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緊張地抓著廚刀的陸駿徹底放松下來,悶頭進廚房中把刀放下。阿薇蹲下身子,把散落在地上的月餅一一撿起來。
“都不能吃了。”她可惜著道。
陸念簡單挽起了頭發,道:“去春暉園里做吧,一面看月亮,一面等月餅。”
阿薇應了聲。
侯府里,定西侯和桑氏都翹首盼著。
待聽說陸駿父子兩人把陸念和阿薇接回來了,定西侯喜笑顏開,急急從廳迎出去。
清朗月色下,雖看不清楚彼此神色,但走來的身影清晰。
定西侯趕忙招呼道:“來了就好,這就讓人擺桌,魚蝦都是莊子上新鮮送來……”
話說到一半,隨著距離近了,他看到幾人面上疲憊,而陸念和阿薇甚至眼眶紅腫,定西侯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怎么回事?”他扭頭去瞪陸駿,“叫你把她們請回來,你怎么還把人弄哭了?”
陸駿被唬了一跳,下意識沖口道:“不是我!”
而后,陸駿倒豆子一般把事情說了。
定西侯聽得眉頭緊蹙。
陸駿越說越生氣,一肚子話要往外倒,又怕陸念聽見什么再次“發作”,幾乎是湊到了定西侯的耳朵邊。
“她罵大姐是遭報應。”
“母親早亡是報應,女兒體弱也是報應,還詛咒大姐下輩子也……”
“父親,不怪阿薇想砍她,那張嘴太難聽了!”
陸駿嘀嘀咕咕地說。
本以為定西侯的急脾氣上來了,破口要罵人,還補著什么“您別沖動”、“大姐大概聽不得”之類的勸阻之余,卻沒想到,定西侯一句臟話都沒有沖口而出。
反倒是,整個人被雷劈了一樣愣在那兒,渾身上下盡是悲傷。
“父親?”陸駿喚了聲。
一旁,陸致也在和慢一步出來的桑氏說話:“我還以為姑母拿了刀要砍過去了。”
回答他的不是桑氏,而是聽見了的陸念。
“我不會替阿薇砍人。”陸念說得很平靜。
定西侯看向她。
他心中難受得很,一時也沒有理順思緒,只下意識附和著:“不砍,別砍。”
陸念在晚風里挽了下鬢角的發:“自己的仇,自己報。我們先回春暉園去了。”
陸駿聞言,道:“晚飯……”
定西侯沖他搖了搖頭:“隨她們。”
那廂母女兩人往后院去,這廂廳里,定西侯食不知味。
席間,陸駿和陸致補完了先前的經過,聽得桑氏的眼睛都泛了紅。
定西侯隨便吃了些,想了想,還是往春暉園去了。
大門緊閉著,只是沒有帶上門栓,一推也就推開了。
院子中,清輝明亮。
他看到了擺在中間的大躺椅,幾子上擺了些吃食。
小廚房那兒點了燈,陸念倚著門正和里頭的阿薇說著話。
定西侯深吸了一口氣,喚了聲。
陸念聽見了,轉頭看了他一眼,慢悠悠走過來,在躺椅上坐下:“阿薇與我做月餅。好好的月餅,都毀了,幸好還留了些餡兒,只得辛苦阿薇了。”
說的是辛苦,但陸念并不心疼。
反倒是,經歷了那番情緒波動后,揉個餅皮、烤個月餅,是最適合阿薇紓解心情的方式。
定西侯在石凳上坐下,斟酌著問:“你當時是不是……”
“犯病?”陸念把定西侯的話補全了,“算是吧,那時混沌得很,還好,醒得不算遲。”
“阿致吃虧在年紀上,有心無力,阿駿光長歲數不長能耐,也指望不上。”
“我要不攔下阿薇,她說不定真要把章瑛給砍了。”
定西侯聞言苦笑。
陸念躺下去,搖椅吱呀吱呀。
她看著當空的明月,道:“章瑛不是阿薇的對手,她弱得很,簪子亂舞、沒個章法,不似我和阿薇,我們兩個真的下得去手。”
這話一說,定西侯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
陸念抬起手,五指張開,伸向天空。
月光穿過指縫,落在她的眼睛里。
“我的仇,我報,阿薇的仇,阿薇自己報。”
“這是我們各自要邁過去的坎。”
陸念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
她不會替阿薇動手,哪怕她的雙手早已經鮮血淋漓。
她也不會讓阿薇替她動手,就算陸念很清楚、甚至就是她陪著阿薇走過了那條尋常人根本不該跨過去的河。
為了“我”手染鮮血,哪個活人扛得起這樣的恩情?
會感謝,感謝對方豁出命去的幫助,也會虧欠,愧疚對方為了自己而沉下去的人生。
所有情感日積月累,最后剩下的是痛苦。
這是陸念從女兒身上學到的道理。
她的阿薇,臨走之前,最最放心不下的是為了自己豁出去一切、成魔成癡的母親。
然后,她走了。
死去的人,攔不住,怨不了,也再不知痛、不知苦。
但陸念始終記得她還活著時,那笑容中的欲言又止。
所以,回到京城的她們是彼此的支持、彼此的利刃,卻不會“越俎代庖”。
去大慈寺的是阿薇和聞嬤嬤。
給岑氏灌下莽草的是陸念。
“我和她之間,”陸念思考了一下用詞,又輕輕道,“不需要用這種‘恩情’去維系。”
定西侯遲遲無言,良久才低低“嗯”了一聲。
腳步聲響起,阿薇端著一盤月餅過來。
新出爐的,香氣十足。
陸念歪著頭,從下而上看她,倏然笑了下:“能吃了?”
阿薇道:“會燙。”
“無妨。”陸念坐起身來。
餡兒是她喜歡的豆沙蓉,皮酥餡軟,微微的甜。
配的是清茶,淡淡的澀,兩廂合宜。
陸念垂著眼,慢條斯理吃了兩個,托著下顎與阿薇道:“真好吃,還是阿薇的手藝最得我心意。”
阿薇彎了彎唇。
陸念擦了手,輕柔撫著她的額發,忽然開口道:“等案子翻過來之后,我們一道找個地方,把她葬了吧。”
阿薇的唇角還彎著,瞳孔卻是驟然一緊。
她當然知道陸念說的是什么。
陸念的眼淚無聲地涌出來,但她自己卻像是渾然未覺,語氣依舊平靜:“我想好了,找個好地方,讓她能安安心心的。”
視線朦朧著,阿薇幾乎看不清陸念近在咫尺的臉。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點著頭,啞聲應著“好”。
邊上,定西侯已經背過身去,手掌緊緊按著眼周,背部緊繃,肩膀顫抖。
牙關死咬,不愿也不能發出一點聲音去打攪她們母女兩人。(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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