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青石板上砸出渾濁的水花。
池老夫人張了張嘴,干癟的嘴唇顫抖著,卻發不出像樣的辯駁。她身子一歪,像截枯木般直挺挺栽進了雨水里。
“母親!”
“祖母!”
此起彼伏的驚呼在靈堂前炸開,卻無一人真正上前攙扶。
時安夏垂眼看著雨水中蜷縮的老婦人,聲音比檐下的秋雨更冷幾分,“池老夫人身體不適,就當直接參與這起下毒案。來人,按她手畫押。”
眾人愕然,還第一次見有人這般明目張膽在大庭廣眾下作假。
池老夫人聞言不敢再裝,竟自己爬了起來。雨水順著她散亂的發髻往下淌,在臉上沖出溝壑般的痕跡,“不是我!我沒有參與下毒!卿兒是我兒,是我親生的長子,我又怎會毒害他?”
邵氏知自己逃不掉,要拖一個下水當墊背,“是啊,您沒親手下毒。可東城那三間鋪子的房契地契,是應若蘭送你的。這些年您穿金戴銀,可都是吸自己兒子的血!”
“我不知道!”老夫人嘶吼著,缺了牙的嘴像個黑洞,“當初應若蘭只說這是給婆母的孝敬!”
邵氏突然尖笑起來,笑聲混著雨聲格外刺耳,“大哥兒女都生了,應若蘭也嫁了人,您是她哪門子的婆母?”
池老夫人咬碎了牙,“反正我當時不知道!不知道她是因為卿兒之死補償于我!”
“你后來知道了。”趙立仁再拍驚堂木,“證人上前!”
那漫天雨中淋得濕透的一個老婦,從下人堆里站出來,正是池老夫人房里侍候了多年的老嬤嬤。
她踉蹌著跪在積水里,不敢抬頭去看主子,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揪著衣角,“回,回官爺,那日是應家小姐請老夫人吃茶的時候,自己說給老夫人聽的。她說,曾以為能做老夫人的兒媳婦,卻想不到竟是沒這個緣分……”
當時,應家小姐是笑著說這話的,笑容里泛著惡毒冷光。她說,既沒這個緣分,那我只能找你二兒媳婦殺了卿郎,這幾間鋪子就當對您老人家的補償,您也不用去找她的晦氣。
當時池老夫人手腳冰涼,不敢置信。當天回到家里,她就找來邵氏,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可邵氏說,“婆母,這一巴掌我今兒挨就挨了。往后,您對我客氣點。我是應小姐的人。”
池老夫人再不敢對付邵氏,卻是將這一腔怒火撒向了霍青青。當天晚上就找了個由頭,讓霍青青去跪在祠堂贖罪。
那一次,整整跪了三天。
霍青青就是那次把腿跪廢了,后來只要稍站得久一點就雙腿疼痛。
池霜聽著這些往事,心里疼痛到窒息。原來母親那句“長夜跪盡骨血寒,從此人間無春暉”,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寫出來的。
池老夫人老淚縱橫,捶著自己胸口,“我兒死了!我也很心痛!可……”
可死都死了,她總不能連應若蘭給的鋪子也拒之門外。那是她兒子的命換來的!
正在這時,院外尖細的嗓音穿透雨簾,“太子殿下駕到——”
院中雨幕如織,檐下鐵馬在風中叮當作響。隨著這聲唱喏,太子蕭治帶著隨侍進了院。
太子踏著積水大步而來,黑袍衣擺已被雨水浸透。他面色凝重,眉間郁色更深了幾分。
趙立仁連忙起身行禮,時安夏也趕緊從椅子上站起。
太子對趙立仁道,“趙大人繼續辦案。”
趙立仁稱是退下。
太子又對時安夏道,“皇妹身子不便,卻要替本宮操勞,實是本宮的過錯。”
時安夏謙虛恭敬,微垂著頭,“能替皇兄分憂,是臣妹的榮幸。”
蕭治是看到時安夏隆起的腹部,才想起她懷著身孕實不該到靈堂前來,心里更是愧疚。
時安夏見他神色,唇角勾起一抹清淺的弧度,“無妨,北翼英魂自會庇佑我兒,皇兄無需掛懷。”
二人又寒暄了幾句話,時安夏便斂衽退至一旁。
太子整肅衣冠,在靈前焚香。香爐中升起的青煙扭曲變形,恍惚間似有金戈鐵馬之影。
末了,他環視一眼簡陋的靈堂,又見池家雖滿堂狼狽,卻穿紅掛綠,不由得沉了眸色,聲音比秋風還涼,“池家實配不上我北翼英魂。”
池老太爺大氣不敢出,池家所有人都瑟瑟發抖,皆懊惱沒將池越的靈堂設在正院。
何止是懊惱?分明是剜心剔骨般的悔恨。
這一日,太子玄色靴尖踏過的青石板還未干透,六部和北宣部的素輿已接踵而至。
接著是文武百官的青蓋馬車,將巷口堵得水泄不通。幾大國公府,侯府,伯府等京城世家權貴,全都排著隊來祭悼英雄亡魂。
最后連各大書院的儒生都來了,白衣勝雪,在雨中站成一片縞素的松林。
不知何時,坊間百姓也捧著粗瓷碗盛的濁酒,沉默地排在街角。
池家從未這般風光過。
所有官員進入池府之后,還要七拐八彎走到蜿蜒簡陋的偏院。
紛紛議論,“池家太不像話了!”
“看得出來,池家姐弟的日子不好過。”
“可憐了我北翼英雄!”
池霜哭得幾欲斷魂。
時安夏輕輕執起她冰涼的手,指尖撫過那些被淚水浸透的袖口褶皺,“池姑娘,你可知這幾日為何總下雨?”
池霜怔怔抬頭,檐角垂落的雨簾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細碎光影,“民女不知。”
時安夏用絹帕拭去她腮邊將墜的淚珠,“沒有烈陽灼目,亡魂才能借著雨幕歸家。所謂故人走濕路,咱們走的是干路,世間唯有水可溝通陰陽兩界。因為逝去的人,都藏在云里。雨落時才能回人間見他想見的人。”
池霜聞言,哭得更厲害。
她以前最怕棺材,總覺得里頭裝著鬼。
后來爹爹裝在棺材里被抬走后,她方明白,原來小時候害怕的,其實是別人日思夜想都再也見不到的人。
時安夏讓北茴捧著一個匣子過來,里面有地契和房契,“這是你弟弟出征前就買好的宅子,想著給你當嫁妝。”
池霜半信半疑,“不能吧?他在軍中領的餉銀都給了我,哪來的銀錢買宅子?”
時安夏撒謊撒得面不改色,“你弟弟入了先鋒營,在京城時就跟著先鋒使數次立功。但他們的任務必須保密,所以這領的賞賜也得保密。他買下宅子后,就存放在先鋒使手里。如今是時候歸還給你了。”(愛腐竹ifzzw)(:)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