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寄居者(完)80.寄居者(完)北南:
因訂閱比例不足,此為防盜章,
12小時后恢復。睡著的忽悠蛋和世間其他十七八歲的花季男孩兒沒什么區別,
微微蜷縮著,
偶爾咕噥一兩句夢話。等徹底睡熟了,姿勢千奇百怪,打都打不醒。
蕭澤擰開了壁燈,
光線不甚明亮,
但足以端詳清楚旁邊的人。他把林予仔細打量了一遍,
抓住了剛才那雙摸他的手。
手上連一層薄繭都沒有,
如果真是鄉下什么小月姐的孫子,
從小不用下地干活兒?就算不下地,也不可能嬌生慣養。
再往下,短褲外的膝蓋和小腿都光溜溜的,沒有多余的肌肉,
應該沒有勞碌奔波過。蕭澤把林予擺弄了一番,然后又下床打開了林予的背包。
算準附近居民的近況,肯定提前做了功課,
而且估計不是單獨作案。
蕭澤把背包翻了個底朝天,里面只有幾件換洗衣物和兩本書,
一本是《笑話大全》,一本是《笑話大全新編》。
真他媽,
瞎子看什么書。
蕭澤沒搜集到什么有用信息,
他重新關燈躺下,
也準備走一步看一步。本來以為這忽悠蛋只是想騙錢,
所以打算之后折磨折磨對方就得了,可是這家伙趁他睡著居然摸他的腳,這就不太正常了。
別是個小變態。
一切歸靜,那條薄被仍在中間堆著,兩個人各占據一邊,終于誰也沒再折騰誰。晨光熹微時,林予夢見了鵝毛大雪,他裹緊自己的棉襖,在雪地里冷得栽了個跟頭。
雪是軟的,可雪地上的大樹是硬的,撞得他好疼。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他卷住了被子,滾到了蕭澤旁邊,正對著蕭澤冷峻的面孔。蕭澤盯著那雙杏子一樣的眼睛,操著剛睡醒時沙啞的嗓音:“看什么?”
林予反應很快:“我什么也看不見。”
蕭澤又問:“昨晚摸我腳干什么?”
林予回答:“其實我有一個夢想……我想攢錢開個盲人按摩店。”
“是攢錢還是騙錢?”蕭澤嘲諷了一句,翻身下床進了浴室。林予舒了口氣,剛才可真是嚇死他了,差點就要露餡。
陪著孟老太吃過早餐就告了辭,林予背著自己的書包跟蕭澤走了。他坐在吉普車的副駕上一動不動,總擔心對方半路停下把他踹出去。
蕭澤單手握著方向盤,也不說話,看得出來不高興,但看不出來是一分不高興,還是十分不高興。
林予雙目無神:“表哥,你的店在哪啊,附近有公園嗎?”
蕭澤回道:“有,還挨著市公安局,你作案小心點。”
林予干笑:“表哥你真幽默。”
蕭澤沒騙人,那棟帶閣樓的二層小樓位置不錯,周邊好幾個大單位的宿舍,環境好,治安也好,警/察見天牽著兩條大德牧巡邏。
終于到了,林予小心翼翼地開門下車,握著導盲棍跟在后面,走上臺階后乖乖地站在盲道上,帶著初來乍到的無措。
蕭澤已經掀開了卷閘門,一陣子沒來,門上被噴了涂鴉,他扭頭見林予傻乎乎地站著,說:“過來吧,直走。”
“嗯!”林予的戲從早上睡醒就開機了,他按照蕭澤的指示直走,走了三步后便放緩了度,因為玻璃門還關著。
蕭澤說:“一直走,不用停。”
周圍沒什么人往來,層疊的大樹葉子遮天蔽日,二層樓洋氣又可愛,玻璃門干凈得閃著光。林予帶著微笑咬著牙,直愣愣地往前走,面不改色地對玻璃門來了場碰瓷。
腦門兒磕得紅了一片,操他媽了真是。
蕭澤揣著褲兜看戲:“不好意思,剛剛忘了開門。”
“沒關系,我頭硬。”林予摸索著推開門,導盲棍在木地板上留了一連串的音符,他站好摘下書包,從里面的小兜中拿出了一卷紙幣。
“表哥,我這兒都是散票,你數數,當我的房租。”
蕭澤倒是沒想到:“你要給我交房租?”
“嗯,我姥姥和你姥姥是故交,但說到底沒有親緣關系,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我不能白吃白住。”林予面色誠懇,緊緊地攥著那一卷錢,“我看不見,也不知道收錢的時候有沒有被唬弄,暫時就這么多。”
滿室靜,只有彼此淡淡的呼吸,蕭澤知道缺德玩意兒未必有張作惡的臉,但面前這張懇切真誠的面孔卻著實讓人硬不下心來。
他接過錢又塞進林予的書包,嫌棄道:“塊兒八毛的,你以為做公交車呢。”
林予盯著蕭澤的胸膛,眼睛一眨不眨:“那我打工,我雖然看不見,但是耳朵特別好使,可以看店。等樓上樓下熟悉了,我還能打掃衛生。”
蕭澤心想,不等你熟悉就滾蛋了。
一樓是書店,二樓是住人的房間,林予還以為自己以退為進的苦肉計挺成功呢,結果被領到三層的小閣樓后徹底傻了眼。
冬冷夏熱的小小一間房,半邊還是傾斜的,跟被削了似的。他立刻悶出了一身汗,裝作好奇地問:“哥,這兒怎么這么熱啊?”
蕭澤回答:“晚上就涼快了,這兒安靜,方便你聯系天上各路神仙。”
林予點點頭:“謝謝哥。”
腳步聲遠了,蕭澤下樓去放行李。林予關上門氣得直蹦,然后把包甩到了墻邊的單人床上。他蹦上床仰躺著,盯著被削了一半的天花板開始絮叨。
龍生九子,只有他流落凡間被二百五欺負。
腦門兒還疼呢,還住這桑拿房……
千萬別讓他算出來姓蕭的是什么命數,算命男孩兒路子野,絕不會輕易把對方原諒!
可真熱啊。
林予覺得屁股底下硌得慌,動了動掏出來他的殘疾證。證件是假的,因為同樣算得準的話,瞎子會更讓人覺得神,而且殘疾人屬于弱勢群體,城管趕人的時候不會太兇。
所以他就先這么裝著吧。
關了許久的店要開始營業,蕭澤準備把一樓收拾布置一下,窗戶邊有單人沙,他讓林予坐在那兒擦書皮,自己整理其他的。
“哥,我摸著書皮都皺巴了。”林予拿著一小塊布,“都是舊書嗎?我有兩本《笑話大全》,也擱店里賣了吧。”
蕭澤重新擺了擺書架的位置,渾身汗水淋漓:“給我講個笑話。”
林予隨便想了一個:“朋友向我抱怨,上班遲到被扣了獎金,車子還撞了護欄,錢包又丟了,至今還沒搞過對象,簡直一無是處。”
蕭澤面無表情。
“我安慰他,”林予還有半句才講完,但是自己先樂了,“你怎么會一無是處呢,你是處男啊!”
林予抱著一摞書笑歪在沙上,整個人被外面灑進來的陽光籠罩著,像一幅暖色調的油畫。蕭澤抱臂靠著書架欣賞,半晌過后幽幽問道:“表弟,你還是處男么?”
笑聲戛然而止,林予面上的陽光迅變成了火光,他甚至還出了點汗。情急之下拿手里的抹布擦了把臉,尷尬地回答:“表哥,我今年才十七。”
蕭澤故作憂愁:“眼睛又看不見,以后可怎么找對象啊。”
林予利落地回答:“表哥,你現在可能不信,其實我不是普通人,所以這些七情六欲都妨不了我,姻緣什么的無所謂。”
“是么,你不是普通人?”蕭澤突然覺得有這么個弟弟解悶兒也不錯,“七仙女還為愛下凡呢,你比神仙還骨骼清奇?”
林予開始裝逼:“天機不可泄露,不過我的骨骼真的還行,不管經歷什么風吹雨打,都始終水靈靈的。”
蕭澤不置可否,只當又聽了個笑話。
可能是悶頭干活太無聊了,兩個人從互不理會變得偶爾交談兩句,林予演得很投入,蕭澤半字都不信,但好歹讓冷清的店里熱鬧了些。
上千本書擦得林予手腕子都要斷了,他觀察著這間書店,感覺從風水上講還差點什么。于是先裝瞎,問:“哥,你能告訴我這層的布局嗎?”
蕭澤大概說了說,林予聽完沉思片刻:“哥,這個門市的布置是講究風水的,畢竟要開門做生意,我建議把吧臺換個位置。”
“你還懂風水?”
林予換了種自信的神態:“當然了,我的夢想就是給富豪看豪宅的風水,賺一筆就吃香喝辣了!”
蕭澤反問:“你的夢想不是開盲人按摩店么?”
“……我廣撒網,遍撈魚。”林予不嘚瑟了,否則得意忘形容易露陷。他繼續說道:“吧臺相當于小廚房,只要燒水就見了火,所以不能擱在西北角。因為西北角最忌火,那叫火燒天門,是兇局。”
蕭澤并不相信:“怎么個兇法?”
林予好似如數家珍:“事業不順,你看你要辭職了吧。財物不保,你看姥姥輸錢了吧。還有脾氣暴躁,你昨晚踹我那么大勁兒,我現在屁股還疼呢。”
他說完頓了頓,又補充道:“而且這個店需要點活物,不是指人,可以養幾條金魚,能招財化煞。”
蕭澤這才接腔:“還真有活物,收拾完就去接回來。”
兩個人把一層書店歸置得煥然一新,期間還有顧客來詢問營業時間,都弄妥后,蕭澤帶著林予開上吉普車走了。
半小時后,他們在一家貓舍接上了所謂的“活物”。
林予都驚了,誰能想到一個大男人居然養了六只貓!他這才反應過來,那棟小洋樓上貌似掛著個牌子,寫著“貓眼書店”。
回店里的路上,后排臥著四只,林予抱著一只,腳下還趴著一只。他輕輕捋著橘貓的后背,忍不住問:“哥,它為什么叫陶淵明?”
蕭澤說:“肥,懶。”
“肥,懶,可是跟陶淵明有什么關系?”
蕭澤又說:“我煩陶淵明。”
“行吧……”林予摸著橘貓的軟毛,默默記了一遍六只貓的名字,“白貓叫老白,黑貓叫小黑,加菲貓叫加菲,橘貓叫陶淵明,最大的那只叫蕭名遠,最漂亮的那只叫孟小慧。”
林予有感而:“哥,那兩只的名字好像人名啊。”
“嗯。”蕭澤應了一聲。其實他爸叫蕭名遠,他媽叫孟小慧,但是他跟小忽悠蛋解釋不著。
把六只貓接回了家,這下萬事俱備,只等開門大吉。晚上吃過飯,林予在二樓的客廳磨蹭著不走,小閣樓又潮又熱,他才不想上去,于是賴在沙上吹空調看電視,還有水果吃。
蕭澤拿著T恤短褲準備洗澡,經過的時候問:“節目好看么?”
又詐我,林予啃著蘋果:“看不見!主持人的聲音挺好聽!”
蕭澤洗澡去了,外面有風聲,估計涼快了不少,正好插播廣告,林予干脆關掉了電視。他起身回閣樓上,邊走邊揉眼睛,裝瞎還挺累,直瞪瞪的,搞得他眼酸眼脹眼疲勞。
經過一整天的暴曬,即使天黑了,閣樓里也依然悶熱無比。林予把斜面的窗戶推開,讓涼風往里灌,他探出頭去,現窗戶外面就是小洋樓的最高處——一片屋頂。
林予踩著飄窗矮榻就爬了出去,他緊貼著屋頂的墻面移動,然后找好位置躺倒,兩手枕在腦袋下,吹著夏日夜風,看著滿天繁星。
他有點美,清清嗓子:“天對地,雨對風,大6對長空。”
喵嗚一聲,把陶淵明招來了。
“雷隱隱,霧蒙蒙,日下對天中。風高秋月白,雨霽晚霞紅。”
老白和小黑也來了。
“牛女二星河左右,參商兩曜斗西東。河對漢,綠對紅,雨伯對雷公。”
加菲也出現在了窗臺上,估計蕭名遠和孟小慧緊隨其后。
林予享受得閉上了雙眼,任微風撫摸他的臉頰,結果微風有變大風的趨勢,撫摸也變成了抽耳刮子。“過天星似箭,吐魂月如弓,驛旅客逢梅子雨……”這他媽不是梅子雨,是雷陣雨!
天上哪還有星星,黑云覆蓋著黑夜,道道閃電劈下,聲聲驚雷乍起,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天塌了個子高的先犧牲,雨砸下來屋頂先殉命。
狂風大作,林予急忙往窗口移動,眼看移到窗邊了,他已經渾身濕透!電閃雷鳴間夾雜著雨聲,深灰的屋頂不斷有雨水滑落。
“我靠!”
“跐溜”一下!林予滑了一跤,在跌下屋頂的瞬間,他死死地扒住了窗沿!
浴室里的水聲停了,蕭澤抽了塊毛巾擦頭,隱約聽見樓上有人在叫喚。他推開淋浴間的玻璃門,站在洗手臺前刷牙,好像叫聲還在繼續。
林予高聲呼救:“哥!救命啊!”
“表哥!親哥!救命啊蕭大哥!”
蕭澤漱完口還沒穿衣服,只在腰間圍著條浴巾,他狐疑地打開浴室門,終于聽清了林予的叫喊。不止是叫喊,還有六只貓狂躁的喵嗚聲,更裹挾著風雨雷電的怒吼。
蕭澤快步奔上閣樓,只見窗戶大開,六只貓在飄窗和窗臺上急得吱哇亂叫,大雨不斷打進來,林予的嗓子已經接近沙啞。
他大步上前抓住林予的手腕,然后用盡全力拉拽對方。林予的皮膚濕滑冰涼,被他死死地扣著,手腕上迅生了圈紅痕。
好歹是救上來了。
林予死里逃生,腿腳軟地跌坐在地上,他抱著蕭澤的大腿,分不清臉上全是雨水,還是夾雜了淚水。
“哥哥……”他在浴巾上蹭蹭,“我叫你那么多聲你才來,我怕死了……”
蕭澤怒極:“你他媽爬房頂上干什么!”
林予被吼得一愣,委委屈屈地說:“我看星星……”
蕭澤接著罵:“你他媽一個瞎子看星星?!”
“世界那么大,我想瞎看看……”林予還沒說完就被踹到了一邊,不湊巧的是他剛才一直抓著浴巾,現在浴巾還在手里攥著,但是蕭澤已經……一/絲/不/掛了。
我靠,還挺雄偉。
蕭澤面不改色,反正這東西是瞎子,什么也看不到。
林予已經莫名害了臊,他倒在地上,目光在蕭澤雄偉的那處盤旋,有感而:“……鶴舞樓頭,玉笛弄殘仙子月,鳳翔臺上,紫蕭吹斷美人風。”
這人的根線,不會是在那玩意兒上吧。
可真叫人臉紅。
愛女和女婿相繼離去,孟老太兩口子白人送黑人,著實傷心了兩年。后來家里就不許提這些傷心事了,但孟老太憋不住話,在蕭澤一懂事的時候就講了個天花亂墜。
什么你媽媽拼了命把你生出來的,大出血,最后的遺愿就是不想在墓園憋屈,說完以后笑著走的。
然后你爸爸不吭不哈地處理后事,抱著你媽媽的骨灰盒就去考察了。他在高山密林撒骨灰,結果失足墜崖。他還提前留了封信,誰出個門還這樣安排?
孟老太當時連哭帶笑地說,你爸爸那是找你媽去了。
蕭澤聽完沒哭,因為他的記憶里關于蕭名遠和孟小慧的內容基本為零。他揣著父母的這段故事在大院里喝汽水,越喝越飽,也越覺得他爸媽挺酷。
從那以后,姥爺和姥姥偶爾會給他講個片段,但他從來不主動問,講就聽兩句,不講也不強求。姥爺講得煽情,姥姥講得夸張,結合著一比較,還經常現細節對不上號。
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瞎編,反正蕭澤懶得研究。
他真沒覺得自己不幸,吃穿不愁,該讀書就讀書,該打架一定要打贏。哪個鄰居或長輩為他嘆息一聲,他都配合地低頭片刻,仿佛自己心里有些苦。
其實真沒有,他一直活得挺愜意。
不過他也曾在某段時間抽瘋,探尋人死了歸往何處,會不會有來生?陰陽五行看得直犯困,上課偷翻《馬太福音》還被點名批評。
后來他也倦了,好奇心逐漸淡去,他把那幾本閑書全賣給了收廢品的。賣了一塊錢喝汽水,還是越喝越飽,而且滿嘴的橙子味。
所以,遇見鬼是命里注定的話,那只能認了。
既然認了,就順便打聽打聽。
蕭澤的好奇心又升騰而起,他想問問立春有沒有見過蕭名遠和孟小慧,想知道他爸媽離開之后依舊情比金堅,還是感情破裂分道揚鑣?
過去的歲月,他爸媽是否曾在他的四周游蕩。他寫作業的時候他爸爸是不是看著他?他嘀咕孟老太不著調的時候他媽媽是不是很贊同?
他第一次看著同志電影紓解的時候,沒把二老直接氣得魂飛魄散吧?
蕭澤想了很多,快把自己想樂了。然而他嘴角都還沒勾起,先被林予纏在了身上。林予環著他的脖子,而后又努力靠近,一下下順他的后背。
“哥,原來蕭名遠和孟小慧是叔叔阿姨的名字嗎?”林予離得太近了,說話間氣息都拂了過來,“你很想他們嗎?如果你心里難受,就抱著我哭吧。”
蕭澤明明想笑:“松開我,哭什么哭。”
林予不信,非要給予安慰:“你肯定特別想他們吧,你要是真的難過就別憋著,憋壞了怎么辦啊。”
蕭澤本來想推開忽悠蛋,但是聽著對方一句句的絮叨,莫名覺得身心變軟。他懶得抬手,也懶得動彈,閉上眼說:“別叨叨了,睡覺。”
林予保持著姿勢:“那晚安,明天睡醒我就幫你問。”
時間本來就不早了,睡眠期間又是時光飛逝的階段,感覺明明閉上眼睛沒多久,再緩緩睜開天就亮了。
立春那晚從書店逃跑后就回來孝水,他基本也就是在城市和縣城之間晃蕩。其實挺奇怪的,活著的時候生于斯,長于斯,卻日日奔波沒注意過這座小縣城的點滴。現在人死了,走走停停四處游蕩,反而覺得一條破舊的街都很有意思。
蕭澤先醒,主要是左臂的酸麻感太過強烈,手肘內側卻越來越癢。一睜眼就看見林予枕在他胳膊上,若有若無地張嘴啃著他的皮膚。
“忽悠蛋,起床了。”
林予迷茫地睜開眼:“我夢見姥姥了。”
蕭澤剛睡醒,嗓音沙啞:“姥姥干什么了?”
林予吞咽口水:“姥姥燉了一只大肘子,我還沒啃完呢。”
啃著自己的胳膊,這家伙反倒先委屈上了。蕭澤起身去洗漱,不自覺地看了眼旁邊的空床。等收拾完換了衣服,見林予抱著被子又打起了呼嚕。
巴掌都已經抬起,結果走到床邊卻沒打下去。蕭澤抓起林予的一只腳腕,把紗布解開,趁著人睡著給重新換了點藥。
“哥,你對我太好啦。”
幽幽這么一句,還含著興奮,蕭澤不知道林予什么時候醒的,不過自從昨晚見識林予金蟬脫殼后,對方任何行為都不會讓他奇怪了。
蕭澤瞄過去一眼:“你再不起,我還能對你更好。”
林予嚇得趕緊起床,兩腳沾地試了試,已經不怎么疼了。剛一下床,才反應過來:“我靠!立春大哥去哪了!”
他生怕立春又跑了,火洗漱換衣服,收拾完和蕭澤下樓退房。
慶幸的是,電梯門打開,立春正好站在里面,看見他們倆之后還笑了一下。林予舒了口氣,瞬間安心,這時蕭澤長腿一邁,直接就進去了。
“我操!哥!”林予急得五官擰巴。
蕭澤也擰著眉毛看他:“咋呼什么。”
林予結結巴巴地解釋:“你剛才……橫穿了立春大哥……”
蕭澤頓時五雷轟頂,他閃開一步看著空氣,還是不確定,面上冷靜地問:“他在電梯里?”得到肯定答案后,他對著空氣補充,“不好意思,踩到你了。”
兩人一鬼離開了酒店,縣城不大,開著吉普車晃悠,想去哪條街都是眨眼的工夫。蕭澤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搭在車窗上,耳朵里是林予一個人的“對話”。
“立春大哥,你去哪了?”
“我瞎轉悠,隨便走走。”
“嚇死我了,還以為你又跑了。”林予揉揉肚子,“立春大哥,你認識別的鬼嗎?”
他還沒忘蕭澤的問題,于是出聲詢問。立春明顯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我還是人的時候都沒什么朋友,更別說鬼魂了。”
林予猶豫著看向蕭澤,怕答案讓對方失落。他干脆繼續問:“那你總該見過別的鬼吧,都有什么樣的?能給我講講嗎?”
立春回想道:“什么人都有,有早夭的嬰孩,也有年輕人,老年人就更多了。”
“那……”林予很疑惑,“如果死了以后魂魄就在世界上游蕩,那密度會不會太大了?街上站滿了鬼吧?”
立春兜著帽子,回答:“也就能停留不到一年的時間,到時候自然就煙消云散了。”
那等于說明,立春肯定沒有見過蕭名遠和孟小慧。林予有些懊惱,他以為自己能看見立春的魂魄,從而可以替蕭澤了解父母死后的片段,然而看來不行。
吉普車在國土局宿舍門口停下,蕭澤熄了火。他大概從林予的沉默中猜到了答案,沒多說什么,只解了安全帶,說了句“下車”。
進入小區,立春在前面自顧自地走,林予跟在蕭澤身邊,終于鼓足勇氣開口:“哥,立春大哥說,死后只能停留不到一年,所以……”
蕭澤點了根煙:“沒事兒,那就算了唄。”
林予不太好受:“叔叔阿姨肯定一直在一起,他們也會想你的。”
蕭澤其實就是好奇而已,這會兒被林予渲染得真有點提不起勁。他側臉朝林予吹了口煙,笑道:“別琢磨了,謝謝你幫忙,中午請你吃燉肘子。”
他們說話的工夫,立春已經停在了一處單元樓門口,仰頭看著三樓的防護窗,似乎不打算上去。樓里有位大姐走出來,看樣子是準備去上班。
林予問:“立春大哥,你不上樓看看嗎?”
立春答非所問:“你看防護窗上有個鳥窩,那一窩燕子成天嘰嘰喳喳地叫,每天早晨都不用定鬧鐘。”
林予抬頭望去,看見了窩里的幾只雛鳥。
“我跳樓之后,單位聯系了我哥。我哥趕過來,要面對和接受我自殺身亡的事實,要著手處理我的后事,還要和單位進行交涉。”立春也望著那窩雛鳥,“小時候一起長大,互相支撐,死了,卻給他添了好多麻煩。”
林予說:“立冬大哥很辛苦,經常加班,搬家都要等到半夜。”
立春兜緊帽子,他露著的一點點皮膚在陽光下幾近透明。
“我哥悄悄給我辦了后事,什么親戚都沒通知,更不敢告訴我媽。”他有點想哭,“我以為他只是沒想好怎么開口,后來才現他壓根兒就沒想說。”
“立冬大哥一直假裝你,怕小花奶奶受不了刺激。”
“是。”立春頓了好久,“但遲早有瞞不住的一天,所以他既要辛苦地假裝我,又要擔心將來被我媽知道怎么辦。我死了還這么拖累他,我真不是東西。”
又是久久的沉默,林予連安慰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很長時間過去,立春悲涼地說:“可我實在走不下去了。”
離開國土局宿舍,他們又去了立春的老家,也就是孝水縣城周邊的一個小農村。村里的路不算好走,有些顛簸,路過的村民會好奇地打量車里的人。
到了一處院子前停下,立春下車進去待了一會兒。林予看著緊閉的大門說:“又舊又破,立春大哥家比別人家艱苦。”
蕭澤認同:“小花奶奶一個人拉扯倆兒子太難了,肯定沒閑錢整修房子。”
過了大約半小時,立春從院子里出來,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他們離開,最后停在了村子入口的大槐樹下。樹旁有一盤石磨,小孩兒們站在上面玩兒,推推搡搡摔了也不哭,都特皮實。
立春獨自坐在后排,看著窗外說:“我媽生我和我哥的時候,幾乎全村的人都來祝賀,都特別羨慕。村里人重男輕女,都稀罕兒子,我家又是一下生了雙胞胎,別人都說我家福氣旺。”
后來立冬立春的爸爸在外面打工出意外過世,小花奶奶成了拉扯倆兒子的寡婦。大家又都開始同情他們,說他們家命途不濟,沒福氣。
“我和我哥從小就一個目標,長大了賺錢讓我媽過好日子。”立春的聲音很輕,不像講述故事,像夢囈,“對于村里的人來說,蓋房子娶媳婦是人生大事,要是進了縣城就等于大出息了。”
立春和立冬在學習上沒讓小花奶奶費過心,他們深知以自己的條件身份,和大多數寒門學子一樣,努力學習大概是唯一的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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