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

傳說鬼門大開的日子。

兩年前的此時宋臨還在鎮妖城中，第一次以東臨仙崖弟子的身份名揚天下。

兩年后。

他卻在酒仙李氏的廢墟之上，茫然四顧。

巍峨聳立的第一龍峰，名為囚牛。早已替代了李氏族地的位置，山高萬丈，半入云端。其上隱約可見許多建筑碎片，昭示著曾經的繁華。

“一個人都沒有。”

“連尸骨也沒留下。”

“區區一座山的升起，就算能毀滅李氏族地，也不可能導致那么多修行之人死亡。別說大祭酒，哪怕一名金身也能躲過這樣的劫難吧？”

宋臨換位思考。

感覺神府境時的自己，都有機會躲過這一次地龍翻身之劫。

而現在。

李氏所有人都不見了，整座囚牛峰甚至看不到一具生靈的尸骨。

倏然。

宋臨面色一怔，看到了山巔之上一塊奇異的石像。

未等靠近。

那石像驟然散發點點神光。

囚牛經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天地為牢，輪回為殼。

辨萬物之音，聆天地之靜。上善之水，舟載萬物。是為天音之道……契約囚牛神君，畫押四方大海，可成二品囚牛金身。

金三三，木三三，水三三，火十，土十。

“嘶……”

宋臨深吸一口氣。

后世的化龍經，陳晚晚口中的‘九神化龍仙經’，源頭竟是來自于九龍峰！

“你們，不應該存在于這里！”

宋臨心念電轉。

手中陡然射出一道金光。

飛刀跌落地面。

無堅不摧的十絕金光，第一次遇到無法射穿的事物。

宋臨不由沉默。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便如所有人都以為，這一次劫難已經結束了。

唯有他知道——并沒有。

因為后世并不存在著九大龍峰，東臨仙崖也未曾經歷大劫。

他原本也以為殺死三大上古魔首，失骨之劫便會結束。

原以為劍君用自己的死，重新拾起了東臨蒼生心中的骨氣。

但是，并沒有。

“屬于我們的時代，才剛剛開始？”

宋臨默然無言。

他才不想要什么屬于自己的時代。

卻也明白。

老一輩的人已經離開，身為年輕一輩的中堅力量，他必須扛起屬于自己的責任。

這個詞很沉重。

重到讓人本能想要逃避。

但是……

“大師兄身上的擔子，比我重一萬倍。我只想守護身邊的人，他卻想守護天下，繼承師尊的遺志，修成那不可能的太上忘情之劍。”

“他都沒有放棄，我憑什么？”

心中的壓力漸漸轉化為動力。

宋臨抬起頭。

在萬丈山巔之上，仰望更高的天空。

“來吧！”

“劍君應敵天上，七子共赴幽泉。這一劫已經進行了一半，讓我看看……你們還有什么手段！”

雷聲滾滾，天地震顫。

這一席話彷佛觸動了天機，觸碰了天道輪回敏感的某個點。

滴答滴答

大雨傾盆而下。

宋臨跪在山中，立下了一座墓碑。

李氏大祭酒、酒仙李廣源，宋臨的高祖、天祖、烈祖……還有父母、大伯，一個個血脈嫡親的名字，皆銘刻在石碑上。

這更似一座族譜，而非墓碑。

屬于酒仙李氏在人間的族譜！

宋臨情愿相信他們舉族搬遷，去了真正的仙神地界，也不愿相信李氏會這般滅亡。

而他。

作為李氏留在人世間唯一的血脈……

“爹、娘，大伯，爺爺……我，李尋歡，在此立誓。定會將酒仙李氏血脈傳承下去。”宋臨跪在石碑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此生第一次，如此情真意切。

“我知道，你們當初也是為了我好。凝聚金身失敗，我一個廢人有子嗣傳承，未來日子也能有幾分保障。”

“畢竟，你們護得了我一時，護不了我一世。”

“放心吧。你們生前那么在意血脈傳承，孩兒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的。我一定會給酒仙李氏，留下一顆血脈種子。”

“在我死之前！”

“他也許不會發揚光大，但一定……不負祖上榮光！”

轟隆隆

狂風暴雨愈演愈烈。

宋臨默默轉身，朝山下走去。

下一次來。

也許就是平定九龍峰之時！

這一場雷雨下了三天三夜，遍布整個滄州、東臨。洗刷了大地上無盡的血色，只留下一具具皚皚白骨，述說著曾經的慘烈。

宋臨來到滄王族地，見到了大師兄韓退之等東臨同門，也見到了許許多多未曾離去的仙門、世家修士。

“大師兄，情況如何？”

宋臨問道。

“不容樂觀。”

韓退之眉頭緊鎖，眺望遠方的雨幕。

“這一次前所未有的大雨，許是上蒼之德，免去了蒼生劫后的疫病之苦。但想將那些入侵的妖魔趕出東臨，卻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磨難。”

“哦？”

宋臨眉頭一挑，靜待下文。

“你久在山中，或許不知。”

韓退之嘆了口氣。

“此番為了配合師尊斬首之行，山海關破，東臨上層修士死傷慘重。便是守護九玄困龍仙真陣的一百八十名法相仙真，也隕落了半數！”

“滄州圣王與三大魔首一戰，消耗過甚，已將壽盡。”

“東臨再無力掌控全局，組織有效反攻。東臨大地太大了，大到我們也無法將每一寸土地護在身下。”

“你明白嗎？”

韓退之轉身，認真地看著宋臨。

“我，明白。”

宋臨點頭，問道：“師兄的意思是，我們需要時間？”

“五年，十年，乃至五十年、一百年都有可能！”

韓退之鄭重點頭。

“東臨眾生需要時間休養生息，各大仙門、世家也需要時間舔舐創傷。而那些入侵的妖魔……你知道有多少嗎？”

宋臨緩緩搖頭。

他知道肯定有很多。

僅當時三江九泉涌出的妖魔，便已經有上億的數量。

幽冥十方之下積累這么多年，精銳大軍便有數千萬乃至上億，尋常精怪妖類只會更多十倍、百倍。

“粗略估計，至少百倍，我是說……至少。”

韓退之道：“東臨三百六十府，百年前曾做過人口統籌，每府莫約二至三億。而幽冥十方……至少也有我們的三成。”

聞言。

宋臨徹底沉默了。

足足上百億妖魔，怎么殺得完？

若是這些妖魔有組織之時，反而容易率大軍逐個擊破。如今三大魔首皆滅，億萬妖魔群龍無首，散入山川大澤。

大軍一來，躲入地下。

大軍走后，蜂擁而出。

殺不盡，滅不絕，徹底成了東臨大地的跗骨之蛆。

“所以，我打算暫且養兵。”

韓退之此時的神態充滿自信，與過去簡直判若兩人。

這是掌控權力的魅力。

他已習慣了為東臨蒼生當家做主，心中也有容納天下的胸懷。

這一點。

宋臨自認比不上。

只聽韓退之侃侃而談，“如今滄州三百六十府，其中陷落的一百八十府皆無百姓，人畜滅絕。暫且不急。”

“本座打算先平定山海關一戰后，被八千萬妖魔精銳沖擊的六十做府城。那里還有百姓存活，也是我們汲取后援的基礎。”

“一步一步腳踏實地，一府一城收復失地，便是你大師兄我，制定的方針要略！”

“小師弟！”

韓退之雙手按著宋臨的臂膀，激動道：“我需要你幫我，需要你們的力量！相信我，一定可以還滄州、還東臨大地一個朗朗乾坤！”

“……好。”

宋臨沉聲點頭，將到喉嚨的話又咽了下去。

大師兄，似乎有些變了。

變得更穩重，更加心懷天下。

但是。

他似乎忘了一些事。

六師兄淳于意的劍靈，還在不見天日月泉水眼之下飄蕩。還有五師姐馮雪君……

在宋臨的眼里。

這一場劫難也遠未曾結束。

可面對如此雄心壯志自信滿滿的大師兄，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

八月。

東臨大軍重整旗鼓，收復山河。

眾人依照韓退之穩扎穩打的戰術，每到一地先占據要地，而后肅清妖魔，最后才拯救深陷劫難的百姓。

如此，果然將東臨大軍的損失減到了最小。

經歷這一劫，韓退之真的變了。

變得更有威嚴，更有魄力，也更加隱忍懂得取舍、犧牲。甚至有些不擇手段！

在血與火的歷練中，過去那個優柔寡斷、心懷天下的大師兄，逐漸成為頂天立地擁有鐵血手腕的一世雄主。

而你。

心中依舊牽掛著身在九泉的六師兄，還有魂飛渺渺的五師姐。

九月。

昌和府收復。

十月。

百靈府收復。

十一月……

連續三年零六個月，東臨大軍如火如荼，收復失地，重整山河。滄州大地三百六十府，半數重歸人道蒼生。

億萬妖魔被趕出了山海關外，各大仙門、世族重新分割地盤，局勢漸穩。

劍君化劍第五十八年。

韓退之被推舉為東臨‘劍尊’，威望甚重，在民間百姓的眼中已然神化！

至此。

九龍升天之劫平復。

韓退之大宴四方，論功行賞。

這一日。

你只是默默抱著劍，望著宮殿中繁花似錦的景象，只覺山中的生活逐漸遠離自己而去。

從一年前開始。

你已經未曾與大師兄說過話了。

如今的他，張口閉口‘本尊’‘爾等’，實在讓人開心不起來。

你怪不得他，只能回避。

見識了時間太多東西，你反而覺得這才是人之常情。大師兄有他的追求，他心中也仍懷抱天下蒼生。

只這一點，就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怪他！

包括朱長生、斷元肆等人，也是如此。唯獨馬德劍依舊跟在大師兄身旁，車前馬后，盡心盡力。

劍君化劍第五十九年。

你想，自己應該離開了。

如今大局已定，億萬妖魔被趕出山海關外。而東臨各方勢力皆已心神疲累，似再無進取之心。

奪回失地，非一朝一夕之功。

這一年二月。

你辭別諸位師兄，拜托朱長生、斷元肆、沈藏谷三人照顧山上的宋玉顏。毅然轉身，一人一劍奔赴西北荒絕之地。

此番。

并非為了尋仙問道，而是尋回同門。

山海關外。

一名風姿綽約，氣質圣潔的女子立在山頭。

她似早早等待在此，望著御劍橫空的宋臨，笑盈盈道：“吾名妙善，不知可否與道友同行誅魔？”

妙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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