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去了后山。

那里佇立著一座寶塔。

足有十丈之高。

由群山環繞在中央。

寶塔外圍又有一圈法咒圍繞。

玄清站在寶塔前，雙手合十道：“貧僧玄清，特來拜見檀越，可否請檀越出塔一敘？”

寶塔寂靜無聲。

只有山間風嘯。

玄清道：“檀越既不肯出塔，那貧僧只好僭越了。”

他盤腿坐下。

閉上雙目，薄唇翕動間，眉心有七瓣蓮花浮現，倏然又消失不見。

再睜開眼睛之時，玄清便已經置身于寶塔之中了。

寶塔內還是一如既往的幽暗，只有塔頂有光灑照下來形成光束。

一人端坐在其中。

光為她鍍上一層銀光，雖看不清面目，卻是高潔神圣如端坐于高臺之上的神像。

玄清微怔，自覺有股熟悉之感，他不自覺的上前兩步：“檀越可是貧僧認識之人？”

那人道：“你進來捉拿妖孽，卻因為覺得我像故人，就把這事拋諸腦后。和尚，你的菩提心越來越不純正了。”

玄清心神一顫：“你，是琉璃？”

謝琉璃道：“是。”

玄清又上前兩步：“你，當日你為什么要不告而別？”

謝琉璃道：“交易做完了，我自然是要離開的，難道你還要我鄭重其事的跟你道別？”

玄清急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謝琉璃道：“那你也應該知道我為什么要不告而別。”

玄清沉默了下，許久才道：“貴人還記得我。”

謝琉璃道：“本是不記得的，同你做交易時，看到了你的未來與過去，這才知道原是與我有關。”

玄清垂首：“唐突貴人了，我只是想知道貴人在何處，過的好不好，想……想讓貴人活下來。”

謝琉璃頷首：“我如今已經活下來了，你可安心。”

玄清望著她，笑道：“看到貴人安好，我安心，只是不知您身上的白骨可還好嗎？可會疼痛？”

謝琉璃道：“血肉已經全部長出，與常人無異。”

玄清面上的笑容更盛：“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他連說兩遍，心中的激蕩可見一般。

欣喜過后，想起她如今處境，玄清又不禁憂心：“貴人回來是想復仇嗎，皇帝薄情寡義，是何下場是他應得，只是太子無辜，天下蒼生無辜，貴人……”

謝琉璃看他：“你又要同我講大道理？”

玄清頓住，耳朵悄悄紅了：“沒有，我只是怕貴人遷怒于他們，會損貴人修行。”

謝琉璃道：“我如今是生意人，你也同我做過生意，當知道我的規矩，我只做買賣，不會涉人因果，太子如何，天下蒼生如何，俱是因果循環，與我無關。”

玄清聞言便徹底放下心：“貴人無虞便好，是我多慮了。”

謝琉璃道：“你已見到我，也問了我許多，知我狀況，心中執念可消？”

玄清點點頭，目光卻摻雜著苦澀：“望貴人安，貧僧……貧僧不攪擾貴人了，貧僧告辭……”

謝琉璃沒有說話。

玄清再次深深望她一眼，轉過了身。

風嘯之聲灌入耳中。

端坐在塔外的玄清睜開眼睛。

他望著面前的寶塔，眼球酸澀難當。

心中執念可消？

如何能消呢。

年少時初見便已經深種心底的執念如何能輕易消除。

“呼——”

風又起。

撕扯著寶塔頂端的綢帶，將它帶的在空中舞動。

一只手伸過來，抓住那綢帶蒙在臉上，只露出一雙清凌凌卻滿含煞氣的雙目。

少女站在駱駝上，艷麗的綢帶翻飛，手持長劍喝道：“和尚，讓開！”

那是在沙漠之中，少女對面站著一個年輕僧人，僧人身后則躺著十幾個傷殘的漢子。

這十幾個漢子是一伙強盜，他們襲擊了少女所在的商隊。

僧人欲往關外求取真經，途經邊塞沙漠之地，正好撞見，同少女聯手一起制服了這伙強盜。

僧人本想將強盜帶去城郭中交由官府處置，少女卻不依不饒一心想要他們性命。

僧人自是不能看著有人死在面前，便出手抵擋。

分歧油然而生。

少女明顯很生氣，眼風如刀。

僧人試圖解釋：“他們已然傷殘，再不能為惡，檀越何必趕盡殺絕？”

少女氣道：“難道就因為傷殘，他們以前做的惡就不算數了嗎！今日是有我和你在才沒釀成大禍，不然此地早已是血流成河，這些人能成群結隊的活到現在，手上也定然沾了不少血！”

僧人道：“檀越誤會了，貧僧非是要放過他們，世間自有法度，貧僧會將他們交給官府處置。”

少女更氣：“和尚就是迂腐，交給官府是殺，我殺也是殺，何必麻煩，何況這伙賊匪能在這里這么久，難保沒有跟官府有勾結，你把他們提到官府，那就是送他們回老家！“

僧人皺眉：“阿彌陀佛，檀越心性過激，更不可妄造殺孽啊。”

少女道：“我要造殺孽，又不是讓你造殺孽，你看不得便繼續走你的路，取你的經，少來管我！我再說一遍，讓開！”

僧人沉默下來，卻分毫不讓。

少女已然不耐，黧黑的細眉倒豎：“臭和尚，本姑娘今日便是要造這殺孽，我看你能奈我何！”

她足尖輕點駝峰，整個人便騰空而起，手持長劍朝僧人攻去。

僧人無奈，只能接她一招，捏住她手腕，阻她刺出之力。

“你！”少女雪白手腕上青色脈絡暴起，卻無法撼動他分毫，她氣極罵道，“臭和尚，放開！”

僧人搖頭道：“除非檀越答應貧僧不在動殺念。”

“你做夢！”少女怒道，“我此番過來邊關目的就是殺人，你不讓我動殺念，那關內百姓要誰來鎮守！”

僧人眉頭皺的更深：“戰爭本就不好，唯有消除熾盛的貪嗔癡大敵，凈化身心方能遠離戰亂的夢魘，檀越反倒自陷其中，豈不是本末倒置？”

少女看起來更生氣了，僧人已經做好準備迎接她的攻勢，然而她卻忽然泄了勁，他捏在手中的手腕柔弱無骨起來。

僧人微怔之間，少女卻忽然傾身，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僧人只覺腦中轟鳴作響，他遏制不住的瞪大雙目。

趁著他愣神的工夫，少女掙開他的鉗制，一劍刺穿了一個賊匪的胸膛。

待要再去殺第二個，僧人已然反應過來，立刻出手去擋，驚怒異常：“住手！”

少女倒也沒繼續進攻，靈巧的翻身躍回來，從袖中掏出一塊綢帕擦掉長劍上的血：“我最煩有人在我面前講什么大道理，你們做和尚的不是不能近女色，沾血腥的嗎，我便偏要你沾染，你總是這樣多的大道理，便先用你的大道理開解開解自己吧！”

僧人已然沉了臉色。

少女卻高興，她踩著腳蹬登上駱駝坐穩，看著他道：“和尚，你既要護他們，便該替他們承受惡果，我呢，就是你的惡果，我勸你往后可不要再多管閑事了，不然我怕你經取不成，修行也要毀了！”

駝鈴悠悠響起。

像少女輕快的笑聲。

風吹來，將她的面紗吹過來。

年輕的僧人沒有抬手。

經過了漫長歲月的僧人抬起了手。

他抓住了那抹鮮紅。

似乎抓住了當年她飄過來的面紗。

玄清看著手中的綢帶與面前的寶塔，苦澀的笑起來。

你說的對。

我承受了他們的惡果。

從此再也無法走出來，再也無法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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