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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陳府深處還傳來哄笑聲、奏樂聲,還有歌姬的歌聲。
陳禮欽的嫡系官員不等三日后的宴席,便帶著小廝、抬著禮物紛至香來,踏破了陳府的門檻。
然而陳府的熱鬧,與銘泉苑無關。
此時此刻,陳跡躺在銘泉苑的拔步床榻上,直勾勾的看著頭頂惟慢發呆。烏云仰躺在他身邊,
一起發呆。
床榻上,床褥墊了三層,最底下是棕葉編織的棕墊用以防潮,第二層是剛彈好的棉花褥子,第三層是蠶絲床單。
床鋪柔軟,比學徒寢房里的通鋪不知道強了多少倍。這里沒有腳臭,沒有鼾聲,可陳跡偏偏睡不著了。
他總覺得離開洛城之前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卻一時間理不出頭緒。
烏云瞪著圓溜溜的眼珠子:「陳跡,你要實在睡不著,不然就偷偷溜回醫館睡覺吧,天明了再回來。”
陳跡樂了:「我不是非住醫館不可,只是到了新家睡不著而已。」
而且,那些打呼嚕、翻被子、亂蹬腿的人,也都不在醫館了啊。
陳跡開口問道:「烏云,等咱們救出郡主,一起出海吧?咱們也從啟明一路坐船去旅順口岸去景朝。」
烏云翻身而起,好奇的喵了一聲:「去找你舅舅嗎?」
陳跡想了想說道:「不找,誰也不找。咱們去大山里當個獵戶,在山上結廬而居。到時候,冬天我帶你去抓冬眠的熊瞎子、傻狗子,夏天我帶你去掏蛤、捉知了,深秋的時候咱們就把梨子都摘下來,做成凍梨吃·————然后去更北方看極光,坐雪機。」
他陷在吳宏彪曾編織的美好故鄉里,連烏云也有些憧憬。
陳跡心說自己如今是先天境界的行官了,去大山里還不是橫著走?和動物打交道,可比與人打交道強多了。
烏云好奇:「那你藏在大山里,山君門徑可就沒有冰流了。三十六歲之前到不了尋道境,你沒法長壽的。”
陳跡語氣輕松:「活那么久做什么,師父都說了,壽則多辱。”
烏云沉默片刻:「但我看師父每天挺開心的。」
陳跡疑惑:「開心嗎?我們幾個在醫館,每天都快把他煩死了。」
烏云隨口道:「他只是嘴上說說的。師父在正屋里從窗縫看你們在院子里打鬧,笑得挺開心呢。」
「是嗎.」
說話間,銘泉苑外傳來敲門聲。
陳跡掀開被子下床,披著大走進院里:「誰啊?」
陳禮欽溫聲道:「是我。」
陳跡撥開門門。
剛開門,他便聞到撲鼻的酒氣,只見陳禮欽默黑的臉頰透著紅紫色,醉意都寫在臉上。
陳跡疑惑道:「陳大人怎么深夜前來?”
陳禮欽已經聽習慣了‘陳大人」三字,眉頭都不皺一下:「怎么在自家住,還撥上院子里的門門?放心,咱們陳府家丁夜間有巡視,不會放歹人進來的。」
陳跡笑了笑,沒有回答。
陳禮欽突然意識到,陳跡防的并非是陳府外的歹人,而是陳府內的歹人。
他一陣語塞,而后輕聲道:「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陳跡側開身子:「陳大人請。」
陳禮欽進了院中,打量著院子:「這地方可還滿意?」
陳跡笑道:「自然是滿意的。”
兩人站在院中,突然相視無言,氣氛詭異的安靜。
許久之后,陳禮欽輕咳一聲:「到了京城,府中還會給你留出一間單獨的院子,放心,不會比問宗和問孝的差。”
陳跡拱手道謝:「多謝陳大人。”
這句話說完,陳禮欽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陳跡也不急于開口,就這么靜靜地等著。
又過了許久,陳禮欽嘆息道:「今日我當著外人的面,不能直接將家丑掀給他們看。陳家之顏面,非我一人之顏面,你我身為陳家人,自當好好維系它,不能辱沒了陳家的門媚。讓外人知曉了家丑,不會有人真的擔心,只會看咱們陳家的笑話。」
陳跡嗯了一聲。
陳禮欽背負雙手,站在臘梅樹前:「我知曉你這些年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委屈,放心,往后的日子不會再讓你遭受這種不白之屈。」
陳跡拱手道謝:「陳大人知我清白便好。”
此時,陳禮欽回身,從袖中抽出一張紙契遞給陳跡。
陳跡疑惑:「這是?」
陳禮欽說道:「司禮監查抄靖王府與劉家家產,一些不重要的產業便就地發賣。你手里的這張,乃是太平醫館的地契。我知曉你在那里住了兩年,對那里有感情,索性托人買了回來。我想著,咱們雖然要去京城了,但這也算是在洛城留下個念想.”
陳跡神色一動,趕忙將地契展開,只見地契抬頭處寫著五個大字:分畝歸戶票。
「三十三都六面奉,本府明示丈過田地山塘,安西街十二號—”
陳跡將地契小心翼翼折起,塞入袖中。而后,他雙手交疊,深深一揖:「多謝陳大人,陳大人有心了。」
陳禮欽神色復雜的看著陳跡,他送來價值千文的洞子黃瓜時,陳跡沒有動容,他說要為其安排東林書院學習、鋪平科舉之路時,陳跡也沒有動容。
唯有此刻,他終于感受到陳跡發自肺腑的感謝。
陳禮欽一時間有些局促,他扶起陳跡:「這是做什么?你我父子一場,我為你做這點事也是應該的·—..
不等陳禮欽說完,卻見陳跡回屋穿好衣服、抱起烏云,大步流星的往院外走去:「陳大人,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陳禮欽看著陳跡的背影抬起手來,最終慢慢放下。
劉家巷。
一戶破落人家中,傳來男人粗重的咆哮聲:「當初老子說別學醫、別學醫,你小子非要去學,
說是能給老子賺錢。老子花了那么多銀子打點關系送你學,錢還沒賺到,醫館便沒了。如今老子花的銀子全都打了水漂,你們說說這筆賬該怎么算?」
屋中,桌子上燃著微弱的油渣燈。
地上的青磚缺了角,朱紅色的八仙桌也掉了漆。
一名三十余歲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氣喘吁吁,肥胖的身子微微顫抖,口中噴吐著濃重的酒氣。
劉曲星跪在堂屋門前低著頭,他母親跪在一旁滋然欲泣:「老爺,醫館沒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和星星沒有干系啊。”
「沒有干系?」男人冷笑:「你說沒有干系就沒有干系?」
劉曲星低聲道:「那您說怎么辦?」
男人瞇起眼晴:「那一日在密諜司衙門與你說話的人,是不是個大官?我見過他,他先前也是你們醫館的學徒對不對。」
劉曲星嗯了一聲。
男人又問道:「我聽說他是陳家的人?」
劉曲星又嗯了一聲。
男人說道:「當日他愿意出手相助,說明你們還有同窗情誼,你明日去尋他,讓他給你安排個差事。到時候你在司禮監做事,這洛城的達官顯貴還不是想拿捏誰便拿捏誰?」
劉曲星執道:「我不去,我和他沒有情誼。」
男人抄起桌上的酒碗砸了過去,劉曲星偏頭躲開,啪的一聲,酒碗在他背后的小院里碎了一地。
劉曲星身邊的母親趕忙摟住自己兒子:「老爺,星星不想去便不去吧,賺錢的營生多得是,先前制備局的分紅不都給您了嗎?那些銀子夠咱家花好些年呢。」
男人曬笑:「提起銀子便來氣。我在賭坊好好的,你偏要去尋我晦氣,害我把銀子全輸掉。你這婆娘就是個掃把星,自打我娶了你,便沒一件順心事!”
女人呆跪在原地:「都沒了?老爺您把五百兩銀子都輸沒了?當初咱可說好了,若是星星沒能當成太醫,這筆錢便留給他開間醫館,您怎么能把銀子全輸了呢。」
男人站起身來,一腳端在女人臉上,將女人端翻在地:「輪得到你質疑老子?!」
一直隱忍的劉曲星驟然抬頭,腰桿挺直:「不許打我娘!」
男人了一下,而后一耳光抽在劉曲星臉上:「反了天了,送你去學個醫,還把你翅膀學硬了?」
劉曲星被扇得側過臉去,臉又轉了回來:「不許打我娘!」
男人獰笑:「也不知道醫館那老不死的是怎么教的你,竟教會你逆你爹了!
劉曲星站起身來,掙獰道:「不準罵我師父!”
男人又一耳光抽在劉曲星臉上:「那老不死的就這么教你做人?」
劉曲星回頭,一字一句說道:「我說了,不準再打我娘,不準再罵我師父。」
男人怒極而笑:「我罵他怎么了?」
劉曲星猶豫片刻,轉身出門,從廚房里拎了菜刀出來。
他舉著菜刀,渾身顫抖著說道:「你再打我娘一下試試?你再罵我師父一句試試!」
男人扯開胸前衣襟,露出肥肚腩來:「你還真能砍死我不成?來啊,砍你老子————.”
話音未落,男人向一旁躲去。
哚的一聲,菜刀砍在了他身后的八仙桌上。
男人驚魂未定,若他方才不躲,這一刀怕是要將他開膛破肚。他轉頭看向劉曲星,卻見對方一臉的狼勁兒,以往從未見過。
劉曲星把菜刀從桌面上拔出來,森然道:「跟我娘和離,現在就寫和離書,若不寫,大家都別活了!」
男人向后退了一步:「這些年你們娘倆吃我的、喝我的———.”
劉曲星舉著菜刀往前走了一步:「五百兩銀子還不夠還你的?我和我娘不欠你了!你寫不寫,
不寫現在就砍死你!」
男人身子抖了一下:「寫就寫!我看你們離了我,能上哪喝西北風去。這屋子是我的,你們今晚就從我家里滾出去!」
劉曲星冷笑一聲,盯著男人將和離書寫下:「按手印!」
男人罵罵咧咧:「家里又沒印泥。」
劉曲星從自己手心割開一條口子,攤開手掌遞到男人面前:「沾著我的血按!」
男人身子一抖:「你小子一定是叫臟東西給附了身,我看你活不了多久,明天便讓城隍爺爺將你收了去。」
眼見男人按下手印,劉曲星撕了衣擺裹住手上傷口。他拿了和離書,拉起母親便往外走去。
一推開門,劉曲星站在門口茫然了——該去哪里呢?
然而正當此時,他母親低聲說道:「星星,地上這是什么?」
劉曲星低頭看去,卻見門前小巷子的青石板路上,有人用兩錠銀子壓著一張白紙。
他彎腰拾起銀子,撿起地上那張白紙打量:「這是這是太平醫館的地契!」
女人啊了一聲,回頭看一眼身后的男人,壓低了聲音說道:「醫館的地契怎么會在這里?」
劉曲星不答,他焦急的掃視巷子兩端,只見一個瘦削的背影剛剛走至小巷盡頭,頭也不回的拐進黑夜。
他發足狂奔追去,可出了巷子,黑夜里卻再也不見那個身影。
劉曲星突然蹲在地上嚎陶大哭起來:「別走,你們都回來啊!」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