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宋臨第一次真正直面魔師。

一股仿若面對天地、山海的壓力，撲面而來。

如果說，‘楊天瑞’所代表的是這天地之間，最無拘無束的風云之氣，魔師便是那主宰一切的天道。

在其面前，他仿佛遇到了克星，心中根本提不起戰斗的勇氣。

這是魔主對魔種的天生壓制。

如果宋臨是‘楊天瑞’或玄麟鳥、韓青，當然是這樣的。

但他不是。

所以，他用盡所有的力量，終是攔在了魔師面前。

“有趣。”

魔師眼中閃過異樣的神光，定定看了宋臨半晌，才道：“他——不會成功的。”

宋臨搖頭：“沒有試過，你怎知不會成功？”

魔師伸手一指地下。

淡淡道：“有它的存在，這里便不允許有神府之上出現。”

宋臨道：“既然你明知如此，為何還妄想凝聚金身？”

宋臨當然知道。

魔師說的‘它’是什么。

但他也不相信這一句話。

傳說之中，魔師、葉輕云分明在沉劍淵突破了極限。而一千五百年后的自己，在清河之上借助天地之力，也從雷音一步登天。

完成了凝聚金身的壯舉。

“你果然不一般。”

魔師看著宋臨，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兩人打著啞謎，聽得眾人摸不著頭腦。

嗡嗡——

天麟、踏燕二劍，再次從半空襲來。

與宋臨對話的這一段時間，魔師距離深坑已越來越近。

魔師仍是一拳，無敵的一拳，輕而易舉將兩柄無堅不摧的神劍擊飛。

他走到宋臨身前。

偉岸的身軀，俯視著那倔強的少年。

“伱，真要阻我？”

“雖死，無悔。”宋臨舉起冰麟戟。

耀眼的陽光照在寒冰之戟上，驟然散發一抹鋒銳神光。

動了。

沒有任何預兆。

冰麟戟穿透海風、陽光，刺向魔師心門。

所有人都陷入震驚。

二十年后的今天。

這是江湖上第二個敢向魔師出手的人！

“不錯！”

一聲似贊嘆、似嘆息。

魔師一拳揮出，平平無奇，又好似蘊含世間妙法、真理。

如平凡之中的智慧，在世人腦海劃過一道亮光。

海天之間響起一聲驚雷。

魔師身軀屹立不倒。

宋臨也沒動。

甚至連他腳下的沙子，都未曾被撼動分毫。

唯一動的。

似只有眾人心中的‘風’。

這一刻。

他們只覺與魔師無敵拳峰對撞的寒冰戟，好似向下塌陷了一分。

嘎啦嘎啦

寒冰戟兵鋒之上浮現一道道裂紋，晶瑩的冰裂給人一種磨碎之美。

宋臨輸了。

輸得理所當然，輸得一敗涂地。

魔師這一拳的力量，甚至沒有傳遞到他的身體、腳下的大面，只凝聚在冰麟戟上。

以血肉之力。

一拳將這集拜劍山全莊之力，精心打造的神兵，一拳擊碎。

徹底體現了自身對力量的控制精妙。

這一拳。

宋臨輸得心服口服。

“讓開。”

魔師一步上前。

“不—可—能。”

宋臨怔怔看著布滿裂紋的冰麟戟，依舊倔強站在原地。

“你莫非真以為，我不會殺你？”魔師眼神終于浮現一絲不耐。

三絕魔種。

只是他通天之路的一條。

偏偏這最杰出的魔種，也是讓他最喜歡，卻又最討厭的一個。

魔師這一生。

玩弄江湖、人心，最享受的便是讓心性高傲之人心甘情愿臣服在他的腳下，一點一滴扭曲對方的心靈。

便如厲易朽。

也不過他手中的玩物。

看著一個如此優秀的人，一步步在他的布置下沉淪、掙扎，便是魔師的樂趣。

某種程度上來說。

他是孤獨的。

無敵的人，豈非都很孤獨？

但偏偏這個楊天瑞……他看不透。

所以，他不喜歡。

對于不喜歡的人。

哪怕拼著三絕魔種毀滅，他也在所不惜。

“那你，便殺了我。”

宋臨抬起頭，直視魔師雙眸，眼中竟閃過一絲期待。

“哼！”

魔師面色一沉。

熟悉他的天地盟高層都知曉，一旦魔師臉上變色，就有大事發生。

便在此時。

一個、兩、三個……四個身影，站在了宋臨身旁。

拜劍山的老劍客。

厲易朽唯一的好友萬宗生。

宋臨的第一任師父楚狂三。

三絕魔種之一的韓青。

他們站在宋臨身邊，成為了他堅強的后盾。

“想過去，先踏過我們的尸體。”老劍客面色慘然，目光堅定。

其余三人沒有說話，默默站在一旁。

“好！成全你們。”

魔師忽然笑了。

一拳揮出，天地云涌。

宋臨首當其沖，一戟擊出，冰麟戟通體碎裂無數紋路，身軀重重落入深坑。

接著是萬宗生、楚狂三、韓青。

“劍——來！”老劍客目光閃過一絲決然。

他雙指一引，天麟、踏燕二劍臨空飛落，似有了活人操控，劍身頓時光芒大漲。

一拳。

老劍客渾身一震，天麟、踏燕二劍飛入天空，遙遙墜落。

“螳臂當車。”

魔師淡淡地道。

“呵呵”老劍客慘然一笑，渾身轟然爆裂，化作漫天碎肉、血污，濺了宋臨一身。

“七叔公。”他整個人突然怔住了。

驀然。

一雙奇特的眼睛，自深坑之下睜開。

倒灌的海水霎時逆轉。

厲易朽緩緩舉起歲月長戟，身軀似承受萬斤山岳，艱難、緩慢，卻又給人一種沉重的壓力。

驚世一擊。

醞釀了這么久，終于要來了！

“厲兄，我來助你！”萬宗生見狀大喜。此時場中還能站立的人，竟只剩下他一個。

“好。”

厲易朽點頭，“萬宗，幫我再拖住片刻。”

“放心！”

萬宗生大笑，一把抽出腰間軟劍，劍身一抖，筆直刺入厲易朽后腰。

“呃……”

厲易朽怔在原地，周身凝聚的氣息驟然消散。

所有人的震驚愣在當場。

便連魔師臉上，也忍不住生出一絲惱怒。

“十二月十二，拜見魔師。”

萬宗生單膝跪地，情真意切地道：“請魔師息怒，屬下這是擔心大家的安危，不得已為之。”

這驟然的異變，便連魔師都幾近無言。

十二月十二。

這萬宗生……竟就是他們之中的叛徒！

宋臨目光死死盯著他手中的軟劍。

是他。

原來……他才是落鳳峽上，那個使軟劍的丑角神府。

趙天涯不過是替他背鍋。

什么天下劍宗……原來早就是天地盟的一條走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忽然一陣慘笑。

厲易朽躺在地上，身軀再無一絲力氣。

望著萬宗生，低聲喃喃，“什么兄弟，什么生死不棄。原來都是騙我的……原來，你根本就沒有把我當過兄弟。”

無數憤恨的目光，投向萬宗生。

他出賣了所有人。

十二月十二，一直隱藏在拜劍山中。

難怪天地盟這么容易找到陷龍島，原來一切都是他在中間作祟。

“大家何必這么看著我。”

萬宗生面不改色，淡淡地道：“天地盟大勢所趨，如果你們是我，也知道該怎么選。而且，可不是我出賣了你們。你說對么……楚兄。”

“……”楚狂三怔怔站在原地，面色蒼白。

“楚師父，你……”

剩余的拜劍山子弟不可置信地看著楚狂三。

他……竟也是天地盟的人？

“我沒有……我沒有背叛大家。”楚狂三無法面對這樣的目光，一步步后退。

“叛徒！”

“畜生！”

“不是人！”

“你真該死！”

最后的幾名拜劍山弟子，忍不住怒罵。

“不，我沒有……我真的……”楚狂三抱著頭，揪斷了一縷縷發絲。

“三月初三，還不歸位。”

魔師已經平復了心緒，淡淡地道。

厲易朽毀了就毀了吧。

不過是少了一個有趣的玩具。

萬宗生此舉也算力挽狂瀾，他也不好當著眾人面前苛責。

“我……”

楚狂三灰喪垂頭，散亂的發髻遮住了臉。

最終。

單膝跪地。

“屬下三月初三，歸位。”

“好，哈哈哈哈”

魔師仰天大笑。

笑聲倏然一收，望向默默無言的宋臨，“現在，你可愿認輸？”

那高高在上的姿態。

似如智商碾壓般的優越感，如石碾般一點一滴粉碎著少年的自信。

嘭嘭嘭

萬宗生身形閃過，將拜劍山最后幾名弟子擊殺。

而后。

同魔師一起冷冷看著宋臨。

現在。

拜劍山只剩他一人了。

宋臨依然默不作聲。

一雙眼睛定定看著楚狂三，這個他最初的師父。

三月初三，楚狂三。

他是不是早該想到這一點呢？

這些人隱藏的可真夠深啊！

慕希夷，正月初一。

楚狂三，三月初三。

萬宗生，十二月十二。

整個江湖似早已化作一張大網，等著他們鉆進去。

輸了。

他們其實早就輸了。

之前的天地盟，根本沒有和他們認真玩。

否則以這三人內應，當初俠義盟完全沒有崛起的機會。

可偏偏。

魔師卻如貓戲老鼠般，陪著他們玩到了現在。

他要征服的不是江湖上的人，而是整個江湖的人心。

這就是魔師。

無敵的魔師。

在這最輝煌的年代，也最黑暗的年代。

江湖中能對付他的，注定只有一個人。

宋臨半倒在地上，目光望著天空，“他……會來嗎？”

許久。

海面風平浪靜。

欺騙中的人，并沒有出現。

宋臨眼中的光芒漸漸暗淡。

結束了啊。

這一世。

那便再轟轟烈烈一點吧。

宋臨一只手撐著地，一只手拄著瀕臨破碎的冰麟戟，搖搖晃晃從地上起身。

面向魔師。

又一次……舉起了兵器。

他還沒放棄？

他是想尋死。

哪怕是死，他也要與天命對抗。

三絕魔種？

只要他還有一絲屬于自己的意志，就絕不會讓魔師得逞。他不是三絕魔種楊天瑞，他是——宋臨！

“別勉強自己了。”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韓青。

宋臨剛要有所動作，一只突如其來的手點在了他后心。

渾身力氣驟然消散。

宋臨僵硬著脖子，緩緩轉頭。

目光對上了一雙充滿魔念的眼珠。

“對不起。”一聲很低、很低的嘆息，低到似只有兩人才能聽到。

對不起？

宋臨漠然看著韓青。

最后的最后。

竟然連韓青也背叛了，魔念噬心，從仙胎到魔種，逃不過這天命的牢籠。

最后的最后。

他們竟只剩下厲易朽與……

“報！”

一名天地盟教眾飛奔而來，單膝跪地。

“稟報魔師，拜劍山上下皆已伏誅。這是最后一人……”

他將一個頭顱仍在地上。

那頭顱滾落在地，在黃沙中滾到了宋臨腳下。

一雙不甘、絕望的雙眸，對上了他的雙眼。

宋臨渾身一震，呆立原地。

身旁的韓青亦是身軀微震，一雙漆黑的眸子，忍不住紅了。

陸晚祈。

在韓青的眼中，她是天底下最溫柔的女人。記得在拜劍山的那段日子，她一直把他當做兒子般看待，他也將她當做……

“你，殺了她？”韓青道。

“并非如此。”

那人低頭恭敬地道：“拜劍山的子弟一直護著這個女人，無論老少……直至最后一人倒下。魔師說過，不殺婦孺。”

“她不愿降，便……提劍自盡了。”

“卻是個剛烈的女子，讓人好生安葬。”魔師平淡地道。

“是。”

宋臨身軀仰倒，砸進了一片黃沙里。

雙眼望著天空，忽然覺得那碧藍之下的底色，竟是無盡的黑暗。

他閉上了眼睛。

仍覺得那黑暗揮之不去。

“穿過落雁修竹，看過月升日暮……你說有一日總會名揚天下，實現你抱負……”遠方似有歌聲飄來，他卻已聽不見了。

絕情，忘川，無雙……

殺身，心蠶，歸途……

好累。

好想放下一切，安安心心的睡一覺。

愚夫一世帶給他的勇氣，似乎已經不足以支撐這一世的絕望……

陽光下的沙灘，悠悠然走來一個身影。他手里握著劍，踏著一漲一落的浪花，腳步輕盈，平凡如一個游走在江湖之外的浪子。

魔師慢慢轉身，面向那人的方向。

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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