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這年。

你隨養母李春虞離開玉承縣，隱姓埋名，各地流浪。然而還未走出清河地區，你們就遭到了第一次追殺。

正月廿一。

那是一名來自清河劍派的劍客，名劉青延。其實力超凡，傳聞乃三十一歲時，以雷音八十鳴晉升罡氣，未來有望神府。

他給你們帶來了一個消息，王梓騰負隅頑抗，在玉承縣屠戮群雄，最終力戰神府而死。王府……一戰化作廢墟。

“他讓我給伱帶一句話。”

林間小道。

前方攔路的中年劍客，此時淡淡地道。

“什么話？”

李春虞強忍著心中悲痛問道。

“想知道？親自去問他吧……”劉青延忽然冷笑。

“你！”

李春虞目光一沉。

呼——

忽然一柄利劍，自前方刺來。

“叮”

劍光交錯。

李春虞退后三步。

偷襲的劉青延也遠遠躍開，望著手中突然多出一柄短劍的女人，不由笑道：“不愧是欣虞劍李春虞，當年赫赫有名的江湖女俠。十年不曾握劍，竟無半點生疏。”

“殺你，足矣。”

李春虞的神色徹底變了。

目光冰冷，殺機四溢。

此時的她，再也不是那個柔柔弱弱的王氏族母，而是當年被無數江湖俊杰追捧的欣虞女俠。

十年退隱。

并未讓她變得柔弱。

相反。

為了保護一雙兒女，她只會變得更強。

于此同時。

兩個身影不知何時，已然出現在劉青延身后。

“殺！”

劍光爆閃，勁氣轟鳴。

許久。

李春虞捂著肩膀，驚訝看著身旁兩個小小的身影。

而后。

將目光轉向地上身軀殘破不堪的中年劍客。

宋臨卻關心扶著李春虞，道：“娘，你何必和他以傷換命。以我們的實力，再費片刻功夫，輕易便可將他拿下。”

“娘也不想。”

李春虞搖了搖頭，“但，我們不能白費你爹的苦心。早一刻殺了這人，我們就能早一點離開這里。”

他們的行蹤已經暴露了。

宋臨的江湖經驗畢竟尚淺。

而李春虞早年經歷無數腥風血雨，與同樣心神疲累的王梓騰雙雙退隱江湖。自然知曉此時多爭取一刻，便多一分逃生的希望。

“嗯。”

宋臨沉默點頭。

他們面對的，畢竟是整個清河的江湖。

那些頂尖勢力不想犧牲自己，如今有了一個替罪羊，又怎么會讓他們如愿離開？天羅地網已然布下，就看他們怎么掙脫了。

“走。”李春虞道。

“娘，爹爹呢？死了是什么意思啊……”八歲的王玲瓏呆呆地問。

“你爹他……”

李春虞雙目蓄滿晶瑩。

剛才還堅強的欣虞女俠，這一刻卻被女兒問得忽然有些繃不住。

“姐，死了就是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別問了，快趕路吧。”宋臨接過話道。

“哦那臭弟弟，你可千萬別死啊！你死了，他們都不陪我玩……”

“嗯嗯，我不會死的。”

“一定不會。”

要是連他都死了，誰來護著這穿衣服都要人幫的笨姐姐？

二月。

追殺，無盡的追殺。

從一月底你們的行蹤暴露開始，整個清河地區都對你們展開了無盡的追殺。哪怕縮骨易形、改頭換面，你們仍逃不過整個江湖的天羅地網。三個人一齊實在太顯眼……

到二月時。整個清河地區的勢力徹底暴亂，若再抓不到你們，就要他們自己的人上。而實際上，已有兩名無辜的孩童成為備選……

二月二。

你們母子三人躲在深山中，戰戰兢兢渡過最艱難的一夜。只要躲到天亮你們就安全了……至少，暫時是的……

“娘，你在發抖。”

山洞中，王玲瓏弱弱地道。

“娘沒事，娘不冷。”李春虞勉強笑道。

“可是，娘你流了好多血啊。”王玲瓏歪著頭，不解地道。

“那不是娘的，是那些壞人的，都是他們的。”李春虞溫和撫慰著小玲瓏。

然而。

黑暗中宋臨分明看到，她的背上不停流著一股股鮮血。

這是白天時。

他們遭遇五名罡氣境高手圍攻，為了保護兩個子女，李春虞拼命殺敵留下的。

這一戰。

宋臨也受了不輕的傷。

唯有懵懵懂懂的王玲瓏，雖然實力最低，但肉身的防御比宋臨還要強悍，在二人的保護下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宋臨的天賦強在筋骨，而她則是全方位的強悍。

經歷這一戰。

宋臨已經明白自己小瞧了清河地區。

這里接近內陸，水遠比岷江要深。而在這個年代，如今日那般的頂尖罡氣高手層出不窮，神府亦非難得一見。

“此時……究竟是哪一年？”

“奇怪的世界，連官府都沒有記錄年月的黃歷。清河、岷江、黑水三個地方，都用著各自的地方年歷……”

漸漸深沉。

王玲瓏已經沉沉睡去，李春虞和宋臨卻睡不著。

望著山洞外的夜色。

他們心中都期盼著，盼著這一夜快點過去。

三人已經逃到了清河地區邊緣。

只要過了今天，一切都將撥云見月。

山風呼嘯，吹開了天上的云彩。

一輪明月頓時展露枝頭。

‘咔啦’一聲樹枝破裂的聲音，也打破了這一夜的寧靜。

李春虞、宋臨瞬間警醒，目光悄然向外望去。

一聲聲腳步十分清晰。

來人似沒有任何隱藏之意，在月色照耀下一步步走到山洞前。

而后站定。

“王夫人，既已知曉是我來了，又何必再躲。你們……逃不掉的。”那是一個頭戴面具的男子，身穿黑色斗篷，似要將所有特征都隱藏其中。

但他手中卻有一柄劍，一柄狗頭蛇身的劍，模樣十分奇特。

“烏牙，是你。”

李春虞踏出山洞，握著自己的短劍，手背卻已青筋暴起。

她似乎……非常緊張。

與此同時。

宋臨也從山洞另一邊走出，默默看著那渾身全無殺氣的人。

“我本不想來。但，王梓騰已經死了，你……愿意跟我走嗎？”那怪人目光透過斗篷，熾熱地盯著李春虞。

沉默。

許久。

李春虞握劍的手一顫，道：“如果我跟你走，你能放過這兩個孩子嗎？”

“娘”

宋臨眉頭一皺。

“別作聲。”李春虞忽然呵斥。

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對宋臨如此說話。似來人真的給了她很大壓力……一種讓人絕望的壓力。

狗頭劍，烏牙。

他是一名獨行客，曾經一劍獨闖劍齋，對劍齋神府出了三劍。

三劍之后，負傷遠遁。

他的名號雖然古怪，江湖上卻沒有一人敢小覷他的實力。

哪怕……他曾傷在王梓騰與李春虞聯手之下，此生再也沒有希望踏入神府境。

又是一陣沉默。

烏牙終于緩緩開口：“你知道的，我曾發過誓，不會放過王梓騰。更不會放過他的后代。哪怕……她是你生的后代。”

狗頭劍出鞘，直指前方。

“交出他們，你跟我走，能活。否則——死。”

山風忽然狂躁。

宋臨默默望著氣勢昂揚，周身彌漫詭異黑氣的烏牙。

李春虞緊緊咬著嘴唇。

她當然不可能答應這樣的要求，可……她也清楚，現在的自己根本不是烏牙的對手。哪怕加上兩個孩子，也絕無可能。

這一刻。

氣氛徹底凝結成冰。

“娘，我餓。”王玲瓏揉著眼睛，從山洞里出來。

嗡——

鏘——

狗頭劍陡然襲來，欣虞劍瞬間出鞘。

與此同時。

宋臨雙足踏地，身形轟然彈出，從側方撲向烏牙。

“啊？”

王玲瓏呆呆看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

“壞人，欺負我娘，打你！”

轟隆隆狂暴的氣息涌動，她也加入了戰場。

漫天劍影。

形如蛇身的狗頭劍，仿若詭異的黑蛇，從一個個奇詭的角度襲來，讓人根本無法抵御。

以宋臨前世今生的經驗，竟也琢磨不透這樣的劍法。

第一次。

這是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罡氣境。

他心中明白，唯有如葉流云那般江湖最頂尖的天才，晉升罡氣才有這樣的實力。

既然擋不住，那便不擋了！

宋臨身軀如電，叮當作響，任由一道道劍光破開金剛之軀的防御，在身上留下一道道深邃的血痕。他身形突入烏牙懷里，一拳轟出。

驀然。

一只靈蛇從烏壓懷中探出，速度奇詭朝他脖子咬來。

一柄小小的解魚刀陡然出現，直接斬斷蛇首，繼續朝烏壓心口刺去。

與此同時。

李春虞、王玲瓏的攻擊也同時來到。

“哼”

卻不想那烏牙似根本不慌，身軀一挺，竟主動將松口獻給宋臨，而后一劍揮出，將王玲瓏擊飛。而后面向另一邊，神色才稍顯凝重。

“嘶——”驟然一聲古怪的嘶鳴。

烏壓身上斗篷驟然破裂，狗頭劍、欣虞劍、解魚刀，同一時間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三聲巨響。

宋臨的解魚刀率先刺在烏牙心口，而后……在數萬斤巨力之下，寸寸碎裂。

那是一幅滿是黑色鱗甲的非人胸膛，似比他的金剛之軀還要堅硬，其上彌補黑色罡氣，更增添了讓人絕望的防御力。

同一時間。

李春虞的欣虞劍也落在了烏牙胸前。

他依然沒有抵擋，似要刻意證明自己——現在有多強大。

短劍刺在烏牙胸口。

毫發無傷。

“噗嗤”但他的狗頭劍卻穿過了李春虞的腹部，從背后透出。

李春虞渾身一顫，面色浮現一絲慘然。

這一劍。

已徹底斬斷了她的脊椎。

哪怕她是一名罡氣境，哪怕她也曾以超越雷音八十鳴的境界晉升罡氣，這一劍……也已再無一絲反擊的余地。

一切，都完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間爆發。

竟是宋臨趁機攀上了烏牙的身軀，小小的身體如猿猴蹬樹，拼死纏著烏牙的四肢，回頭吼道：“娘，快帶玲瓏走！”

呼呼一股股水氣在他身上凝聚，竟真的將烏牙周身的黑氣壓制。

宋臨預估的沒錯。

以烏牙的戰績，他若與王玲瓏聯手，真的有一分可戰神府之力。

可前提是……王玲瓏能夠覺醒自身的天賦。

“走？”

李春虞苦笑。

而在烏牙的臉上，則浮現出不屑的冷笑。

嘶——

又一只黑蛇出現。

這一次，宋臨終于看清了，黑蛇是從烏牙心臟處鉆出。

一股劇痛傳來。

他頓時倒地，渾身一片漆黑，已然中了霸烈的蛇毒。

“半……妖。”

宋臨望著那烏牙，忽然明白了什么。

“半妖？哈哈哈哈”

烏牙似被刺激到，忽然仰天發出陣陣狂笑。

“半妖，半妖。為什么我是半妖，你們就嫌棄我，你們一個個都討厭我……就因為我是半妖？就因為我長得丑？我天生就是半妖，這是我能改變的嗎？”

“為什么你寧愿跟著王梓騰那廢物，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為什么哈哈哈”

“死！死！死！你們都要死，都要死——”

轟轟轟

一道道罡氣迸射，斬斷了一顆顆樹木、崩毀了一塊塊山石。

這一刻。

陷入癡狂的烏牙，氣勢比剛才何止強大了一倍。

沉默。

也是在這一刻。

宋臨終于明白，自己與真正罡氣高手之間的差距。

他是雷音九十九鳴。

別人又何曾不是以類似的境界，晉升入罡氣境，走到了筑體境界巔峰？

“烏牙”

忽在這時，李春虞虛弱的聲音響起。

“我……我答應跟你走……但，你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只要不是放走這兩個孩子，我都答應。”烏牙陡然一頓，由狂轉癡，入神地看著地上的李春虞。

“好，你過來，我告訴你。”

李春虞爬在地上，喘著粗氣。

“嗯？”烏牙懷疑地看了她一眼，走到近前。神情卻已充滿警惕，他這樣的狀態，李春虞顯然不可能有偷襲的機會。

“你……你幫我……把梓騰的尸骨……”李春虞緩緩靠近烏牙耳邊。

忽然。

烏牙抓住了她抬起的手，冷冷道：“都這個時候，你還不肯放棄嗎？”

“唉”

李春虞神色一暗，徹底陷入絕望。

“你殺了我吧，我……”

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只見李春虞從懷里掏出第二柄短劍，陡然一刺。烏牙微微一怔，下意識退開。

然而短劍并沒有刺向他。

而是刺向了李春虞自己的胸口。

“春虞？”

“娘！”

“娘！”

三聲驚呼，響徹山谷。

烏牙猛然撲到李春虞身前。

“你……你……”半晌竟是說不出話。

轟隆身后驀然爆發兩股極強的氣勢。看到李春虞自絕，兩個身負金剛之軀的小家伙，徹底瘋了，也終于爆發出了這個年紀不應該有的力量。

然而。

烏牙卻已無暇顧及，只呆呆看著李春虞插在心口的短劍。

“呵呵呵”

李春虞目光渙散，癡癡望著天空。

“我……我知道，你不會讓我死。所以……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碰一下的……永遠……不會……”

“騰哥兒，我來了……”

“不！”烏牙一聲怒吼，猛然撲向李春虞。

他不會讓她死的。

哪怕是死，他也要在她臨死前——

一柄短劍，剛才還緊緊抓在李春虞手中的短劍，驀然刺入烏牙心口。

這是他防御最強的地方。

但……也是他最大的弱點。

“呃”

烏牙呆然怔在原地。

李春虞卻釋然而笑，“我說了，就是死……也不會讓你碰我……一下。”

她……用自己的生命，布下了針對烏牙的無解死局。

轟！轟！

兩道身影驟然從身后撲來，將烏牙撞倒在地。

而后。

一場瘋狂的大戰爆發。

三人都徹底拼了命戰斗，手、腳、牙齒、頭……身體任何一個地方能用的都用上了，沒有任何章法，死死糾纏在一起。

宋臨心中明白。

面對心臟被刺穿還能茍延殘喘的半妖烏牙，絕不能讓他有推開自己的機會。

“死！”

“殺了你！”

“啊啊啊”

瘋狂的大戰，慘烈的大戰。整個山谷都被夷為平地。

許久，許久……

三個身影終于停住，轟然倒在地上。

宋臨渾身浴血，手指頭都被切斷了一根。

一旁的王玲瓏也差不多模樣，整個人徹底脫力。

而烏牙則更慘，耳朵、脖子、腹部、心口一個個地方，都布滿了缺口。那是他們用牙齒咬下的，用手指頭一點點扣出來的。

“為……什……”微弱的聲音戛然。

那縱橫一世的半妖，終于再發不出半點聲息。

“娘。”

宋臨似反應過來什么。

鼓起最后一絲力氣從地上爬起，踉踉蹌蹌走向李春虞。

“娘，娘”

王玲瓏卻比他更快，連滾帶爬地撲到李春虞身邊。

呆呆看著她滿身的血。

“娘，你流血了……疼嗎？玲瓏也疼，這里疼……”她指著自己的心口。

“傻孩子，你，開竅了。”李春虞望著王玲瓏，不由欣然笑了，眼角卻有一絲淚水緩緩滑落。

“玲瓏，餓嗎？”

“嗯。”王玲瓏怯怯點著頭。

“給……”李春虞從懷里摸出最后一塊留著的炊餅，用顫抖的手遞給王玲瓏。

“娘，你吃。”

王玲瓏卻搖頭，乖巧道：“娘吃了，就不餓，不流血。娘吃，娘吃……”

“還是……瓏兒吃吧。娘……不疼呢。”

她望著懵懂的女兒，露出一絲很溫柔、很溫暖的笑容。

“瓏兒，娘親……也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找爹爹了。以后……你一定要聽……弟弟的話……一定……”

嘭炊餅從手中無力滑落。

李春虞的手，也無聲墜在了地上。

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似還想再摸摸女兒的頭，卻……再沒有機會了。

“娘——你不要死！娘——”這一刻的王玲瓏，似終于意識到了什么是死亡。

宋臨默默跪在一旁。

死咬著唇，一點也不愿吭出聲。

王梓騰、李春虞夫婦二人行善半生，為何……還是換來這樣的結局？

幽暗的山谷。

月光再度遁入烏云。

“娘——我不要你死！你醒醒——你醒醒——”王玲瓏一遍遍搖著李春虞逐漸冰涼的身體，一遍又一遍。

手中握著那塊娘親臨死也舍不得吃的炊餅。

眼角。

人生第一次。

流出了傷心的淚。

“娘，哇——娘親，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娘——”

“啊啊啊”

“娘——娘——娘——”

八歲的王玲瓏跪在地上，仰著臉，哇哇大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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