句話。
青衫人又問:“你們是哪家鏢局的。”
“福州,福威鏢局。”
青衫人絲毫沒露出異色,顯然早就猜到了。
畢竟,外邊的鏢車上就掛著鮮明的“林”字。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林義寬。”
小女娃看了他一眼,道:“我叫林義貞。”
她話罷又自報家門補充一句:
“我爹爹是福州鏢俠林平之,我娘親是福州開山掌派的弟子南希梅。”
早年福州之地的教宗并不多,一家大鏢局便算豪強。
近年來卻如云貴之地一般,新起不少門派。
開山掌派便是其中一支。
這路開山掌法據說是宋時就有,也與許多凋零的武學一樣得以接續。
青衫人似是想到什么,表情微有變化。
“怎么不見林總鏢頭,難道從福州到貴陽府的鏢貨,是你們兩個領的頭?”
兄妹二人趕忙搖頭。
又將自家爹爹所在與其中內情詳細說了一遍。
“如此說來,你們這一路走來,也做了不少好事。”
青衫人笑望著他們。
小女娃點頭道:“是的。”
她的語氣昂揚許多,一字一頓說道:“我們初到黔東,在劍河城外的清水江邊途經一間野店,店主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薩姓老人。”
“他與孫女相依為命,一道開店做些茶飯,平日里又在野外采藥材去賣。”
“爹爹見他們清苦,得知后便將他們的天麻、靈芝、黃柏等藥材悉數以高于幾分市價的銀錢收了去。”
她掰著手指,將那些藥材的名字一個個說的很是清楚,生怕漏了某個。
忽然,又見她微微擰眉。
“就在當天傍晚,從劍河城來了一伙兇惡的人,他們去野店上門索財,這些人開口要好多銀錢,薩老爺爺給不起,便要將她孫女抓走做幫派幫主的小妾。”
“爹爹很生氣,將這些人狠狠收拾了一頓,又耽擱了半天去到岑松商幫。”
一口氣說到這里,顯然是因為后來她沒有隨行,后邊具體的話講不出來了。
少年便接話道:
“爹爹找到了他們的幫主,報出了福威鏢局的名號。”
“因為我家常過瀟湘入云貴押送藥材鏢貨,這一趟路幾乎每年都走。”
“爹爹便警告他們的幫主,如若發現薩老爺孫二人過得不好,就來尋他麻煩。”
“那幫主害怕了,言道以后不敢再欺負他們一家,還會照顧薩老爺爺的生意。”
福威鏢局雖說不是教宗大派,卻也是今非昔比。
作為福州最大的鏢局勢力,生意做遍南北。
鏢局多少得力人手暫且不提。
自當年福州陰陽劍譜一事后,天下大派皆在林家被當世劍神震懾。
這鏢局背后站著天下第一大派,不是尋常勢力敢招惹的。
兩個少年說起這些事,便少了幾分緊張。
青衫人聽罷,輕輕點頭,道了一聲“善”。
又問:
“林總鏢頭此前可有見過這位薩姓老人?”
“沒有。”
少年不敢撒謊:“這一路野店多不勝數,何況薩老一家位置偏僻,又十分破舊。”
“爹爹常說,當年我林家受人大恩才得以保全,林家人不可忘恩。天下間的惡人除不盡,但今有余力,路見不平事,也當出手相助。”
“用爺爺的話來講,這便是積德。”
“為我林家積德積福,也不辜負當初的恩人。”
他說這話時毫無停頓,顯然是耳濡目染,將長輩的話牢記心中。
一說起“恩人”二字,再看向面前的青衫人,少年的呼吸就微微粗重起來。
在青衫人微微點頭,露出贊許之色時,少年鼓起巨大勇氣,說道:
“我家祠堂里掛有一幅畫像,正是當初救我林家滿門的大恩人。”
“前前輩”
他吞咽一口空氣,喉嚨滾動發出一絲顫音:
“前輩與我家祠堂上的畫像好生相像,不知.”
“不知可知曉福威鏢局的往事。”
青衫人聞言,臉上涌現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
反問道:
“你們把我當成了畫像上的人,這才上前搭話?”
話題一打開,少年反倒微松一口氣,他們兩個都嗯了一聲,復又朝青衫人瞧去。
又見青衫人笑意更甚,饒有趣味地說道:
“你們兩個倒是天真有趣。”
“你家的畫像在祠堂放了二十多年,我如何能在二十年前出現在福威鏢局的往事中。”
“是也不是?”
林義貞眨著眼睛望著大哥,她才想到這些。
少年早就考慮到了。
只不過畫中人與眼前人神似,縱然離奇,還是問出來才心安。
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曉得自己冒昧了。
于是含著歉意道:
“相見是緣,我請前輩吃這頓餐飯,還請不要推辭。”
青衫人并未拒絕,順勢點頭道:
“好一個相見是緣。”
他轉眼看向小女娃:“你前年是不是收到過一件禮物,大抵在中秋前后。”
女娃道:“是的。”
她正想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卻被人搶了話:“拿出來瞧瞧。”
這禮物在她看來很貴重,不過青衫人宛如畫像復活,他一開口,很難拒絕。
女娃將一柄冒著寒芒的短劍拿了出來。
“這是爺爺去雁城拜會時,從衡山派帶出來的。”
與綁在靴子上的短刀不同,這短劍,她是貼著腰身收藏,可見重視。
林義寬露出一絲異色。
他看到青衫人拿起短劍,端詳了片刻。
此劍出自龍泉鑄劍山莊,乃是一柄寶刃。
然而.
一大一小兩個少年,卻看到了匪夷所思、超乎常理的一幕。
青衫人緩緩拔出短劍,將劍身托在左手手心。
右手微伸,食指點出瞬間,忽見一道冰白刃氣。
小女娃還沒意識到這是什么,只覺神奇。
而少年人,已經瞪大了雙眼。
青衫人沒看他們,眼睛隨意地凝在短劍上,以單指在劍面上寫畫。
劍身上的字跡越來越多,全是蠅頭小字。
兄妹二人看不清上面寫了什么字,他們的關注點已經不在字上。
二人無法理解此時場景。
若非家教甚嚴,恐怕早就大呼小叫了。
這短劍以精鐵百煉所鑄,不說削鐵如泥,也算一柄利器。
可此時.
卻有人能用手在上方寫字。
那指尖流動的寒芒刃氣,更是他們生平僅見。
兄妹二人癡癡地看,一時間忘了時間長短。
等青衫人將短劍遞回時,小女娃愣了數秒才出手接過。
“前前輩”
少年不及去看劍上的刻字,而是又望著青衫人的臉。
祠堂中的畫像活了!
他的心跳前所未有地快,像是第一次了解這片江湖。
后續的話沒有說出口,便聽青衫人笑道:
“相見是緣。”
“去付餐飯銀錢吧。”
兩人的耳間似回蕩著一道笑聲,就在這笑聲響起瞬間,兄妹二人皆有失神。
醒轉之時,對坐的青衫人,已了無蹤跡。
就好像他從來都沒有來過。
“大哥.前輩什么時候走的?”
小女娃四下張望,再尋不到青影。
“我也不知道。”
林義寬搖頭。
小女娃恍惚間又問:“前輩去了什么地方?”
少年還是搖頭,喃喃道:
“也許.”
“前輩又成了祠堂上的畫像。”
他說這話時聲音很低,以至于妹妹都沒聽清楚,她已經被短劍上的刻字吸引。
少年湊上去一看,才發現內容既熟悉又有幾分陌生。
林家此時修煉的內功乃是三焦練氣法。
這門內功正是恩人所授。
這劍上的心法像是比三焦練氣法更深奧一些。
兄妹二人這番動靜引來鄭鏢頭與李鏢頭。
他們方才也看到那青衣人。
可只是一個低頭抬頭的工夫,人不見了。
這要是放在晚上,準要嚇他們一身冷汗。
鏢頭們不及說話,少年急忙開口:
“快尋爹爹.!”
福威鏢局的人匆匆出了客棧,留下大隊人馬。
兩位鏢頭趕著馬車,帶著兄妹二人去到貴陽府城最大的藥莊。
約摸半個時辰后。
息烽藥莊門口,一位儀表堂堂、腰間負劍的中年人快步而出。
他只聽了個大概,立刻面露驚容。
“走,去客棧!”
中年人當即吩咐,帶著鏢頭們又回到方才用餐的地方。
可是,想找那位青衣人是不太可能了。
“你們可有不敬之處?”
中年人目光銳利地審視著兒女。
兄妹二人搖頭。
中年人這才點頭,又領著他們回到住處。
等周圍無了嘈雜聲,再聽他們細細講述。
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將方才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回述一遍。
尤其說到青衫人的樣貌
中年人全是震撼。
他旁邊,還有一位頭發花白的老鏢師,更是發出一聲長嘆。
此人正是當年隨林鎮南走南闖北的史鏢頭。
“真的是那位啊.”
史鏢頭望著林平之,滿臉的追憶之色:
“想當年,我隨著總鏢頭在樂安附近的破廟中初次見他,還在懷疑衡州府之地的傳聞,但是總鏢頭卻對他另眼相看。”
“后來.”
“逢鏢局大難,得他相助,才從絕境中轉危為安。”
“如今.又是二十多年過去。”
史鏢頭面帶滄桑之氣:
“行鏢多年,我已垂垂老矣,這趟云貴之地走過后,恐怕就不能再遠走出鏢了。”
“常言道,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沒想到”
“二十多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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