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僵尸耐力有限,沒法跑馬拉松。
從江白硯院中離開后,施黛乘著青青一路回到施府前院,與等候于此的眾人匯合。
沈流霜正在百無聊賴吃果子,與宋凝煙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孟軻則照顧著初入施府的畫皮妖阿春,不知說了什么新鮮事,將后者逗得眉開眼笑。
至于施云聲,早早被家丁帶回了臥房
哪怕是兇巴巴的小狼,在家也要被迫早睡早起。
“看樣子,我的符箓頂多控制它遠行兩個時辰。”
宋凝煙輕撫青青臉頰,為它拂去頰邊沾染的竹屑:“兩個時辰,夠嗎?”
僵尸不會覺得疲累,青青狂奔許久,這會兒仍是生龍活虎。
感受到溫熱的觸摸,青面獠牙的僵尸雙目微瞇,蹭了蹭宋凝煙掌心。
“當然夠。”
施黛亦是滿頭樹葉,抬手撫平額前一綹翹起的卷發,展顏道:“兩個時辰,不僅能讓僵尸行遍長安城,還能去往周遭城鎮。單單長安城里的送貨生意,就能賺一大筆錢。”
雖然做不了長途快遞,短距離的外賣也行。
大昭河清海晏,長安乃天府之都,各式各樣的商鋪多如牛毛。一旦把送貨生意做開,前景不可限量。
沈流霜默默幫她整理凌亂的鬢發。
“我盡快將招牌打出去。”
孟軻道:“一名趕尸人能同時操縱數只僵尸,數量不愁。”
僵尸速度快、效率高,最重要的是很能打,實力遠遠超過大多數鏢師,不必擔心被半路劫貨。
什么叫天選之子啊。
“至于阿春姑娘,我明日帶她去脂粉鋪子看一看。”
孟軻看著施黛,笑得像只狡黠的狐貍:“你與青青離開后,我們討論出一個主意。大昭的妖鬼雖司空見慣,但大多百姓仍對僵尸心存忌憚。不妨讓阿春姑娘給每個僵尸畫上一張假面,令其與常人無異,便不會嚇到人。”
這套組合牌,打得那叫一個精妙。
待今日商議結束,施黛回房歇息,已是丑時。
阿貍早已困得眼皮子打架,趴在她肩頭半睡半醒,忽聽施黛輕咦一聲。
睜眼才發現,施黛臥房的窗口前,落了個純黑信封。
信封上繪有暗金色繁復紋路,是鎮厄司專有的印記。
來活了?
踏著落雪走上前去,施黛打開信封,不出所料,看清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
“明日酉時,鎮厄司。”
奇怪。
《蒼生錄》里,原主沒收到這封信來著。
“這叫蝴蝶效應。”
阿貍懶懶瞥一眼信封:“在既定軌跡里,原主今日主動去過鎮厄司,領了個捉妖任務。你遇上畫皮妖,耽擱時間,自然與她的經歷彼此錯開。”
說完頗為遺憾地輕嘆口氣:“可惜,如果你跟著劇情走,能未卜先知。”
施黛對此沒什么興趣。
與其如履薄冰緊跟劇情,吃些“未卜先知”的紅利,不如按照自己的喜好,隨心所欲來活。
將信紙疊好,施黛進入臥房。
典型的貴女閨房,小閣藏冬,閑窗鎖月,角落香爐幽香裊裊,纏上她翩躚的水綠色裙邊。
在這個世界已有數日,施黛輕車熟路打開南面一處暗格。
暗格空間不大,擺放有一塊和田玉吊墜,和一盤曼陀羅夾餅。
她將曼陀羅夾餅取出,往盤子里放入幾顆沈流霜的果子,小聲道:“這是流霜姐姐給的。”
房中除她以外并無旁人,施黛對著一塊和田玉開口說話,場面或多或少有些古怪。
肩頭的阿貍對此習以為常,抬起右爪,撓了撓臉頰。
施黛這是在對原主說話。
她之所以能來這個世界,全因原主獻祭魂魄,祈求天道保佑家人平安。
她雖是原主轉世,歸根結底,其實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受了人家的恩惠,不能忘記。
因天理制約,施黛無法向旁人吐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只能于房中悄悄祭奠。
那塊和田玉是原主抓周所選之物,施黛將玉供在暗格里,時常在玉前擺些瓜果和小點心。
“說起來,”施黛扭頭,“你口中的滅世之災,要如何找到線索?”
“近日并無端倪,發覺不出貓膩。”
提起這一茬,阿貍打了個激靈,睡意褪去三分:“過段時間,大昭境內將漸生邪異之事。你在鎮厄司好好干,多關注風聲。”
施黛一笑:“沒問題。”
因為總在兼職,她從小就是閑不下來的性子。大昭在她看來,如同一幅描繪有萬千神鬼妖邪的畫卷,詭譎卻綺麗。
能在鎮厄司中多見識見識,正合她意。
天色已晚,月華掩入層云之中。
施黛摸摸小白狐貍毛絨絨的腦袋,對著暗格中的和田玉悄聲道:“晚安。”
阿貍抖了抖滿身絨毛,好似一團飛雪,躍入床榻錦被。
暗格之內,青果翠綠,玉墜瑩瑩。
施黛第二日前往鎮厄司,身邊除了阿貍,還跟著道小小的影子。
——施云聲沉著臉行于她身側,偶爾鼓一鼓腮幫,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樣。
這孩子被從狼群尋回施府后,在學堂念了好幾個月的書,奈何施云聲對之乎者也全無興趣,反而看上了他爹施敬承的渡厄刀。
他體內融有一枚狼族妖丹,算是半妖。
半妖極為罕見,既有人族靈氣,又混雜嗜殺的妖性,更何況,他的妖丹來源于兇戾殘暴的狼。
歸家數月,施云聲展現出了驚人的捕殺天賦,向施敬承學習刀法后,更如璞玉生輝。
今日聽施黛前往鎮厄司,小孩兒眼中露出再明顯不過的羨艷之意,轉瞬即逝,被施黛敏銳捕捉。
于是大大方方問了他,想不想去鎮厄司看看。
“我、我沒有很想去。”
一邊乖乖跟在她身邊,施云聲一邊結巴小聲嘟囔:“只是勉為其…難。”
施黛笑:“好好好,勉為其難。”
行至鎮厄司門前,她瞥見施云聲眼中掩飾不住的憧憬。
大昭境內,各州皆設有鎮厄司,司掌鬼神妖邪之事,廣聚三教九流之人。
長安城中這一處,乃總司所在。
朱門大敞,金絲楠木匾額厚重莊嚴,步入前院,可見雕梁畫棟、丹楹刻桷,一樹青松拂檐。
此間稱不上奢華,卻蘊藉濃郁靈氣,最為矚目的,是形形色色穿行其間的人。
藏地行僧、苗疆蠱師、道門修士、南海乩童皆匯聚于此,無論來多少次,施黛都打心底里覺得驚異有趣。
“看見那個戴面具的男人了嗎?”
憑著原主殘存的記憶,施黛小聲向自家弟弟介紹:“那是儺師,流霜姐姐也是。儺戲即鬼戲,可通鬼神,驅邪祈福。儺師唱起儺戲,能引神消災。”
那是個挺拔壯碩的中年男人,雙手抱臂立于檐下,將面具扣于頭頂。
儺面被做成鐘馗形制,滿帶巍然正氣。
施云聲老老實實地聽,眼底閃過幾分亮意,想張口問些什么,嘴唇輕啟,又別扭抿緊。
他、他才不要主動向她搭話。
“那邊抱著只紅狐貍的姑娘,是跳大神的司婆。”
施黛繼續道:“狐貍是她的保家仙。與靈寵不同,那是貨真價實的仙家,吸取日月精華之氣,有了仙身。”
肩頭的阿貍聽得晃了晃尾巴。
仙家又如何,它還是天道呢。
雖然如今和普通狐貍沒什么差別,可謂虎落平陽被犬欺。
“然后是——”
目光悠悠一轉,不經意間,竟觸到熟悉的影子。
江白硯不知為何也在鎮厄司,跟前站著個面露喜色的陌生少年。
他今日穿了身廣袖竹紋長袍,即便腰間配著劍,也瞧不出太多殺伐之氣,長睫微垂、慵懶發呆的模樣,更似漫不經心賞玩冬雪的世家公子。
施黛還沒出聲,竟見身側寒光一閃——
施云聲拔刀而起,在陡然席卷的肅殺冬風里,猛地沖向那道人影。
寒光凜冽,江白硯并未抬頭,長劍便已出鞘。
刀劍相撞,于冷風中發出清冽鳴響。
施云聲悶哼一聲,喉間微甜,被磅礴劍氣震得迅速退開。
…可惡!
小孩氣勢洶洶收刀入鞘,沒忘瞪江白硯一眼。
江白硯神色不變,目光落在施黛面上,微微頷首:“施小姐,施小少爺。”
施黛無可奈何嘆了口氣。
頭疼。
不知出于何種原因,施云聲對江白硯向來不喜,將后者視為頭號勁敵,每天都想與他打上一架。
理所當然地,一次也沒贏過。
施黛認真想了想,覺得這或許源于小狼的勝負欲。
“江公子為何在這里?”
施黛眸光一轉:“還有這位……”
方才施云聲與江白硯動了手,受驚最重的,是江白硯跟前那名錦衣少年。
此人年紀不大,歲數應與施黛相仿,眉目雋秀,穿得那叫一個潑天富貴。
烏發以價值不菲的玉冠束起,身披白狐大氅,右手戴了個翡翠色玉扳指,晶瑩剔透。
腰間還掛著個精致漂亮的白玉雙魚香囊,散出幽幽檀香。
這位一看就很貴的公子被嚇得不輕,一張臉煞白到極點,現出灰撲撲的青,整個人往后一退,險些摔倒。
“在、在下閻清歡。”
少年掏出一塊金絲如意紋手帕,拭去額角汗珠:“今日第一次來鎮厄司應卯。”
“他是搖鈴醫。”
見施云聲面露茫然,江白硯道:“搖鈴醫修習醫道,是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只需搖響手中鈴鐺,百姓聽見鈴聲,便可求醫問藥。”
施黛聽說過這種大夫。
搖鈴醫又被稱作“走鄉藥郎”,平日行于鄉間,棲息于荒野寺廟,為百姓醫治,只收取極少的報酬。
印象里,搖鈴醫四海為家,身無長物,眼前這個……
施黛看了看閻清歡手上價值連城的玉扳指。
“這是我爹送我的。”
感受到她的視線,閻清歡有些赧然:“我喜好研讀醫術,半月前決定當個搖鈴醫,這才離家來到長安。”
施黛一愣:“閻公子不是長安人?”
“我自江南越州來。”
閻清歡脫口而出:“話本子里,行俠仗義之事都發生在長安。”
施黛懂了。
這是個看多了話本子,憧憬斬妖除魔的富家少爺。
事實的確如此。
閻清歡緊張兮兮攥緊衣袖,看了看跟前三人。
這就是傳說中的長安城鎮厄司嗎?
好驚險,好江湖,連問候人的方式都如此別致,彼此用刀劍來招呼。
他不會哪天,被人親切問候死吧?
“我叫施黛,身旁這位是家弟施云聲。”
施黛落落大方笑了笑,好奇道:“閻公子與江公子認識?”
“起初不認識,現在認識了。”
閻清歡:“從今日起,我與你們一隊。”
施黛看向江白硯。
鎮厄司共十二衛,每一衛中,分設三個小隊。
施黛不久前加入鎮厄司,目前屬于閑散人士,并無隊伍。
也就是說……
“我們三人,暫定一隊。”
江白硯語氣平平:“長安城內傀儡師一事,由我們探查。”
施黛一怔:“傀儡師?我們昨夜遇上的那個?”
長安城內每日都有怪事發生,這個任務被交給他們,說明不難。
畢竟施黛與閻清歡皆是初出茅廬的新人,唯獨江白硯僅入鎮厄司一月,便嶄露頭角,破獲好幾起大案。
讓江白硯領著他倆,屬于同僚老帶新。
“正是。”
江白硯看她一眼,自懷中掏出一張宣紙,懶聲笑笑:“此事頗有意思。昨日永慶坊大亂,除卻被吸引而去的邪祟……被傀儡術操縱的,皆是畫皮妖。”
施黛好奇:“這張紙又是何物?”
“永慶坊大亂時,有人將一則志怪故事寫于宣紙之上,貼在長安城墻。”
江白硯將宣紙遞給她:“故事中,一名富賈作惡多端、拋妻棄子、霸占百姓家財,將一個年輕孤女強娶為妾。成婚當夜,竟見孤女褪下人皮,袒露蒼白枯骨。這則志怪故事,名為《畫皮》。”
一個略顯老套的橋段。
但與永慶坊中被操控的畫皮妖遙相呼應,就能品出古怪。
“更有趣的是,”江白硯垂眸,揚了下嘴角,“故事里提起過,富商居于永慶坊——而昨日永慶坊中,恰好死了個經商的男人。”
這絕非巧合,閻清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施黛恍然大悟:預告殺人。
偵探里的常用詭計套路,兇手通過暗語或故事的形式,提前昭告殺人對象和地點。
通過這種方式,兇手能輕而易舉引發恐慌、博取關注,將百姓愚弄于股掌之中,從而滿足追求刺激、自負自傲甚至自戀的心理。
忽然想到什么,施黛道:“昨晚永慶坊中,除了那個男人,還有其他死者嗎?”
“被畫皮妖所害的,僅有那一人。”
江白硯斜眸睇她,嘴角笑意加深幾分:“其余受傷的百姓,是遇上了趁亂作祟的惡妖。”
等等等等。
閻清歡沒大聽懂,茫茫然舉起右手:“施小姐如何知曉,死者只有一個?我聽說昨晚半條街都被妖物占領,不應該鬧得很大嗎?”
“昨日我見過一只被傀儡術操縱的畫皮妖。”
施黛耐心解釋:“她告訴我,傀儡師給她下的指令,僅僅是‘嚇唬人’而已。結合紙上的志怪故事來看,傀儡師真正想殺的,只有一個男人。”
這就更奇怪了。
想殺一個人,為何要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殺雞焉用牛刀啊。
“我能再提問嗎?”
閻清歡怯怯道:“昨夜的死者,死狀如何?”
“極慘。”
江白硯輕哂:“生前遭人虐待,死后剝皮剔骨。剝皮手法殘暴粗糙,不似畫皮妖所為——應是傀儡師親自動的手。”
虐待死者,說明積怨已深。
施黛認真思忖:“《畫皮》與死者親身經歷有關嗎?”
這回江白硯總算側過頭來,桃花眼底蘊藉傍晚霞色,凝神看她一眼。
他笑了笑:“我亦這般想過。然此人不曾拋妻棄子、強搶民女,反而是個為人稱道的善人。”
想不通。
施黛微微蹙起眉。
兇手寫了個一分真九分假的故事,又引出一場頗為棘手的亂子,他圖什么?
想讓全長安城都知道,永慶坊中死了個人嗎?
她沒來得及思考更多。
一道驚呼打斷思緒,在霞光漫天的傍晚,如利箭刺破沉寂。
“不、不好了!”
來人是個身著粗布短衣的中年男子,匆匆忙忙奔至鎮厄司門前,滿面驚慌:“大人,芙蓉園中被人貼上了那種紙…那種寫了故事的紙!”
是前來報案的百姓。
心口驀地一跳,施黛急聲道:“故事里可有死者,死于何處?”
男子結結巴巴:“昌、昌樂坊!”
傍晚的長安城華燈初上。
晚霞瑰麗,如水墨融化,火燒般鋪天蓋地。
趕往昌樂坊的路上,閻清歡緊張得險些忘記呼吸。
是命案。
他入鎮厄司的第一天居然就遇上命案,看樣子,還是一樁連環大案。
方才報官的中年男子不敢撕下芙蓉園中的宣紙,憑著記憶,為他們闡述了大概。
這次的志怪故事,名為《縊鬼》。
顧名思義,是上吊而亡的鬼魂。
故事主角是個道貌岸然的教書先生,因貪念太盛,奪走鄰家治病的救命錢,致使鄰人自縊身亡。
結局不必多說,惡人有惡報,教書先生被冤魂纏身,慘死家中。
倘若與昨夜相仿,今夜昌樂坊中,會死去一名教書匠。
看出閻清歡的拘謹,施黛溫聲安慰:“別害怕。江公子很厲害,有他在,不會出事。”
她身旁的施云聲癟著嘴低哼一聲。
這姑娘生得明眸皓齒,嗓音清泠似珠落玉盤,莞爾笑開,如明月生輝。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心下竟無端安穩幾分,閻清歡抬了眼,看向身側的江白硯。
聽說這是鎮厄司中的后起之秀,年紀輕輕,實力已不容小覷。
江白硯與施云聲對上的那一劍歷歷在目,想起彼時劍吟如龍,閻清歡更生佩服。
而且,這位公子長得挺好看的。
不似長安城那般雍容凌厲,江白硯的輪廓更像南方浸著水的疏朗,皎如玉樹。
不知他與施小姐是什么關系。
尚未進入昌樂坊,便能察覺一股壓抑死氣。
遠遠眺望長街,但見黑霧漸起,鬼影徘徊,家家戶戶大門緊閉。
因是醫者,閻清歡對武藝一竅不通,朝著隊友身旁靠了靠,余光瞥見冷著臉的施云聲。
他是在趕來的路上才知道,原來這孩子并非鎮厄司之人,而是施黛家中的弟弟。
聽說昌樂坊大亂,施云聲跟著一并前來,觀其神色,自始至終面無表情,只在偶爾聽施黛夸江白硯時面露煩躁。
總而言之,居然比他這個大人更加鎮定。
不可,不能這樣。
他身為斬妖除魔的俠士,怎能比一個孩子膽怯。
壓下心底慌亂,自幼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深吸一口氣,與另三人步入昌樂坊中。
耳畔充斥鬼哭之聲,周遭黑霧愈濃。
閻清歡行得忐忑,不知是不是錯覺,竟見不遠處兩棟樓閣倏然消失無蹤。
似乎,不是錯覺。
腳下的黑霧如細蛇攀附上腳踝,眼前所見的一切都在緩慢扭曲,好似潑墨融化,變了形狀。
“當心迷陣。”
目光一晃,他聽見江白硯拔劍出鞘:“是鬼打墻。”
鬼打墻。
話本中常見的迷障,據說源于鬼氣過重、陰陽交錯,可置換空間,令人尋不見出路。
他曾對鬼打墻頗為好奇,想著假以時日瞧上一瞧,今日親眼所見,只覺后悔。
誰能告訴他——
為什么眼睛一閉一睜,他就變了位置啊!
此地絕非昌樂坊入口,而是一條狹長巷道。
天色漸暗,紅霞如血。巷中燈火幽寂,抬眼望去,幾道飄忽鬼影怨氣沉沉,仿佛隨時能將生人撕作碎屑。
在他身旁,還有道小小的影子。
是施云聲。
完蛋。
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一并入了鬼打墻深處。
他對施云聲的實力并不了解,回想后者被江白硯一劍震飛的場景,閻清歡覺得……
罷了,還是由他來保護這孩子吧。
施云聲從未遭遇過鬼打墻,被傳送到這處陌生角落,黑黢黢的眼底生出茫然。
果然只是個稚童。
閻清歡憐愛之心大起,低聲安慰:“莫怕,我保——”
閻清歡頓了頓,吐字艱難:“我保護你。”
他終于說出來了。
這句每冊話本中都會出現的經典臺詞,每個主人公必備的至高格調!
不久之后,眼前的孩子定會如所有話本里那樣,滿心依賴朝他靠攏,抱著他胳膊說一句“謝謝哥哥,哥哥好強”。
施云聲:?
施云聲面無表情,拔刀出鞘:“我有刀。”
這是要硬來?!
閻清歡打個哆嗦,一把拽住施云聲胳膊:“別別別,別犯糊涂!”
這孩子能被江白硯一劍擊開,想必是個半吊子,倘若施云聲出事,他如何向施黛交待。
小孩神情古怪扭頭看他,似乎沒聽明白,說話也不利索:“什、什么冰糖葫蘆?”
閻清歡:……
不太聰明的樣子,更憐愛了。
今日實在失策。
他生于鐘鳴鼎食之家,平日三大愛好,遛鳥,斗蛐蛐,看話本子。
話本中的大昭風云詭譎、邪祟橫行,久而久之,閻清歡覺得他不該再遛鳥斗蛐蛐,他應該是個俠客。
偏偏他自幼學醫,只能在鎮厄司中與人同行,可現在同隊友失散,這算個什么事兒?
不遠處的鬼影嗅到生人氣息,面露慘笑飄忽而來。
閻清歡沒在它們身上看見傀儡術的靈線。
這些是自發聚集而來的厲鬼,能輕而易舉要他們的性命。
將施云聲護在身后,閻清歡吞了口唾沫。
以他和施云聲半吊子的實力,無法擊退數量眾多的妖鬼,這種時候,只能智取。
他可不是沒用的大人。
鬼影漸近,殺意愈濃。
活了這么多年,他見慣名利場中的你來我往,別的人情世故或許不懂,但明白一件事:
有錢能使鬼推磨。
他別的沒有,唯獨錢不缺。
“停!”
壯著膽子大喊一聲,閻清歡抬頭,與五六道鬼影對上目光。
都是蒼白消瘦、神情怨毒的厲鬼,看衣物,是極粗糙的粗布短褐。
閻清歡底氣更足幾分,試探性開口:“我身上,帶了銀錢。”
施云聲:?
這人在說什么?
從未聽過如此古怪的開場白,不止施云聲,幾道鬼影亦愣住。
“你不會在想,有錢能使鬼推磨吧?”
一道鬼影湊上前來,兇神惡煞:“最煩的就是這句話。你們活人沒骨氣,偏要栽贓在我們身上,污鬼清白!”
閻清歡大驚:還有鬼不愛財的?愛錢如命,這不是華夏千年的傳統美德嗎?
見他震悚,厲鬼笑得貪婪:“不過,加錢的話,可以考慮。”
原來是欲擒故縱,主打一個頂級推拉。
早說不就好了。
錢對他來說不是問題,閻清歡松下一口氣,從荷包掏出一張銀票,灑脫笑道:“一百兩。”
一百兩,足夠一人三十年的吃穿用度,絕非小數目。
這群厲鬼沒理由拒絕。
雖然他不得不花錢買命的行為很不靚仔,但至少算是瀟灑,能護兩人周全。
待逃出生天,說不定還能如話本那般,得到施云聲一句“謝謝哥哥”。
他拼了!
將銀票抬手遞出,出乎意料地,沒有誰來接。
群鬼面面相覷,沉默良久,爆發一陣大笑。
它們為何發笑?
閻清歡聽得莫名其妙,遽然間,眼前展開一沓花花綠綠的紙錢。
總算意識到什么,他右眼一跳,看清紙錢上的印字。
好家伙。
一百萬兩,一千萬兩,五千萬兩。
中間那張最為醒目,上書四個端正大字:
一萬億兩。
很驚悚。他的雙眼像被暴揍一通。
在如此歹毒的襯托下,閻清歡有生以來頭一回覺得,手中的一百兩銀票是那般弱小可憐,又卑微無助。
“想什么呢?一百兩?”
厲鬼冷笑一聲:“我們這兒的銀票,都是一萬起步。”
不是。
…誰和你談冥幣了啊!!
這場拉鋸戰,最終以單方面的慘敗落幕。
厲鬼們收回億萬大鈔,面露嫌棄看向閻清歡手中單薄的百兩銀票,不約而同啐上一口:
“嘖,窮鬼。”
閻清歡很恍惚。
他,江南一等一的闊少,穿的是綾羅綢緞錦繡鮫綃,出行靠的是寶馬香車。
最重要的是,他保底是個活著的人。
今日竟被幾個窮得叮當響、死了不知多久的鬼,當面叫了“窮鬼”。
如此魔幻,這就是傳說中的長安嗎?
折騰這樣一番功夫,厲鬼徹底沒了耐性,雙目猩紅露出獠牙。
閻清歡后退一步,正要拉著施云聲轉身就跑,一扭頭,瞟見剎那白芒。
刀光吞吐,如白虹貫日,自他身后一躍而起。
去勢之利落,好似鷹擊長空,毫不費力貫穿一只厲鬼的咽喉。
施云聲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
與江白硯對峙時的遲滯消散無蹤,男孩纖瘦的身影如繃緊的弓。手起刀落,只幾個回合,便將厲鬼盡數屠滅。
像陣風,也似撕咬獵物的豺狼。
鬼影消散,施云聲收刀入鞘,回眸投來淡漠且不屑的一瞥。
雖無言語,閻清歡卻看清他眼中的意思:
就這?
沒用的大人。
閻清歡:。
綿長的靜默持續了好幾息。
沒有絲毫猶豫,如同所有話本里那樣,閻清歡飛快靠攏,一把抱住他胳膊:“謝謝弟弟,弟弟好強,弟弟帶帶我!”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