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四十五:神龜猶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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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館內廳,龍萍望著眼前的青年。
他的身影,逐漸與當日衡陽城北分別時的少年身影重疊。
一時間,心中感慨萬千。
放在二十年前,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會是今日場景。
當初的小小饋贈,竟被他記得這樣清楚。
對于一個身處天下第一多年的江湖絕巔來說,實在不可思議。
心中激動感動,又深深佩服。
“榮兄弟,我們這武館也拿不出什么珍奇叫你看上眼,只盼這吉日里,能叫你們多飲幾杯水酒。”
她話語真誠。
密布在臉上的笑意,帶起淺淺的皺紋。
“那是自然。”
趙榮笑答。
他們敘舊說起了長瑞鏢局往事。
之后,話題又轉移到近來常德發生的事情上。
趙榮沒到外間露面,否則今日人家喜慶日子,就顯得喧賓奪主了。
雖說鼎盛武館一點不會在乎,甚至要以此為榮,但他卻不想大動干戈。
遣龍萍去外間會客,趙榮便在內廳與曲非煙小酌。
“榮哥,聽了你們的話又叫我想起當初你在鏢局的日子。”
她妙目含笑,揶揄道:
“誰能想到,那時一個連穴位都摸不清楚的少年,竟然成了名動天下的劍神。”
趙榮哦了一聲:
“是那時值得懷念,還是此時更好?”
曲非煙不回應他的話,只是嫵媚地瞧了他一眼。
二人又對飲一杯。
“走吧,再去尋一位故人,我已經好久沒見過他了。”
“玉臻呢?”
“就讓他待在此地。”
話罷,二人飄然而去。
鼎盛武館的兩位館主帶著那對新人再度返回時,已見不到他們的蹤影。
一身新郎裝的龍昭甫松了一口氣。
雖說掌門大師伯在此,乃是光耀一門之事,更叫他的婚宴喜中更喜。
可面對這位長輩,壓力著實不小。
“娘,可知掌門大師伯怎會突然到此?”
龍昭甫倒是有些孝心:“若他老人家在常德府有事,我們該盡全力。”
龍萍笑著搖頭。
龍魁道:“高人行事,我們怎能猜透。”
“再說.”
“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難住你掌門大師伯?”
他轉頭看向龍萍:“小公子那邊?”
“莫要鬧出動靜,玉臻與瑞青他們玩在一起,派人暗中看護便可。”
“方才榮兄弟問起了點蒼妙諦的事,有可能是尋他們去了。”
龍魁點了點頭。
他雖然好奇,但有些事龍萍也不能多問。
自打他老丈人武陵快刀故去,鼎盛武館等于失了靠山。
如今與衡山派的關系,已經超乎他的想象。
作為在江湖中摸爬滾打的老油條,他深知有多難得。
本地掌門宿老有過今日的際遇,鼎盛武館在他們心中的地位,又會上升到一個絕對高度。
這一點,從幾位掌門人的態度就能看出來。
鼎盛武館的熱鬧一直持續到晚間,欒掌門等人也是喝得醉紅脖頸才告辭。
不少賓客都知道龍府今日有高人駕臨。
但大多數人只是私下議論,不清楚這位神秘高人到底是誰,他們尚且能平靜喝酒。
少數知情或者有所猜測之人,今日雖然盡興,卻也盡興過頭了。
暮色四合,鼎盛武館四下掌燈。
這時武館東院依然是歡聲笑語。
八九名少年男女聚在一起,大一點的估摸有十五歲,小一點的也有十一二歲。
有幾人聚在亭中耍槍弄棒,好不熱鬧。
周圍有幾名武館的武師盯著,免得一群孩子在一起惹出事端。
卻有幾人不用武師們操心。
外邊的孩子拿刀棒,里邊的兩個少年卻拿著紙筆。
從下午到現在,畫還沒有做完。
但他們一絲不茍,掌起數盞燈,勢必要完成畫作。
兩個少年身后,還站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她眉毛很細,眼睛很大。
頭上扎著發髻,又垂下兩條分髾,配合衣著看上去簡約干練。
腰間又系著一口寶劍,短靴上還綁著一柄匕首。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耐得住寂寞、默默看人作畫的人。
“龍瑞青,你大哥成婚,你卻在此作畫,現在天都黑了。”
“當真是龍姨允許的?”
稍大一點的少年頭也不回:“我娘若不允許,怎還會差人送來茶水糕點?”
“聽人報你大伯已經回石門劍派了,你怎么一點不著急?”
少女擺了擺手,頗為隨意道:
“我急什么,此地距離我們劍派駐地又不遠。”
“大伯說過兩日還要來訪,這府城有我們劍派下的客棧,去那邊歇息就好。”
“我等你們畫成再走,瞧瞧到底是什么畫那么重要。”
少年道:“早說過,這叫桃竹錦雞圖,是送給成婚新人的畫作。”
龍瑞青說完又搖了搖頭:
“可惜我的技法太差,拿不出手。”
“若叫別院中的師父們瞧見了,定然少不了苛責。”
他轉頭看向一旁趙玉臻的畫作:“玉臻,恐怕要借你的畫一用。”
趙玉臻笑道:
“哪用借,本就是送給你大哥的。”
欒瓊朝趙玉臻的畫看了一眼,作了一下對比,果然是他畫得好。
不過,這也只是感覺。
叫她說具體好在哪里,又欣賞不來。
她有些好奇地問:
“你也在衡山別院中學過畫?”
趙玉臻點頭。
聞言,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你們兩個可真叫人無奈。”
趙玉臻與龍瑞青都回頭望向她。
少女道:“衡山派乃天下劍法大宗,出名的劍術數不勝數,你們有機會進入衡山學藝,不專心練劍,卻愛畫技。”
“浪費了大好機會。”
龍瑞青反駁道:“學畫與練劍又不沖突。”
“別院中有一大先生,名曰丹青生,他可是衡山別院中極為出名的高手。”
“丹先生更是酒畫劍三絕。”
他指著趙玉臻畫中的竹子:“你瞧這桃這竹,是不是栩栩如生?”
“正是丹先生的寫意之法。”
“說了你也不懂。”
欒瓊本來認真在聽,可聽到最后一句,她也很不服氣:
“師父曾說,人的精力有限,若非天資極高之人,于練武之道不宜分心。”
“我雖不懂畫作,但你的劍法卻不如我。”
龍瑞青年齡更大些,可聽罷卻不反駁。
這少女的大伯是本地石門劍派的掌門人,因為石門劍派與峨嵋派有淵源,故而她所學的劍法與峨嵋少清劍法有關。
加之天資不差,確實有本事在身。
外間甩槍弄棒極為熱鬧,她不去參與,因為方才看了一陣,覺得這些人的武藝也不及她,故而沒多少興致。
龍瑞青的性子慢而溫善。
少女的話又直又有些傷人,本來對少年人的刺激很大。
可他卻不甚在意。
衡山別院的一些精要,被他學會了。
畫技之長,也是長。
所以,他并不覺得輸掉劍術有什么丟臉的。
這時又想到別院中師父的教導,便遞話給少女:
“畫作可以陶冶精神,寫意之勢早晚能用在劍術上,內功修煉也要長久打磨,師父曾言,不要爭一時之強。”
欒瓊聽罷,微微點頭。
衡山派名頭太響,既然是別院先生所授,必然大有道理。
她卻也有巧思,回應道:
“你師父沒說錯,可要做到這一點很難。”
“尋常人練武,還是武在前,其余在后,主次清明。”
龍瑞青指了指身旁還在沉迷作畫的少年,對她說:
“你的劍術定然不及玉臻。”
少女聞言,細細的眉毛登時一蹙。
她與趙玉臻是第一次見,但也學著龍瑞青那樣稱呼,問道:
“玉臻在衡山派拜的哪位師父?”
她以為這少年與鼎盛武館的龍瑞青一樣,同屬于衡山派下屬勢力,這才有機會到衡山派學藝。
趙玉臻回頭望著她,溫和一笑:
“只是學藝,沒有明確拜師。”
這大實話讓少女點頭。
她也曾有拜上衡山派的想法,故而向大伯打聽過不少衡山派的事情。
若有機會拜山門短暫學藝的話,確實不會明確拜師。
“你的劍法真能贏過我?”
“不知道,這要比過才知道。”
聽了他的話,欒瓊認真看了他幾眼。
“你先作畫,等你作完畫,我們比劍。”
她說完搬來一把椅子,看趙玉臻的畫更認真了。
大伯常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她想從畫里面瞧瞧,龍瑞青方才說的寫意劍法到底是什么。
丹青生的名字,她自然是聽過的。
她終究什么也看不出來。
暮色更濃,外邊耍槍弄棒的少年們要么自己離開,要么被家中長輩喚走。
趙玉臻也停下畫筆。
等了許久的欒瓊來了精神,拔劍跳入院落。
她興致勃勃道:
“龍瑞青的話我不太相信。”
“來,玉臻,讓我瞧瞧你的劍法。”
“你要小心了。”
“我的少清劍攻多守少,一旦起劍便連綿而急,你若接不下來,早些出聲認輸。”
等趙玉臻持劍跳入院落中后,一連串交劍聲響起。
過了六七十招后,少女發出一聲驚呼。
好在趙玉臻收劍夠快,并沒有叫她受傷。
“厲害,我輸了。”
欒瓊驚訝不已,又多瞧他幾眼,忽然問道:“玉臻在此待幾日?”
“至少三日。”
“好,”少女眼中充滿斗志:“我只輸了一招,現在我就回門派向師父討教。”
“等我回來把這一劍贏回來。”
她話罷,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龍瑞青在一旁笑了起來,等她走后才問:“玉臻,你怎么手下留情?”
“她沒有壞心思,而且很愛劍,就如我喜好音律作畫一樣。”
趙玉臻神色溫和:“還記得丹青生先生教過我們的那些道理嗎?”
“當然。”
龍瑞青能成為他的好朋友,自然是因為喜好。
這會兒已經明白他的話:
“一個愛畫之人,哪怕他的畫技很稀松,如果他在認真作畫,那么就不該去嘲笑他。”
趙玉臻點頭:
“我記得以前聽爹說過,江湖上的人很多,但純粹愛劍的人很少。”
“她的劍嗯.就像是一卷干凈的畫紙,如果朝上面潑一堆墨,叫她什么也看不清,那是很殘忍的。”
龍瑞青捂著嘴笑:
“如果欒瓊知道,她一定會很感動,然后請你去常德府城的小吃街上游玩。”
趙玉臻偷笑道:
“其實她的劍法不算差,只是我比較了解少清劍法,她不該自報家門。”
“她三日之內一定會再來。”
“沒事的,我可以再贏她一招。”
沅江南岸,一座石碑前。
點蒼老人與鄒松清正欣賞著石碑上的刻字。
“如何?”
商素風笑問。
鄒松清道:“師父闡述的武學之理,稱得上驚奇二字,又叫人看不清出自我們點蒼派,杜絕本派密傳遺留在外的可能。”
“可見師父的武學理解又進入了更深層次。”
“倒也沒有那般玄奇。”
商素風撫著胡須,眼中流露幾分驕傲之色:
“但若是尋常武人瞧見,有所裨益應當不難。”
鄒松清正要詢問,怎么將這石碑刻字展露人前。
一道聲音由遠及近,突兀迎風灌入耳中。
“商老先生謙虛了。”
“用劍之人見到這篇碑文,定是如獲至寶。”
不要說鄒松清,就連商素風也吃驚不小。
順著聲音來處一看,人影一閃,已在近前。
鄒松清看清來人,心驚之下抬手一拜,連忙退到師父身邊。
點蒼老人的眼神游移不定,目光徘徊在這對年輕男女身上。
“劍神當面,老朽拙略之論,哪有奇字可言。”
趙榮微微一笑,開門見山:“商老先生可知我來此為何?”
“難道也來找人?”
商素風這樣猜測,那是因為劍神直接找上了他們。
“不錯。”
“故人隱逸,想見一次殊為不易。”
商素風望著石碑頗為感慨,“早知劍神要來此,老朽就不用畫蛇添足了。”
“這碑文要抹去嗎?”趙榮問。
商素風搖頭:“留給有緣人吧。”
趙榮高深一笑:“商老先生,我們一道吧。”
“好。”
他們順著沅江來到一處碼頭,坐船而下。
期間,又聊起了這段時間他們找人經過。
“商老先生果然豁達,尋常人找了這么久,恐怕早就失了耐心。”
商素風道:
“不識桃源在何處,但看流水落花來。老朽非是多么豁達,而是知曉急切也無用處。”
他們順江而下,換了幾條船。
劃船的船家,也不斷在變。
最后,在一條支流上,商素風跟著趙榮的步子,登上了一條老漁翁的船。
那漁翁很古怪,船隨水漂,一直提桿釣魚。
見他釣竿已彎,卻不拽魚出水。
趙榮從旁提醒,喊了一聲“上鉤了”。
那老翁才提桿。
定睛一看,竟是一條貝殼烏黑發亮的水魚。
趙榮站在船頭,哈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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