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獨自歪坐在宴桌后方狂吃烤大腿的熊妖忽然站起身,他腆著肚子走到宴席中央的空地上,手一揮,在他的面前便憑空出現了一組大鼓。
熊妖拎著根吃得干干凈凈的妖獸股骨,對著那鼓面放肆一捶。
沉重而極具穿透力的鼓聲響起,有那么一刻,竟仿佛是萬年冰川之下,來自遠古蠻荒的一聲獸吼——響徹在了眾人耳邊。
小湖對面,花園中的其他賓客們也都聞聽此聲,不由得便在這一刻將頭轉過,視線紛紛落在場中熊妖身上。
熊妖一邊擊鼓,一邊哈哈大笑:“酒飲三巡,該我老熊來助興了,哈哈哈!”
咚咚咚!
他將身前的重鼓敲得如驟雨疾電,又似春雷滾滾。
一聲聲,咚咚咚,轟隆隆!
鼓聲響到急切處,只見那島外的小湖上,一蓬蓬浪花當空而起。
浪花濺起至半空中,白浪連排成片,乍看去,倒像是在這湖面上炸開了一片水幕。
水幕升起時,各種光怪陸離的畫面便在這些水幕上顯露了出來。
湖心島上,以及湖外花園中,不由得便又響起了一連串的驚呼。
賓客們呼喊:“快看,那是什么?”
只見那些飛速閃過的畫面中,除了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難以言說的扭曲畫面以外,亦有一些零散的畫面是清晰的、場景明確的。
“那是定風淵嗎?”
“不錯,正是定風淵,錯不了!”
花園涼亭不遠處的一張宴桌上,正與一名魔怪推杯換盞的殷玄一停下了飲酒的動作,他端著酒杯,側頭看向那些飛濺的水幕,以及水幕上滾動的畫面,一時卻是怔住。
與殷玄一同坐的那只魔怪生著一張人臉,卻是個猿猴身軀,其渾身毛色金黃,唯獨一張人臉卻是漆黑。
猿猴的身軀被亂蓬蓬的毛發覆蓋著,毛發下肌肉虬結,分外高大精壯。
與普通猿猴不同的是,這魔怪猴左右兩邊又各生著兩只耳朵,原來這是一只四耳猴。
這是猴子,是猴妖——對的,其分明便是妖的形象,為何卻又說其是魔怪呢?
只因此妖并非純種妖族,其竟是獼猴妖吞吃魔果,而后在眾怨之地誕生而出的半魔半妖。
血統不純,在妖族便是原罪。
這魔猿自打出生起,便被同族妖類排斥鄙夷,雖說是修為長進極快,不多時便擁有了出眾的力量,但即便其戰力長進,猴妖們表面上對他客氣了,但這種客氣不過是源于對力量的畏懼。
有畏而無敬,有懼而無愛,魔猿雖是魔體,卻又有妖性——
妖性是什么?
妖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與人性其實也有幾分相似。只是妖性更原始、更直白、更蠻荒許多。
但從本質上來看,擁有妖性的魔猿,仍然會在一定程度上渴望溫情,渴望認可。
只可惜這種溫情與認可,從前數百年從未有誰能夠給他。
不論是他的母族猴妖,還是其他種類的妖族,又或是其他種類的魔物,他們都會從本能上排斥他。
魔猿受盡冷眼,經過殺戮,被其他生靈跪過,也跪過比自己更強大的生靈……
就在他逐漸將內心修煉到堅固冷漠時,卻不料在這一場特殊的喜宴上,遇到了人族天驕殷玄一。而殷玄一為人豪爽恣意,既不在意種族,也從不隨意去輕賤誰。
宴席上,魔猿孤零零獨坐著,誰也不肯搭理他。
原先殷玄一端著酒杯在滿場游走,他是人族天驕,有身份有實力有地位,當他滿場與眾結交時,幾乎沒有誰會拒絕他。
而就是這樣熱熱鬧鬧,半點也不缺朋友的殷玄一,在場中轉了一圈后,最后卻端著酒杯來到了魔猿面前。
魔猿先是冷言冷語說:“殷玄一,你是人族天驕,吾卻半妖半魔,世間生靈都言,魔性遲早混亂,你到我面前來做什么?不怕我哪一時魔性大發,直接將你吃了?”
殷玄一哈哈一笑,混不在意道:“你發個狂試試?看看最后是你吃了我,還是我斬了你?”
他要是直接說自己不怕被吃,又或者是假仁假義地表達對魔猿的信任,說一些相信魔猿不會發狂之類的話,魔猿或許倒懶得理他。
但殷玄一開口卻是滿身的驕傲與自負,這種充滿力量感的回答,極具江湖豪俠的灑脫氣息,竟是有種別樣的人格魅力。
不知不覺間,魔猿與殷玄一交談幾句過后,就與他生出了一種傾蓋如故之感。
明明是初識不久,可有些人只是坐在那里,就總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個好朋友。
半妖半魔的魔猿也未能例外。
湖心小島上,熊妖擊鼓助興,小湖上水幕四起的那一刻,殷玄一看著水幕上飛速滾動的定風淵畫面,一時間怔在那里。
旁邊的魔猿卻是四耳輕動,忽然說:“定風淵中,風妖王經歷人劫死了。眾風妖實力跌落,風魔又全無靈智,天妖國萬妖聯盟突破了定風淵的防線,來到了鎮妖關前。”
湖心水幕上滾動的畫面不但場景變幻極快,且還沒有任何聲音。
這種零碎的場景變化,本來是很難傳達出什么具體連貫信息的。
但是魔猿天生四耳,卻有一種格外超出常理的聽力,這種聽力使他不但能夠通過水幕中的無聲畫面聽到其背后的聲音,甚至不僅僅是畫面中對應的聲音,還有更遙遠一些的聲音,他也都能聽到!
四耳魔猿,一耳聽現在,一耳聽過去,一耳聽遠方,還有一耳聽人心!
殷玄一握著酒杯的每一根手指都用力到有些發白了,乍聞定風淵告破,他心中的震動與此前的宋辭晚是幾乎相同的。
更甚至,殷玄一心中的震動還要更多一些。
他低聲道:“魔猿兄,照你的說法,鎮妖關豈不是危險了?朝廷為何卻未曾發令?”
湖心小島上,熊妖還在一邊擊鼓一邊狂笑。
咚咚咚!
急促的鼓點聲中,湖上水幕間的畫面變幻越發急促。
花園中的賓客們議論紛紛:“方才那是金翅大鵬吧?金翅大鵬竟也親自帶隊突入定風淵!”
“快看,巽風大陣!”
“那是誰?”
“是人族天驕蘇白衣!”
“蘇白衣與這金翅大鵬相遇了……誰勝誰負?”
“哎呀,看不見,畫面又變了,可惜!”
“此躡空湖當真是奇妙之極,咱們此行雖是為三公主成婚而赴宴,宴上卻能見天下事,也是有趣。”
“是極,今日所見之廣,勝過萬里跋涉。”
“可惜了,躡空湖又不受控制,看不全太多東西。”
“真是急死個人,這蘇白衣與金翅大鵬到底誰更厲害些?”
“應是蘇白衣罷,蘇白衣排天驕榜第四,金翅大鵬卻是第九。萬靈天驕榜前十名,每一個名次的差距,都大到常理無法揣度,第四與第九,簡直都不知差了多少檔了。金翅大鵬雖然血脈異稟,定然也比不過蘇白衣。”
“可是金翅大鵬在定風淵中有風靈加持,極具優勢。他又帶著一堆妖兵妖將,而蘇白衣不知怎么,卻是孤身一人。并且,蘇白衣是受傷狀態,你們發現沒有?”
賓客們又紛紛吸氣:“正是如此,蘇白衣半身染血,氣色萎靡,是受傷狀態!”
“那這結局,卻是難說了。”
“嘶!難道說,今夜過后,萬靈天驕榜的榜單又要再變?”
賓客們議論紛紛,卻始終無法得出定論。
而被殷玄一詢問的魔猿則做出側耳傾聽狀,半晌,湖心水幕中的畫面換過了一輪又一輪,蘇白衣與金翅大鵬狹路相逢的場景也早就過去了不知多久。
甚至,就連定風淵中的各種畫面也早就從水幕中逝去了。
如今占據這些水幕的,卻是大周京師,不知哪個場館中的飛雪舞畫面。
畫面中,數十名婀娜多姿的舞姬身披彩帛,在漫天風雪中或飛或躍,時而縱身上天,時而俯仰回環。
彩帛在風雪中交錯飄揚,曼妙的美人們間或眼波流轉,回眸一笑。
真是天地雖雪,春意卻濃。
偶爾,水幕中還會出現各種衣著富貴,悠游自在的觀舞者身影。
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模樣,與此前定風淵中蒼茫慘烈的種種戰斗場面形成了鮮明對比。
但顯然,此刻喜宴場上的賓客們也更愿意見這歌舞升平,而非是慘烈戰斗。
熊妖的鼓聲都更起勁了,他大聲叫道:“好!好!哈哈哈!躡空湖,倒是知我意!美酒佳肴,自然是美人助興才叫上佳呢!哈哈哈!”
殷玄一放下了酒杯,有些無趣地呵了一聲道:“將軍陣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呵呵,這躡空湖倒是知人性。”
他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而后對魔猿道:“魔猿兄,定風淵居然告急,這等消息我不知道便也罷了,既已知曉,索性無事,這定風淵的熱鬧我卻必定要去湊一湊。罷了,這喜宴……”
他正要說這喜宴不參加了,側耳傾聽半晌的魔猿卻是忽然說:“殷兄弟不必著急離席,蘇白衣與金翅大鵬一戰,卻是蘇白衣勝了!”
殷玄一“啊”一聲說:“什么?”
魔猿淡淡道:“金翅大鵬輸了,一對翅膀都被割走了,妖族大軍也退走了。不過,金翅大鵬并未身死,他以雙翅為代價逃走了。”
殷玄一便張著口,驚怔半晌后吐出一句:“娘的!蘇舜這小白臉這么猛的嗎?”
蘇舜,乃是蘇白衣的大名。
罵了一句蘇白衣以后,殷玄一臉上重新露出了歡暢的笑容。
他立刻又給自己滿上酒,也給魔猿滿上酒,大笑說:“好兄弟,你這本事非同一般,你有如此有趣的本事,身旁結交者卻居然寥寥,這只能說大伙兒都太客氣了,這是特意要將兄弟你留下來,單留給我殷玄一結交呢,哈哈哈!”
殷玄一只要有心,說的話真是無一句不有趣。
魔猿聽了,當下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一雙毛絨絨的猿猴手端起了酒杯,與殷玄一的酒杯叮地一碰。
這一對異族兄弟便共同舉杯,一飲而盡。
湖心小島上,宋辭晚則與大青神相對著連飲了兩壺酒。
在飲酒的最初,宋辭晚其實做了一個小動作。
便在那些酒液落入咽喉的一瞬間,她收取了一縷酒液放入天地秤中。
天地秤給出解說:躡空族玉仙釀一錢,可抵賣。
玉仙釀:由天地異族躡空族采蜜釀成,凡人飲之,能延年益壽,修士飲用,能增長真氣或氣血等能量。
注:能量增長有上限,以修士資質而定。
天地秤的解說很簡單,但信息量卻不少。
宋辭晚由此知曉了,大公主與三公主大約便是躡空族成員!
只可惜,躡空族是什么,宋辭晚此前卻從未聽聞。而天地秤只解釋玉仙釀,卻并不解釋躡空族。
玉仙釀毫無疑問是個好東西,宋辭晚飲得痛快,心中對大公主與三公主雖然仍有戒備,但也不由得生出了感激之意。
她送出的那一百二十八枚祖龍鑄錢,究竟是有何等價值,能值得讓她吃上這樣的席面?
可惜,關于祖龍鑄錢的具體功效,天地秤的解說也同樣是十分模糊。
宋辭晚接連飲了兩壺玉仙釀以后,丹田中的真氣海直接被填滿了三成。
再飲第三壺時,玉仙釀帶來的真氣洪流則開始漸漸細微起來,宋辭晚便知曉,自己此番是到了上限。
她于是放下酒壺,只往自己的酒杯中倒滿一杯,又與大青神碰了一杯。
說起來此番遭遇是當真玄奇,初遇這喜宅時,宋辭晚以為自己又要遭遇什么詭異危機,以為此番進入這喜宅中,免不了是要遭到什么驚險的戰斗,可實際上,她好像當真就是來吃了個喜酒?
吃個喜酒還不止,好處一大堆,連帶著還聽到了不少外界難以得知的驚人消息。
熱鬧的鼓聲中,大青神似乎有些醉了。
她與宋辭晚碰了一下杯,聲音朦朧地喊了聲:“小妹子,咱們滿飲此杯!”
宋辭晚笑說:“青神姐姐請。”
大青神帶著醉意道:“小妹子,與你飲酒真是痛快,離了此席以后,你我還要常來往,行不行?有沒有問題?”
宋辭晚道:“自然沒有問題。”
兩人又同飲了一杯。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