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孤燈,照不亮空蕩蕩的清河幫大堂。
黃興德披著衣裳坐在堂上,借著身畔昏黃的燈光,聚精會神的翻看著一冊泛黃的古籍,古籍翻動間無意間露出封面上“大學”二字。
“大爺。”
輕微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衣衫整齊的干練漢子捧著一碗熱茶走進大堂:“來信兒了,說虎哥人已經回都司天監衙門了。”
他雙手將茶碗奉到黃興德手邊,毋須黃興德吩咐,便主動拿起堂案上的燈簪子輕輕撥動油燈里的燈芯,昏黃的火光跳躍著變得略微明亮了一些。
黃興德輕輕“嗯”了一聲,目光仍然集中在手里的古籍,瞥都沒有瞥干練漢子一眼。
熟悉的相處模式,就如同以往每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晨與日落……
直到黃興德端起手邊的茶碗,干練漢子微微低垂下眼眸。
“你說,這口茶,我是喝還是不喝?”
茶碗將要送到嘴邊時卻停住了,黃興德淡淡的開口,抬眼面無表情的看向對面的干練漢子。
干練漢子低垂的眼眸瞳孔巨震,面上卻不露絲毫異色的伸出雙手,去接黃興德手中的茶碗:“這茶不合您的口兒嗎?我這就去給你換一碗。”
就在他的雙手即將接觸到茶碗之時,黃興德隨手將茶碗擱到了堂案上。
“嘟。”
茶碗落在堂案上只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干練漢子整個人卻劇烈的一抖。
“阿杰啊。”
黃興德慢吞吞的翻動古籍,輕聲開口:“你跟了咱多少年了?”
干練漢子垂下頭顱,聲音有些顫抖的輕聲回道:“回、回大爺,快十四年了……”
“是十五年零七個月二十四天,還差六天就滿十五年零八個月。”
黃興德伸手比了一個與自己的坐姿齊平的高度:“咱還記得,當年你娘領你過來的時候,你才這么高,見了咱連人都不敢喊……”
干練漢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臉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唯唯諾諾的回應道:“都、都快十六年了嗎?您老記性可真好。”
黃興德從鼻腔里輕輕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咱其實知曉,你這些年一直與二虎不大對付,暗地里沒少給二虎使絆子、上眼藥,他挨得最狠的那幾頓打,一大半都是你的手筆。”
干練漢子臉兒都白了,神色驚惶的開口:“大爺,我……”
黃興德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辯解:“咱也知道,你這些年心頭一直埋怨咱,覺得咱不公平,覺著咱這一碗水沒有端平,你爹也是出去做事沒的,憑啥二虎就能打著我的旗號在城里胡作非為,而你只能在我身邊端茶倒水……是這樣吧?”
干練漢子腮幫子鼓得老高,目光閃爍了幾次后,他忽然笑了,笑得咬牙切齒:“原來你都曉得哇?我還以為你老眼昏花,啥都看不清了呢!”
黃興德平平淡淡的點頭:“這話咱記得以前給你講過,今日再給你講一次……二虎他爹是能走卻沒走,把活命的機會讓給了我,我自然得帶著他那一份兒一起活,你爹是本事不濟、辦事不力,他沒了,我該給他善后,但這事兒卻怨不到我的頭上。”
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想不通當年王強那個莽夫為啥要推他那一把,明明那莽夫有婆姨有娃兒、一身的牽掛,而他囫圇人一個,死了也干凈……
直到后來,他看著王二虎一天天的長大,他才明白,當年那個莽夫就是覺得他連個后人都沒有,他要是沒了,他們老黃家的香火就斷了。
他不是很懂這些祖傳缺心眼的腦回路,到底是咋長的……
明明旁人都是有了后人,就有了牽掛。
那廝倒好,有了后人,反倒了無牽掛。
那廝倒是痛快了,兩眼一閉、兩腿一蹬,心安理得的睡大覺去了。
留下他一個連婚都成過的良家少男,又當爹又當媽的過了半輩子。
他上哪兒說理去?
他說的認真,干練漢子卻只是冷笑道:“死的不是你爹,你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
黃興德沒有生氣,畢竟他犯不著與一個將死之人置氣,他自顧自的平靜說道:“你曉得在咱眼里,你與二虎最大的不同之處,在哪里嗎?”
干練漢子梗著脖子咬牙切齒的冷笑。
黃興德淡淡的說道:“二虎對咱的不滿,都在臉上、都在嘴里,他要是生咱的氣,哪怕是出去給咱闖個禍讓咱去頭疼,也不會藏著掖著,他心頭記著的,都是咱待他的好兒,咱真要有個病啊災的,他跑得比誰都快!”
“你別覺得他渾就瞧不上他,誰人待他好、誰人待他不好,他心頭跟明鏡兒一樣……你真以為,你這些年給他使的那些絆子、上的那些眼藥,他啥都不知道?你自個兒覺得可能嗎?”
干練漢子怔了怔,似是覺得這老頭在誑自己。
黃興德淡笑道:“他之所以沒找你的麻煩,是因為你也是沒爹的娃兒,是因為他也覺得我待你不公道……換做別人給他上那些手段,只怕墳頭上的草都枯榮好幾季了!”
干練漢子只是冷笑,梗著脖子說道:“我不信!”
黃興德根本就不在乎他信不信,自顧自的說道:“而你,臉上、嘴里,掛著的都是咱的好兒,但心頭卻是一件不都不肯記,反倒是咱那些無意間冷落了你的事,你是一樁都沒給咱落下,樁樁件件都記得比誰都清楚……你心里已經被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破事填滿了,看不見別人對你的好兒,也看不見咱給你的機會。”
“但凡你今晚不端這碗茶進來,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看在你給咱端茶倒水這么多年的面子上,咱都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饒你一命。”
“可惜你偏要一條道走到黑,咱能饒你,幫規也饒不得你。”
干練漢子早已是滿頭大汗,兩條腿也抖得跟寒冬臘月沒穿秋褲一樣,但聽到這里他卻還強撐著冷笑道:“要殺就殺、要剮就剮,反正黃泉路上有人給我作伴,夠本兒了!”
“你說的是你們派去殺二虎的人嗎?”
黃興德重重嘆息著搖頭:“你學二虎啥不好,非學他缺心眼,學又只學了個皮毛,要緊的東西你是一點都看不見……咱都能在這兒陪著你磨牙,他那邊咱會沒有任何布置?”
干練漢子瞳孔微縮,卻還只是冷笑。
黃興德意興闌珊的合上雙眼,伸手一拂堂案。
只聽到“叮”的一聲,一掌多長的燈簪子掉落在干練漢子的腳邊:“給自個兒留個體面吧,你做的那些破事咱給你收好,不會傳出去……”
干練漢子滿臉青筋暴起的慢慢彎腰,拾起腳邊的燈簪子攥在手里,急促而沉重的心跳聲在安靜的大堂內回蕩著……
忽然,他猛地一個弓步上前,面容扭曲而猙獰的一招雙峰貫耳,夾擊黃興德的兩側太陽穴,指縫間的燈簪子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閃而逝。
“咔吧。”
清脆的骨鳴聲響起,黃興德面沉似水的收回白凈的大手,而弓步上前雙峰貫耳的干練漢子已經定格在他面前,雙眼暴突、瞳孔擴散。
“到底是老了。”
黃興德悵然若失的輕嘆,拿起古籍繼續翻看:“是個人是條狗都敢蹬鼻子上臉了……”:mayiwsk←→新書推薦: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