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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母一聽這話,頓時淚如雨下,顫著手掌去撫摸兒子粗糙風霜的面龐,又是心痛又是恨:“你…你…個沒良心的!”
看兒子鬢邊已染了霜色,走時還是二十多歲的爽朗青年,回來已是威嚴陌生的中年將軍了;便滿聲問起這些日子可好,可有受什么傷痛,一時間母子倆說了好些體己話,可沒撫慰幾句,程母又忍不住埋怨起來。
“你是阿母的頭生兒子,是阿母身上掉下來的肉,阿母怎么不惦記你了!偏你的心肝都全都給了你婆娘,再無一分留給我這老媼!”程母越想越傷心,“這十年來你統共有過幾片竹簡回來,不是記掛四娘子,就是云里霧里說些聽不懂的,你…你可知我是怎么過的…”
程始咧嘴一笑:“我倒是想給阿母寫幾句,可阿母也不識字呀。”說到這里,臉色一沉,“我不樂意叫葛氏拆讀我給阿母的話。”
程母邊擦淚邊道:“你就這么看不上眼她?不就是……那么個名字么?”
程始沉聲道:“娖兒不到兩歲就沒了,她倒好,才生下二娘子就起名婥,早早晚晚‘婥兒、婥兒’的叫,安的什么心。”
這事程母知道,娖婥同音,葛氏愚蠢,以為男兒必重兒子(其實程母本也這么認為),原只是為了戳蕭夫人的心,誰知其實最傷心的卻是程始。
那小小女孩生的粉妝玉琢,既似蕭夫人秀麗明眸,又像程始濃眉廣額,彼時程始初為人父,真是心愛得不知如何才好,蕭夫人產后體弱,家中又無多余仆婦,程始一得空便將襁褓綁縛在自己懷中到處走動。可當時正值程家最艱難之時,日常只夠溫飽,何況各種補養的東西,許多事情都顧不上,唉——
程母性子粗,事隔許多年才漸漸看出兒子的心中隱痛,不過再想想,蕭夫人這么聰明的人居然什么都沒說,故意叫葛氏惹下大禍尚不得知,可見這女子有多么厲害能忍。
“我和你娣婦說了,可她說那名字是葛太公的意思,不好違了長輩。”程母忍不住替葛氏說了句話,雖也不喜這兒媳,但這樁婚事是她做主的。
程始冷哼一聲:“她也只會拿老父來擋了,若非葛太公忠厚誠實,當年與我多有相助,我早教二弟休了她!”
“哼,這種婦人,平日無事生非,挑唆饒舌,恨不能闔家不得安寧,她便心里痛快了,好端端一個家,就教這種人攪壞了!”程始越想越氣,“前幾日我去瞧二弟,直是滿身暮氣,凡事不管,仿佛老朽一般……”
程母插嘴道:“二郎本就不愛說話,他幼時……”
程始打斷道:“不愛說話又不是死氣沉沉!他幼時雖寡言,爬樹射鳥也是來的,我起事之時他也跟著四處交結,哪里比旁人遜色了?!”所謂長兄如父,幾個弟妹便如程始的兒女一般,自己可以罵,但哪容人家看輕。
“討了個喪氣長舌的婆娘,天天指著鼻子數落他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二弟還能成什么事?!”程始一掌拍在胡床邊一個小案幾上,那小案幾發出咯吱輕聲,“當初實不該貪圖葛家富有,害了二弟!”
程母看著那微微搖晃的玄色鶴紋漆木小案幾,這是她照著隔壁萬老夫人屋里的那個叫匠人打了個一模一樣的。萬老夫人每每一拍案幾,萬將軍那般魁偉的漢子也縮成一團跪拜在地,不住磕頭哀懇老母。她曾見過數次萬老夫人發脾氣,好生羨慕,想著自己也能這樣拿捏兒子就好。可惜,她一次都沒這機會用上的案幾,如今兒子倒用上了。
“說起來都是阿母的不是,當初我還在猶豫,說要看看葛家娘子的品行,阿母就忙不迭的應了!”程始想起來就一肚子氣,當時他正因為娶了蕭夫人惹老母不快,于是也不敢在葛家的親事上過分堅持。
程母心虛,且暗暗嘆氣——長子少年老成,小小年紀就背負家計,隱隱便如一家之主般,但有疑難之事自己倒要去問他拿主意,這叫她如何拍案幾耍威風。
“我知道,阿母是為著貼補舅父,看上了娣婦的陪嫁!娣婦還以為是元漪吃用了,哼,我程始頂天立地,再不濟也不會拿娣婦的陪嫁來養新婦!”程始數落起來一樁接著一樁,“為著董家的臉面,我不曾說破,舅父他還得了意了!”
一提到弟弟,程母也拔高了聲音:“難道就看著你舅父一家餓死不成?!”
母子倆一個脾氣長相,吼起來也是一個賽一個雄壯。
程始當下就不客氣的回道:“一樣的田地,人家能收十斗谷子,舅父只三四斗,自來農事靠勤快才有好收成。舅父自己拈輕怕重,還頓頓都要精食,吃過一餐野菜粗糧就來尋阿母哭,還有臉怪旁人!”
程母艱難的辯解:“你舅父自小不曾勞作,又體弱,如何……”
“天下大亂,外頭的州郡都易子相食了,舅父還金貴呢!我們兄妹幾歲就干活了?”程始冷冷道,“阿續上山挖野菜時才四五歲大,有一回險些叫野狼給叼走了,十個指頭裂開的沒一個好,晚上還得學著拿針,痛得睡都睡不著,倒不見阿母心疼!”
自來家境艱難,最受苦的必然是長子長女,程母辯無可辯,忙中抓住一樁:“那蕭鳳呢!他也光吃不干活,你還不一路養大,還給他讀書娶婦呢!”
程始嗓子也扯高了:“蕭家出事時阿鳳才幾歲,比老三還小呢,那會兒咱家至少餓不著了,我連老三都舍不得使喚,還會叫阿鳳干活?!可舅父幾歲了,阿永外弟幾歲了,好吃懶做,怕連秧苗都不識罷!”
程母恨恨咽下一口氣,道:“好,這都罷了,那你還幫著重立蕭家呢!蕭家都破落成什么樣了,大宅早教賊子一把火燒了,你還要重建起來……”
“阿母不必說了!”程始利落的打斷道,“定又是葛氏與你說的,這長舌婦!”
程母回過頭,不去看兒子的眼睛。程始不屑道:“我不怕與阿母說,我不但幫阿鳳重建了蕭家大宅,還買回了不少當年蕭家抵賣出去的田地,但凡能尋到的蕭家老仆也都贖回了!”
程母氣急敗壞,指著兒子:“你,你……”
程始得意道:“當初元漪就說,她要嫁個能幫她振興蕭家的男人,做牛做馬都成,我若不能,她另尋別人去嫁!我一口應了。”想起妻子當年的艱難,程始面露不忍,聲音都軟了:“元漪可憐吶,堂堂蕭家女公子,卻叫逼迫到那份上了。”
程母恨鐵不成鋼,舉起拳頭用力捶了一下兒子的肩頭:“你這不成器的,那么個二嫁婦,家破人亡,財物都抵賣光了,你還這么稀罕!她不嫁你這傻子,還能嫁誰?”
“兒就稀罕!”程始捂著隱隱發痛的肩頭,毫不在意道,“兒小時在蕭家大宅頭回瞧見她時,兒就稀罕上了,除了她,兒誰都不想娶,虧得天下大亂,不然兒哪有這份運氣!”
話鋒一轉,他又道,“阿母也別說這便宜話,蕭家雖破落了,當初想娶元漪的也不是沒有。你當她是阿息么,一次兩次倒貼那么多陪嫁才許的出去。”
提到幺女,程母氣也餒了,只有嘆息的份。
程始接著道:“元漪乃女中豪杰,說話算話,這些年來她跟著兒風里雨里,刀山火海,多少次兒命懸一線,多虧有元漪才撐的過來!”
“是是是,天好地好,只有你新婦一人最最好!”程母賭氣道,哪怕知道是事實,她也不肯認這個慫。
“元漪自是好的!”程始大聲道,“阿母抬頭出去看看,如今建功立業的那些個將軍、侯爵,十個里頭七個都是原先鄉里的豪強大戶,不是行商有錢的,就是世家出身的,剩下那三個雖出身貧寒,卻是早投了陛下,立下從龍大功的。可咱家呢?”
程母心知這話不假,隔壁萬家原就是當地州郡的大豪族之一,萬將軍的亡父留下了大筆財帛田地另好些部曲,這就是萬將軍發家的本錢。
“起事靠什么,要人要錢,就算兒能振臂一呼召集些兒郎,可軍餉呢,糧草呢,將士們傷了殘了要撫恤歸置吧,難道看著他們的孤兒寡母活活餓死,豈不冷了旁人的心?咱家原先不過一略有些余糧的農戶,哪里拿得出來!”程始想起當初的艱難,聲音都梗塞了,“打下城寨雖有俘獲和富戶貢獻,可也不能窮盡搜刮呀,一旦壞了名聲,與土匪強盜何異?!”
“偏偏咱們鄉沒龍氣,陛下也好,當世幾位馳騁天下的英雄也好,竟沒一個在鄰近的。”關于家鄉的地理位置程始也很郁悶,他不是有野心的人,當初不過想趕緊找一個靠譜老大投了,以后好好效力,謀一份前程就是。明明家鄉也山靈水秀,怎么就是不出帶頭大哥呢。
“從戾帝篡位天下群雄反正算起,到兒結交了萬將軍,短短十來年,多少扯旗起事的人馬被滅的無聲無息,昨日還在喝酒吃肉,美貌婦人環繞,今日就頭顱掛在城門之下或旗桿之上。妻兒老小不是戰亂中丟棄了,就是死于非命。元漪對兒說了,咱不能學那盜匪行徑,只圖一時痛快,大有大的鬧法,小的小的保全之術。”
程始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嗓門愈發大了:“那會兒得來的一分一毫都要小心計算著花用,要修葺兵械城墻,要休養傷病,還要四處招攬有能之士!咱家也沒什么大名望,人家英雄豪杰憑什么來投,不就是憑一個仁義惜民愛兵如子的好名聲么?!元漪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連繳來的絲帛錦緞都要拿去換糧草。若非如此,娖兒…娖兒也不會…”
一想起長女,程始不禁梗塞:“就這樣,一邊抵御盜匪和外來擄掠的殘兵散將,一邊安撫鄉里,方圓幾個郡縣的豪族和百姓也肯認兒這個名頭,兒才漸漸立住了根基,不至與那盜匪一個下場。阿母總覺得兒有錢,不肯拿出來給阿母花用,卻不知兒難吶!”
程母實則也并非愛財,不過是蕭夫人進門之后眼見兒子把什么都交給蕭夫人管理,心生妒意而已。這些說辭她之前也聽過,可總覺得兒子是在推托,把錢給新婦那般爽快,給老娘卻推三阻四,是以越來越氣。這回見兒子眼泛淚光,聽來卻是信了九分。程母囁嚅道:“后來不也有幾個有名望的將軍來招攬你么?”
“招攬?!哼,替死鬼罷了!”程始冷聲道,“遇上萬將軍之前,兒吃了多少次虧。那些聽起來好大名頭的甚么大將軍,知道兒出身寒微,都不把兒放在眼里。好聲氣的,還會拿金銀珠寶來說是‘邀君共商大事’,托大些的,只滿嘴空話,一石糧草也無就叫兒過去聽他們命令行事!”
程始瞪著程母道:“虧得元漪機警,一直防備著。她對兒說‘沖鋒陷陣易,良臣擇主難’,一定不能輕易托付家小。是以才將阿母你們始終藏在鄉里之中,倘若不妥,兒和元漪當即可以輕騎脫身而走。就這樣,阿母還整日埋怨兒‘只帶元漪在身邊享福,卻叫父母兄弟在鄉間吃苦’!后來結交上萬將軍,兒不是快馬加鞭把你們從鄉間接來了么!”
程母偌厚的臉皮終于也泛上些羞紅,訕訕道:“難怪這些年大郎怎么總把咱們一家安頓在萬家邊上呢。”
“元漪有眼光,前頭幾個甚么‘討賊大將軍’,她沒看幾天就說不成,不是眼大心空沒本事,就是心狠手辣不把麾下當人看的。只有萬將軍,雖才具未必當世一等,但慷慨豪邁,仁厚大度,兒好好幫襯,兩股力氣攢一塊,總能在這亂世上活出一條路。若非這般,哪里能等到投誠陛下的一日。”
說起妻子的好處,程始真是氣也壯了理也足了:“萬家是隋縣第一豪族,不算萬將軍的部曲,萬老夫人自己就有家將衛士百余眾,尋常匪徒盜賊近不了身,護衛女眷足矣。元漪勸兒,既與萬將軍結了兄弟之盟,不妨將家小托付,既能保平安,又顯誠意,兩全其美。”
說到這里,程始頓了頓,定定看著程母,道:“程家能有今日,元漪居大功,當日我在軍帳中發下重誓,今生如有負元漪,不得好死!”
他自覺自己已經表態清楚了,誰知程母耐著性子聽兒子夸了新婦半天,早已忍不住了,她自來是個蚌殼性子,最恨有人用大道理來壓她,哪怕心中心中已服氣了,嘴上也不肯服軟。
程母這會兒醋意上涌,連董舅父也忘了,恨恨道:“你張口元漪閉口元漪,那阿母呢,你可有想過阿母日子過得可好?!”
“吃好穿好,富貴榮華,阿母有甚不好?”可惜程始這輩子所有的柔情細思都用在蕭元漪一人身上,完全不理解母親到底在不滿些什么。
程母眼中幾乎滴下淚來:“五個孩兒中,我最疼愛三郎和你,可你們一個兩個成親后就只顧念新婦,有什么話都只與新婦說,再不理阿母,阿母膝下空空,心頭也空空,如何好過?!”
她是農婦出身,并不懼怕吃苦受累,只是兒子自打起事后無論作甚自己都蒙在鼓里,相反蕭夫人卻時時相伴身邊,沒她不知道的,顯得自己倒成了個外人。
程始覺得程母的抱怨匪夷所思:“男兒成家立室,本就如此呀。便是百年之后,阿母是與阿父合葬,兒子們也是與新婦同室而葬。”
說著一頓,程始看了程母幽怨的神色,‘很聰明’的理解到其他地方去了:“自阿父過世后,阿母多有寂寥,兒也知道。不知阿母是否有可心之人,若有,何妨改嫁?”他心想只要母親喜歡,哪怕多貼補些嫁資也無妨,總該叫母親晚年快樂才是。
程母原本濕潤成南美雨林的眼睛立刻干成撒哈拉,怒目如火地看著兒子。
程始還自覺自己很大度,道:“阿母不必羞赧,阿母為程家勞心勞力,孩兒們都看在眼里,阿母若要改嫁,兒子和兩位弟弟絕無二話。何況程家人口單薄,若神靈護佑,將來阿母生下新的弟妹來,也是好事,兒子必待以同父手足!”
程母終于忍無可忍,提起那黑漆木小案幾重重朝程始砸去:“你這豎子,給老身滾出去!將來你若先走了,老身一定給你新婦尋個好人改嫁,再生它一群新孩兒!”
——這就是這對十年未見的母子談心的最后一句話。
那邊廂,青蓯正為蕭夫人輕輕捏肩,聽見不遠處傳來陣陣含糊的喊叫,微笑道:“大人和老夫人都是大嗓門,也不知說的如何了,只盼老夫人回心轉意,一家人總要和和氣氣才好。”
蕭夫人微微彎起嘴角,道:“左不過一些陳谷子爛芝麻,先頭硬過了,如今就該來軟的了。我叫大人多夸夸君姑當年的辛勞,多說說母子如何相依為命過日子的,少提我和蕭家,親母子倆有什么過不去的。”
青蓯眉開眼笑:“夫人睿智,大人這回一定成了。”
俞采玲的父母離婚時也是一點沒吵,還在鎮上第一家開的酒樓里辦了三桌,當著兩家親戚的面說清楚分手明細,除了黑著臉的副鎮長大伯父以及神情呆滯的讀書人舅舅,旁人都很自在,說說笑笑,酒樓里的招待員還以為是辦喜事呢,結賬時差點要說‘祝百年好合’。鎮上人說起來像個笑話,小小的俞采玲也這個笑話的一部分。
……少商晃晃頭,甩開陰魂不散的往事。只聽葛太公在跟程承說道:“子容,莫要氣餒,你自小就愛讀書,夫子在田塾講課,你每日割草放牛都要去聽上半日,夏日炎炎,雨天淋淋,你是一日不輟。蒼天不負苦心人,你以后一定能學有所成。”
望著葛太公慈祥的面容,程承又開始酸鼻子了。
“不要覺得自己不如人,自卑殘肢,自卑年長,就此消磨了志氣。”葛太公笑道,“伊尹本是奴身,輔佐商湯四代君王,孫臏受了剜骨之刑,還上能著書,下能征戰,至于古來圣賢有多少是一把年紀才成事的,你讀書多,老朽就不賣弄啦。”
說的程承不好意思道:“人家那是上古圣賢……”
“對呀,你拄杖都不必,年歲又不大,還有兄弟得力,豈不比他們更強?咱們不敢比圣賢的成就,比比他們的勁頭總成吧。”
程承終于笑了出來。葛太公輕撫他背,嘆道:“老夫知道你的心意。待到你將來學有所成之時,回到咱們鄉里,開上一間書舍,給學子們講課說經。不計貧富,哪怕還在放牛割草的,只要肯讀書你就教,咱們就不枉此生了。”:mayiwsk←→新書推薦: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