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風波,以世家舉子倉皇退走、流民人墻無聲控訴的震撼一幕告一段落。
然而,風暴并未停歇,只是轉向了更幽深的暗流。
明倫堂內,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巨大的黃梨木桌案上,空空如也。原本該堆滿擬定考題卷宗的桌案,此刻卻干凈得刺眼。
幾名身著青色翰林官袍的老者,垂手肅立在堂下,個個低眉順眼,如同廟里的泥胎木塑。
為首者,是翰林院掌院學士,須發皆白的盧文翰,盧家在朝堂的定海神針之一。
他雙手攏在袖中,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李辰安坐在主位,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堂內顯得格外清晰。
“盧學士。”李辰安開口,聲音平淡無波,“巳時已過三刻,恩科策論考題何在?”
盧文翰眼皮都沒抬一下,慢悠悠地躬身,聲音蒼老而平板:“回稟李大人。此次恩科,事關國朝掄才大典,非同小可。策論考題,需集翰林院眾學士之智,反復推敲,務求公允圣明,方能不負陛下重托,不負天下士子之望。老朽與眾同僚連日焚膏繼晷,殫精竭慮,奈何……才疏學淺,至今未能擬定出令各方滿意之題。此乃老朽失職,甘領責罰。”
說罷,他再次深深一躬,態度看似恭謹,實則將“拖延”二字演繹得滴水不漏。
他身后幾位翰林學士也齊刷刷躬身:“請大人寬限時日!”
寬限時日?李辰安心中冷笑。離正式開考不足三日,寬限?不過是世家借翰林院之手,行罷考之實,妄圖讓這場恩科徹底胎死腹中!
“盧學士的意思是,堂堂翰林院,養士百年,滿腹經綸,竟擬不出一道策論考題?”李辰安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
盧文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迎上李辰安的目光,里面沒有任何懼色,只有一種世家大族沉淀千年的、近乎傲慢的沉穩:“李大人此言差矣。非不能也,實乃不敢也。大人銳意革新,廢薦舉,行糊名,已引天下士林物議沸騰。”
“此番策論,若再擬出不合時宜之題,恐非但不能為國選材,反會激起更大的風波,動搖國本。老朽身為掌院,豈敢不慎之又慎?此非推諉,實乃一片公忠體國之心,還望大人明察!”
字字句句,冠冕堂皇,將拖延罷考的責任推得一干二凈,反扣了一頂“動搖國本”的大帽子過來。
李辰安緩緩站起身,踱步到盧文翰面前。
素白的袍角拂過光潔的金磚地面,無聲無息。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位須發皆白的翰林掌院,看著他眼中那份有恃無恐的鎮定。
“公忠體國?”李辰安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淺,未達眼底,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冰冷,“好一個公忠體國!盧學士可知,就在此刻,北境三州,赤地千里,餓殍載道?可知有多少百姓,正啃食著草根樹皮,易子而食?”
盧文翰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天災無情,朝廷自有賑濟……”
“賑濟?”李辰安打斷他,聲音陡然轉厲,“賑濟的糧食,進了誰的糧倉?賑濟的銀錢,又填了誰家的庫房?!”他猛地從袖中抽出一卷早已備好的素白宣紙,啪地一聲拍在盧文翰面前的桌案上!
宣紙展開,上面墨跡淋漓,赫然是十道鋒芒畢露、字字如刀的策論考題!
最上方,一行大字標題,力透紙背,如同出鞘染血的利劍,直刺人心——
《耕戰十問》!
盧文翰的目光瞬間被那標題攫住!當他看清第一問的內容時,饒是養氣功夫深厚如他,也如遭雷擊,渾身劇震,老臉瞬間血色褪盡,變得慘白如紙!
第一問,只有寥寥一行字,卻
如同地獄刮來的陰風,讓整個明倫堂的溫度驟降:
“北境世家田連阡陌,倉廩充塞,流民餓殍枕籍。試問:當如何分世家之田,予流民耕種,以活萬民?”
這道題,如同九天驚雷,炸響在每一個人的腦海!不僅僅是盧文翰,他身后所有翰林學士,包括堂內侍立的寒門屬官,全都如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僵了他們的思維!
分世家之田?!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考題!這是赤裸裸的戰書!是向盤踞東凰千年、根基深厚的所有門閥世族,發出的最直接、最徹底、最不留余地的宣戰!是要掘他們的命根子,斷他們的血脈根基!
“你……你……李辰安!”盧文翰再也無法維持鎮定,他指著那卷宣紙,手指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聲音尖銳得變了調,“瘋了!你簡直是瘋了!此乃大逆不道!禍亂天下之題!此等狂悖之言,若為考題,必使天下洶洶,國將不國!老夫……老夫斷然不敢署此名!翰林院,也絕不會認此題!”
他身后的翰林學士們也如夢初醒,一個個驚怒交加,面無人色,紛紛指著李辰安厲聲斥責:
“妖題!此乃亡國妖題!”
“李辰安!你欲使天下大亂乎?!”
“此等狂徒,安能主考?我等羞于為伍!”
盧文翰更是氣得渾身發抖,猛地抓起桌案上那方珍貴的端溪紫云硯,狠狠砸在地上!
“啪嚓!”
硯臺四分五裂,濃黑的墨汁如同污血般濺射開來,染黑了金磚地面,也染黑了他自己的袍角。
“李辰安!老夫以翰林清譽起誓,此等禍國之題,絕不可能出自翰林院!你休想借翰林院之名,行此大逆之事!除非你踏著老夫的尸首過去!”他須發戟張,如同被激怒的雄獅,再無半分儒雅,只剩下世家門閥被觸及根本利益時的瘋狂與猙獰。
他猛地一揮手,“我們走!此等污濁之地,多留一刻,便是玷污圣賢清名!”
說罷,他帶著一群同樣義憤填膺(實則驚駭欲絕)的翰林學士,拂袖轉身,頭也不回地沖出明倫堂,竟是真的集體罷出,將擬定考題的重責徹底撂下!
堂內一片狼藉,墨汁的腥味彌漫。
幾名寒門屬官看著地上碎裂的硯臺和那卷刺目的《耕戰十問》,面無人色,身體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完了……翰林院集體罷出,考題無人署印,這恩科……徹底完了!
李辰安卻看也沒看地上碎裂的硯臺和離去的背影。
他彎腰,從墨汁的污跡旁,撿起了那卷《耕戰十問》的素紙。
紙邊濺上了幾點墨痕,如同斑駁的血跡。
他走到主案前,提起一支狼毫,蘸飽了墨汁。
在《耕戰十問》那鋒芒畢露的標題之下,在盧文翰等翰林學士本該署名落印的位置,他手腕沉穩,筆走龍蛇,簽下了三個鐵畫銀鉤、力透千鈞的大字——
李辰安!
墨跡未干,殺氣凜然。
“考題已定。”李辰安將紙卷遞給旁邊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掌卷官,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定鼎乾坤的力量,“速速刊印。凡有敢阻者——”他目光掃過地上那灘刺目的墨漬,“猶如此硯。”
《耕戰十問》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世家門閥積壓的滔天怒火。李辰安不僅撕碎了他們維護特權的遮羞布,更將一把淬毒的尖刀,懸在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命脈——土地之上。
崔府深處,密室的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
崔衍手中的紫檀佛珠早已停止了捻動,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那串溫潤的珠子似乎也浸染了他眼中翻騰的陰鷙與瘋狂。
“此獠……斷不能留!”崔衍的聲音像是從九幽寒冰中擠出,每一個字都帶著刻骨的殺意,“他活著一天,便是懸在我等世家頭頂的鍘刀!《耕戰十問》一旦公之于眾,寒門蟻聚,流民蜂起,我千年基業,危如累卵!”
陰影中,一個全身包裹在漆黑緊身夜行衣中、只露出一雙毫無感情、如同毒蛇般冰冷豎瞳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浮現。
他微微躬身,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卻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陰寒死氣。這便是崔氏耗費無數心血與資源,秘密豢養的死士王牌——血滴子!他們并非一人,而是一個代號,一個只為崔家清除最棘手障礙的、行走于黑暗中的殺戮機器。
“今夜子時,貢院明倫堂。”崔衍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取李辰安項上人頭!不惜代價,不留活口!我要讓天下人知道,觸怒世家的下場,唯有——死!”
“喏。”黑影發出一個極其沙啞、仿佛金屬摩擦的單音節,身影如同融入墨汁般,倏然消失在密室深處,只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子時。白日里喧囂鼎沸的貢院,此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白日里威嚴的蟠龍旗桿、高聳的朱漆大門、森嚴的號舍,都融入了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唯有明倫堂內,還亮著一盞孤燈。
李辰安并未安歇。他依舊坐在那張巨大的黃梨木案后,面前攤開著幾份謄錄好的《耕戰十問》朱卷樣本。跳躍的燭火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將那素白袍服也染上了一層昏黃。
案頭,靜靜躺著幾片他白日把玩的、邊緣被摩挲得光滑的青翠竹片。
整個貢院,除了外圍象征性巡邏的禁軍腳步聲,便只有燭芯偶爾爆裂的細微噼啪聲。
夜,靜得可怕。連夏蟲都仿佛預感到了什么,噤若寒蟬。
倏然!毫無征兆地,明倫堂四周高大軒窗的窗紙,同時被無聲無息地洞穿!不是利器刺破,更像是被某種極速旋轉、邊緣鋒銳的圓形物體瞬間切割!十三道黑影,如同從地底鉆出的惡鬼,又像是被狂風吹散的濃墨,以不可思議的詭異角度和速度,同時從十三個方向——破窗而入!
他們的動作快到極致,毫無聲息!身形在空中扭曲、折疊,違背常理地變換著方位,仿佛沒有骨頭,又似被無形的絲線操控!更恐怖的是他們手中那奇門兵器——形似鳥籠,精鋼打造,內藏機關利刃,邊緣布滿了細密鋸齒,在幽暗的燭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血滴子!這便是令無數人聞風喪膽的血滴子!它并非用于近身搏殺,而是專為取人首級而生!一旦發動,快如鬼魅,旋轉切割,中者頭顱瞬間離體,被籠中機關鎖住帶走!
十三道黑影甫一落地,甚至沒有一絲停頓,如同心意相通,十三只散發著濃烈血腥氣的血滴子,帶著撕裂空氣的微弱尖嘯,如同來自地獄的索命魔輪,從四面八方、上下左右,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死亡之網,瞬間籠罩向燭光下那道素白的身影!
角度刁鉆,配合無間,封死了李辰安所有可能的閃避空間!
冰冷的殺氣瞬間充斥了整個明倫堂,燭火被那無形的壓力壓得陡然一暗!
世家門閥千年底蘊催生出的、針對個人的、最冷酷高效的抹殺手段!普通的高手或許會在在這十三血滴子的合擊之下,身死!
但李辰安是誰!
電光石火之間!就在那十三只索命血滴子即將觸及李辰安發梢的剎那!
一直靜坐如雕塑的李辰安,動了。
他的動作看起來并不快,甚至帶著一種從容不迫的優雅。他只是微微抬起了左手,伸向了案頭那片最尋常不過的青翠竹片。
然而,就在他指尖觸及竹片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沛然莫御的恐怖氣機,如
同沉睡的遠古兇獸驟然睜開了雙眼,以他為中心轟然爆發!
嗡——!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隨即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那十三只疾速旋轉、蘊含千鈞之力的血滴子,竟在這無形的氣機沖擊下,詭異地停滯了那么一剎那!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嘆息之墻!
就在這凝滯的、連時間都仿佛被拉長的致命一剎!李辰安動了真格。
他的右手并指如劍,快得只留下一道肉眼難辨的殘影!指尖在那片青翠的竹片上輕輕一拂、一捻、一折!
嗤!一聲輕響,那片柔韌的青竹,竟被他以指為刃,硬生生折下寸許長、邊緣銳利如匕的一截!
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沒有炫目的光華。
他捏著那截新鮮斷裂、還帶著青竹特有清香的竹片,手腕只是極其隨意地、宛如驅趕蚊蠅般向外一甩。
動作輕描淡寫,行云流水。
那截脆弱的竹片,脫手而出。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恢復了流速。
“咻——!”
竹片破空,發出凄厲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尖嘯!那不是竹片該有的聲音,更像是一柄神兵利刃在極限速度下切割空間發出的死亡顫音!一道凝練到極致的、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淡青色細線,瞬間貫穿了堂內幽暗的空間!
快!快得超越了思維!快得超越了光!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十三聲沉悶至極、如同熟透果實墜地的聲音,幾乎不分先后地響起!
只見那十三只眼看就要罩住李辰安頭顱的血滴子,連同它們身后那十三道鬼魅般的黑影,動作猛地僵住!
所有黑影的咽喉正中,都赫然多出了一個拇指粗細、前后通透的血洞!傷口邊緣光滑如鏡,沒有一絲多余的撕裂,仿佛被最精密的工具瞬間貫穿!溫熱的鮮血,此刻才如同噴泉般,從前后兩個洞口激射而出,在燭光下劃出一道道妖艷的血線!
而那道貫穿了十三人咽喉的淡青色細線,其勢不減,帶著尖銳的余音,繼續向前!
“奪!”
一聲沉悶的鈍響,深深釘入了明倫堂外、庭院中那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千年古槐樹干深處!只留下一小截青翠欲滴的竹尖,在夜風中微微顫動,散發著淡淡的草木清氣。
直到此刻。咚咚咚咚咚……十三具黑衣尸體,失去了所有支撐,如同被伐倒的木樁,直挺挺地、重重砸落在明倫堂光潔的金磚地面上。
濃稠的鮮血迅速蔓延開來,將金磚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紅。
那十三只象征著死亡與恐怖的血滴子,也叮叮當當地散落一地,沾滿了它們主人的鮮血,如同被丟棄的破銅爛鐵。
明倫堂內,燭火依舊搖曳。
李辰安緩緩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拿起案頭另一片完整的青竹,低頭,對著燭火,輕輕吹了吹竹片上沾染的、一絲幾乎看不見的血腥氣。
動作隨意,如同拂去一粒塵埃。
然后,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地上那十三具迅速冰冷的尸體,又投向窗外庭院中那棵釘著竹尖的古槐,清冷的聲音在死寂的貢院夜空中清晰地回蕩開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與睥睨:
“崔家?不過如此。”
“還有誰?”
夜風穿過洞開的窗欞,吹動他素白的袍角,也吹散了堂內濃重的血腥。
那截釘在古槐上的青竹尖,在月光下閃爍著微弱的、卻足以讓所有窺視者心膽俱裂的寒芒。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