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掌燈時分,剛剛離得遠些看不清老頭的相貌,現在走得近了,趙時晴忍不住打量起這位聽上去就很有個性的老頭來。
老頭身材消瘦干癟,如同風中搖曳的枯枝,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道袍越發顯得寬大,嶙峋的肩胛骨在陳舊道袍下凸起尖銳的棱角,再配上他那張皺巴巴如同干棗一般的臉,卻又憑添了幾分滑稽,趙時晴想起廟會上打扮得人模人樣的老猴子。
老頭罵著罵著,忽然發現有人在看他,一個回眸,正對上趙時晴忍俊不已的笑臉。
“你這小丫頭,在笑啥?”
趙時晴偷笑被抓包,索性大大方方地笑了:“老爺子,您說說看,這客棧的名字為啥不好?”
一旁的小二急得不成,連忙說道:“姑娘,這老頭是個瘋子,您別和他一般見識。”
話音未落,老頭怒罵:“你才是瘋子,你全家都是瘋子,你家族譜上都是瘋子!”
小二也來氣了,你說我就說吧,扯我家祖宗做什么?
如果不是擔心嚇跑客人,真想抽他。
“算了算了,你年紀大了,我不和你計較。”
小二又看向趙時晴:“姑娘,現在剛好有兩間屋子,您看要不要先給您收拾出來?”
趙時晴看一眼泥鰍,泥鰍立刻對小二說道:“你先讓人去把我們的馬給喂了,再帶我去開房。”
小二大喜,也懶得去管那老頭和趙時晴,一邊招呼人過來牽馬,一邊陪著泥鰍和凌波進去安排房間。
看著小二的背影,老頭罵道:“狗眼看人低。”
趙時晴笑瞇瞇:“老爺子,您還沒說這客棧名字為啥不好呢?”
老頭看看已經進去的泥鰍和凌波,又看看趙時晴:“丫頭,你們不是一起的嗎?你怎么不跟著一起進去?”
趙時晴:“我不是正等著老爺子您說這客棧名字的事嗎?等您老說完我再進去。”
老頭好一個求知若渴的孩子啊。
“好吧,看在你這么有誠意的份上,老夫就給你說道說道。”
老頭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一柄折扇,啪的一聲打開,扇了幾下,趙時晴連忙后退兩步,裹緊身上的厚披風。
老頭看一眼裹得厚厚實實的趙時晴,又看看自己單薄的衣裳,驕傲地挺起干癟的胸膛,大扇子搖得呼呼作響:“少年人,體格不行啊!”
趙時晴再次后退:“比您老差遠了。”
見她有自知之明,老頭很滿意,終于合上折扇,趙時晴松了口氣。
只見老頭將扇子高高舉起,趙時晴下意識抬起腿,準備找個避風的地方躲起來,卻見老頭手里的扇子忽然掉轉方向,指向那“仙客來”三個大字。
“看到了嗎?這家客棧居然叫做仙客來,小姑娘,老夫考考你,你知道何為仙?”
趙時晴:生平最討厭的就是“我考考你”。
不過,她是一個有禮貌的小姑娘。
“仙是肉身成圣,功德圓滿之人。”
老頭眼露欣賞,摸著山羊胡子,點點頭:“小姑娘學問不錯。”
趙時晴:原來這就是學問?
老頭手里的折扇再次掉轉方向,就在趙時晴以為他又要扇扇子的時候,那折扇指向了客棧門口。
“小姑娘,老夫考考你,這客棧做的是何人生意?”
趙時晴:“開客棧的,當然是喜迎八方客,做的是南來北往客人的生意。”
老頭眼中精光一閃:“那這些南來北往的客人可否肉身成圣,功德圓滿?”
趙時晴搖頭:“當然不是。”
老頭第三次揚起手中折扇,就在趙時晴以為他又要指向什么地方的時候,老頭的折扇拍在自己掌心里,可能是力道沒有把握好,老頭把自己拍疼了,哎喲一聲。
但是,在真理面前,這點疼痛算什么?
老頭搖頭晃腦,對趙時晴說道:“既然來這里的不是肉身成圣,功德圓滿的仙人,又怎配稱為仙客?還仙客來,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所以老夫讓他們改名,何錯之有?”
趙時晴連連點頭:“沒錯,您老沒錯,這客棧就應該改名!”
老頭手里折扇又一次揚了起來,就在趙時晴以為他又要自己打自己時,老頭的折扇朝著她的肩膀拍了過來。
趙時晴身子一閃,折扇擦著她的肩膀拍空了。
老頭并不在意,對趙時晴說道:“來來來,小友,老夫準你與我一同進去,讓這客棧東家把這仙客來三字改掉。”
趙時晴:我看你是吃飯鹽放多了,閑的!
“嘿嘿,良藥苦口,忠言逆耳,這客棧東家肯定不會聽勸,不過,我倒是有個主意。”
老頭:“什么主意,快快說來。”
趙時晴眨著大眼睛:“您把這家客棧買下來,別說改名字了,您把這客棧拆了,也沒人敢管。”
她說完便想開溜,想來凌波已經把房間通完風,收拾好了。
可是回頭一看,那老頭站在那里若有所思,不是吧,老頭難道也覺得她說得有道理?
卻見老頭忽然看向她:“好主意,這真是一個好主意,可是老夫囊中羞澀,買不起這客棧,小姑娘,我看你頭上的珠花,身上的披風,還有剛剛牽起的這三匹高頭大馬,一看便價值不菲,而你又是通情達理的通透之人,這樣吧,你把這客棧買下來,老夫親自為你題匾,保證讓你客似云來,四海皆聞,你看如何?”
趙時晴警惕地打量他,懂了,全都懂了,這老頭裝瘋賣傻,實則是個騙子,說不定還是和這客棧是一伙的,這客棧,是黑店!
黑店好啊,本姑娘還沒住過黑店呢。
趙時晴沖著老頭豎起大拇指:“老爺子,高,實在是高。”
說完,她轉身便進了客棧,背后傳來老頭的喊聲:“你別走啊,說好的,你把客棧買下來呢?”
事實證明,黑的只有那老頭,客棧不是黑店。
不僅不黑,這家客棧無論是房間還是飯食,全都很合趙時晴的心意。
美美地睡了一覺,次日一早,趙時晴三人便退了房,離開縣城,去了下面的村子。
他們去了兩個村子,果然如傳說中的那樣,村子里處處都能聽到織布聲,趙時晴坐在村子里的大青石上,閉著眼睛,聽著此起彼伏的織布聲。
泥鰍什么也不知道,四下張望,他從小在京城長大,現在來到這里,看什么都新奇。
凌波的注意力都在趙時晴身上,她關切地看著趙時晴,別人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她知道趙時晴來吳地的目的。
凌波是被親人賣掉的,因此,她從來不覺得找到親人有什么好,可是那天,她親眼看到趙時晴從遂寧宮里走出來時,眼里有淚。
那一刻,她想,二小姐和她不一樣,二小姐一定不是被親人拋棄的,她的親人一定在找她,二小姐的親娘,肯定不會像聶王妃那樣對待二小姐的。
所以當趙時晴說她想來吳地的時候,凌波是支持的。二小姐那么聰明,二小姐懷疑自己是吳地人,那就一定是。
凌波望著坐在青石上閉目凝神的趙時晴,她迫切地希望這此起彼伏的織布聲,能夠讓趙時晴記起幼時的事情。
時間如流水般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趙時晴終于睜開了眼睛。
“二小姐,您想起來了嗎?”凌波關切地問道。
趙時晴眼中閃過一抹失望,她緩緩搖頭:“沒有,什么也沒有。”
三人乘興而來,敗興而去,回到白廬縣城時,又是趕在城門關閉之前最后一撥進城。
看出趙時晴興致不高,泥鰍笑嘻嘻地說道:“昨天我聽客棧的小二說,白廬縣城有一條街道,專做外地客商生意,那街上都是小吃攤子,生意做到很晚,有的甚至還是通宵。”
凌波來了興趣:“這里沒有宵禁嗎?”
梁都有宵禁,京城也有宵禁,不過這一路而來,也遇到過沒有宵禁的地方,但都是一些小地方,比如兆亭鎮,白廬縣城很大,而且很繁華,不是那些偏僻鎮子可以相比的。
泥鰍笑著說道:“我特意問了,沒有宵禁,那些遠道而來的布商,都是住在縣城里,衙門之所以不宵禁,就是為了讓老百姓賺他們的錢。”
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一看!
凌波當然知道泥鰍是什么意思,二小姐愛玩也愛吃,二小姐心情好,大家才真的好。
“二小姐,反正這么早回到客棧也睡不著,咱們不如去那條街逛逛?”
趙時晴果然來了興致,原本她也沒抱太大希望,只不過是有些失落而已。
“好,咱們也是外地人,當然要去外地人才會去的地方了。”
出門不被宰,那有啥意思?
三個人邊走邊打聽,很快便找到了白廬縣城赫赫有名的宰客一條街。
還沒靠近,遠遠地便聽到小販們的叫賣聲。
“白糖糕,甜甜的白糖糕。”
“不用到京城,就能吃到的糖起子。”
“炸燈籠,梁地一絕炸燈籠!”
“北燕烤羊腿,走過路過的,都來嘗嘗,北燕烤羊腿。”
趙時晴看向凌波:“炸燈籠是梁地一絕嗎?”
凌波:“沒聽說過啊,倒是吃過炸丸子,村里王大娘做的炸丸子可難吃了,她舍不得放油,丸子都是糊的。”
泥鰍:“我在京城住了十六年,也沒聽說過糖起子。”
于是趙時晴和凌波這兩個從小在梁地長大的姑娘,在吳地品嘗了梁地一絕炸燈籠,嗯,和炸丸子差不多的東西,不知為啥叫炸燈籠。
泥鰍則去吃了京城的糖起子,原來就是糖炒栗子,因為吳地不產栗子,這栗子遠道而來是金貴東西,所以糖炒栗子,不對,糖起子賣得很貴。
雖然不如人意,但是三個人的興致卻很高,看到什么就買什么,一邊走一邊吃,還給小妖買了一斤炸魚。
“咦,二小姐,您快看,那是不是昨天的瘋老頭?”
趙時晴一看,還真是。
“什么瘋老頭,這是個老騙子、大忽悠,昨天忽悠我買客棧呢,不行,咱們犯了外地人的大忌。”
泥鰍忙問:“什么大忌?”
趙時晴:“不能露富啊,快點吃,別讓這老騙子看到咱們買了這么多好吃的。”
三個人連忙把手里的東西往嘴里塞,可是晚了,那個老騙子已經看到他們了,嚴格說來是看到趙時晴了。
“啊,小友,竟然在這里見到你了,相逢不如偶遇,我們去那邊的攤子上坐一坐,談經論道,你看可好?”
趙時晴:“你有錢請客?”
老頭:“不瞞小友,老夫囊中羞澀”
趙時晴指指自己的腦袋:“你看我的頭大嗎?”
老頭:“何解?”
趙時晴:“意思就是你看我像是那么好騙的嗎?”
趙時晴轉身就走,凌波小聲說道:“這老爺子可能不是真想騙錢,他可能是真的遇到難處了。”
趙時晴問道:“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凌波說道:“二小姐,您沒留意老爺子腳上的鞋子嗎?那鞋子一看就是價值不菲,只不過被磨破了而已。”
趙時晴一聽,回頭去看,只是那老頭已經隱沒在人群之中,看不到了。
凌波說道:“那老爺子的鞋子看上去普普通通,但那鞋面的料子價比絲綢,錦庭春賣十兩一雙呢。”
錦庭春是梁都最大也是最貴的成衣鋪子,當然,也賣鞋子。
十兩一雙的鞋子,哪怕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小姐,也不是想買多少就買多少的。
泥鰍:“凌波妹子,你沒看錯吧,就那老頭,他身上的袍子都洗得看不出顏色了,你說他能穿十兩一雙的鞋子?”
凌波哼了一聲:“你小看我!”
趙時晴卻沒有懷疑,對于珠寶首飾衣裳鞋襪,凌波是不會看走眼的。
“這老頭是不是遇到小偷了?”
泥鰍連忙擺手:“不是我偷的,我已經改邪歸正了。”
趙時晴:“你已經把做賊心虛刻進了骨子里。”
話雖如此,趙時晴已經決定,如果今天晚上再遇到那老頭,她一定給老頭買幾個肉包子。
有些人,就是經不住念叨,趙時晴三人從這條街的南頭走到北頭,又從北頭走到南頭,準備回客棧時,便聽到了一陣爭吵聲。
“你這老頭,怎么不知好歹呢,我看你在這里轉悠半天了,看你可憐,好心請你吃肉包子,你卻轉手給了乞丐,你是故意惡心我的,是不是?”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