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好艷陽天,就是風比昨日更大了,吹得人面頰跟扎了刺似的疼。
崔函裹著一件黑的披風,立在慎歸堂門口。
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穿深色衣裳過來見母親,過去母親總愛讓他著白衫,說是看起來君子如玉,風度翩翩。
從崔家大門至慎歸堂,足足要越過五個穿堂,四個庭院,這一路無數崔家人均以異樣的目光悄悄打量他。
府上尚且如此,遑論外頭。
崔函素有傲骨,依然目不斜視來到這里。
視線一點點從腳下往前端延伸,各式各樣的花瓷碎片散落各地,有前朝汝窯天青裂片雙耳瓶,他記得這是母親最愛的梅瓶,下雪便插上幾珠紅梅擱在里頭,走到哪兒帶至哪兒,極有情調。
有一套西域來的瑪瑙獸首杯,雕藝巧奪天工,她平日愛以此飲酒,喝了酒心情一好,也能給他一個笑臉。
目光慢騰騰游移至她腳下,一雙雪白的繡花鞋,她那么怕冷,寒冬臘月竟然就穿了這么一雙繡花鞋。
崔函絕望地閉了閉眼,彎腰褪下長靴,只著薄薄的足衣,沿著碎裂的瓷片,一步步往前去,他甚至不敢喊疼,修長的身影一晃再晃,忍住不晃,最終在一片狼藉中跪下來。
“娘,兒來請安。”
他伏低身子,不敢抬眸。
屋子里落針可聞,沒有一點響動,恍若無人,他便一直跪著不敢吱聲,大約跪麻木了,上首終于傳來一道冷漠的嗓音,
“你出去吧,往后愛去哪兒去哪,愛做什么就做什么,為娘這,你不必來了。”
崔函身子一顫,猛地抬起眸,只見母親穿著一身繡紅梅的長衣,靠著孤零零的桌案坐在堂中,外頭的冬陽過于熱烈,從色彩斑斕的琉璃窗映進來,照亮她整個身子,唯有一張素白的臉掩在陰處。
“娘”忍不住再喚了一聲。
那人還是一動不動,連眼神也大了似的,沒有回應。
血從崔函的膝下滲出來,染紅了那一片白瓷,他幾度哽咽,卻也知母親素來不容人忤逆,不得不從命,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退出慎歸堂,待退至門檻外,余光發現父親背著手立在廊廡窗下。
他神色一頓,拂去眼角的淚,側身給父親行禮。
崔父神色復雜看著兒子,心疼道,“回房歇著吧,慢慢來,不能因為一點挫折就一蹶不振,記住,你姓崔不姓……”
應著這話,里頭再度傳來瓷器碎地的響聲,崔函忍不住渾身一抖,崔父見狀面罩寒霜,抬手示意崔函離去,自個兒快步往前,繞至堂前。
那崔母李氏坐在陰暗處,目光嫌惡地看著他,
“你來做什么”
崔父負手大步邁入,就這么踩著那些碎片來到她身側,定定看了她幾眼負氣與她隔桌而坐。
“你夠了嗎也滿意了嗎”
李氏冰冷的眼風掃過去,“我夠什么滿意什么“
她滿嘴嘲諷,“我讓他行得正,坐得端,他呢,跟你一樣用些下三濫的手段去壞人姻緣,殺人越貨,壞事做盡,我悉心培養他二十幾年,結果呢,還是扭轉不了他骨子里的壞胚!”
一句話無情地抽打在崔父面頰。
崔父唇角隱隱繃著,眼紋綻裂。
他著實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娶了李氏,可他真的是喜愛她呀,她貌美颯爽,極有城府也很有膽氣,剛過門那段時日,她將府內整治得服服帖帖,比他這個家主在崔家還有威信,他覺著他該是這世間最幸福的男人,能娶到這般完美的妻子。
直到新婚三月后的一次同房,那一回她飲了鹿酒助興一時情迷意亂,情動之時嘴里嚷出了那人的名諱,他方知面前美好的一切不過是一個隨時可戳破的迷夢。
從她誕下崔函,再也沒叫他碰過,至而今二十四年,他們夫妻早已形同陌路。
崔家只知當家主母李氏,不聞他崔冀。
“函兒已經夠苦了,你不要再逼他,有什么事沖我來……”
“你滾,別臟我的眼。”李氏回轉過身,指著門外,看都不看崔冀一眼。
見她如此無情,難以撼動,崔冀忍不住拔身而起,面覆憤懣,“李茹蕓,你還要冷落我到什么時候!”
李氏臉色紋絲不動,張望門檻,發出一聲輕輕的嗤。
崔冀見她懶得搭理他,羞憤難當,氣道,“你好歹說句話……”
“你缺女人嗎”李氏偏過頭來,嫌惡睨著他,指著外頭熱烈的天光,“你外頭的外室小妾數不勝數,你若嫌在家里待的不自在,有多遠滾多遠,不回來都沒人記得你。”
李茹蕓嫁給崔冀的條件之一,掌家權交給她,所以從新婚當夜,崔家家主令就在李氏手里。
崔冀已完全被李氏架空。
崔冀郁悶地低喝,“那些女人哪個不是照著你找的,你以為我心里有別人....”
李氏只覺惡心之至,抓起手側一只茶盞對著崔冀面門砸去,鐺一聲,茶盞正擊崔冀額心,疼得他身子一晃差點后跌,血很快順著眉心滑下來,饒是如此,他愣是閃都不敢閃,硬生生受了她的打。
心中惱恨之至,面上卻不敢有怒色,忙拂去血跡,惱道,“我為了你,外頭那些女人一個孩子都不要,就守著函兒這根獨苗,你還要怎樣...只要你一句話,我立即將她們遣了...”
他就是想讓她低個頭。
李氏越聽越覺得臟了自己耳朵,起身往后走,崔冀忙跟過去,可惜跟至后廊子門口,被兩個女衛攔住去路,望著妻子無情的背影,崔冀氣得跺腳,
“李茹蕓!”
回應他的只有寒風獵獵,朗朗冬陽。
崔函回到書房,默坐片刻,隨侍遞來消息說是皇帝召見他。
崔函頹喪地撫了撫額,慢慢起身換了官服,又往皇宮去。
日頭再烈,卻化不開他眼底的陰霾。
已經這樣了,總不能去死吧。
崔函自嘲地這樣想,恢復往日的沉穩進了東華門。
皇帝在御書房召見了他,看著好端端的翩翩兒郎名聲敗盡也是很惋惜,直接提出讓他外任,崔函沒有應,跪在正中求道,
“陛下再給臣一個機會,臣想留在中樞。”
皇帝過去是這個打算,可現在中樞容不下崔函。
“你躲躲風頭,過兩年再回來,朕再安置你。”
他有幾個兩年可荒廢
崔函從御書房退了出來,順著臺階下了奉天殿前的丹樨,目光忽然瞟向西側的慈寧宮,借口往西華門去,繞至慈寧宮前的小院子,塞了一錠銀子給守門的小內使,讓他去太后跟前遞個話說他求見。
太后這次倒是不含糊,很快在慈寧宮暖閣見了他。
她知道崔函走投無路了。
雖然名聲不好,但崔函本事還是有的。
手握崔家和王家,還愁對付不了家
太后一直在密謀此事,崔函主動送上門來,焉能不喜。
“禮部你進不去..”因為崔函名聲敗盡,禮部不會也不能接納他,
“吏部和戶部是皇帝的地盤。”
太后想起陸栩生的大伯父人如今還在獄中,工部侍郎的位置空缺,定從底下五名郎中挑選,如此郎中能空出一位,
“去工部吧,皇帝那頭哀家給你掠陣,你回去等消息就是。
崔函知道自己這招棋走對了。
“臣謝太后娘娘隆恩。”
“不過,”太后撫著一只雪白龍貓深深笑了笑,
“工部郎中還施展不了你的才能,哀家還有一樁要務要交給你。”
崔函抬首問道,“請娘娘吩咐。”
“幫哀家刺探京城權宦隱秘,盯著那些世家異動。”
崔函就知道沒這么容易得到太后信任,拜山頭,得先遞上投名狀,他瑰艷地笑了笑,“臣遵命,不過娘娘,臣底下人手怕不夠……”
這是談條件了。
太后也不意外,嘆道,“哀家從東廠劃撥一些人手給你,律令今夜送到你手中。”
兩廂交易達成,崔函便準備退下。
太后望著依然清俊的男人,忽然心神一動,“崔郎啊,娶親的事你別急,哀家心里有數,王家有淑女待字閨中,得空哀家給你引薦。”
太后打算尋個不怎么起眼的王家女,嫁給崔函,鞏固聯盟。
崔函心里頓生抵觸,不過喉結滾了滾,并未當場拒絕,“謝太后。”
離開西華門,雖然風還是那么冷冽,但他似乎能坦然接受了。
幸在這些年被母親壓制,鍛造了一副堅韌心性,他崔函也沒這么容易被打倒。
出門在西市附近一酒樓飲酒,聽得雅間外全在議論他和范玉林,崔函緊緊捏著酒盞,肺管子都氣炸了,程明顯不會使出這樣下作的手段,那就只能是陸栩生了,這樣的人也配娶程家女
也還真是巧,洞開的窗下停靠一輛馬車。
1丫鬟擱下錦凳,攙著一少女下車,那少女穿著一件舊銀鼠皮襖,生得高挑,面頰凹陷看著楚楚可憐,眼底卻盛著別樣的神采,她轉身抬起手,去迎身后人。
只見一只手臂伸出來搭在那少女手心,腕間隱隱閃現一汪翠綠,緊接著她整個人彎腰從車內邁出。
彎腰那一瞬,斗篷微掀,露出一截纖細玲瓏的腰身,待她站穩,忍不住回眸張望天色,烈烈冬陽下,那是一張光彩奪目的臉,眉間的熾艷恍若將這一片天地給逼得失色,杏眼彎出的弧度,恰到好處拖出一尾笑,似春雪腕間化,雨落牡丹開。
又嬌又柔又鮮活爛漫。
不愧是程明顯的女兒。
他忽然有些明白母親的執著。
宛如山巔之雪,神圣高潔,總是忍不住想一來。
程亦安今日清晨迎來一位意外之客。
原來那程亦可自上回聽她勸導,循著她嫡母發作的機會,拿著手腕被揪住的一道青紫,跑去戒律院告狀,驚動戒律院的長老,一連便將原先克扣她吃穿用度的事給宣揚出來。
戒律院出面,要求八房大太太將這些年的分紅全部交還給程亦可,當做嫁資自個兒攥在手里。
昨晚鬧了一夜,程亦可最終得了兩千兩銀票。
“兩千兩呀,安安,我從未見過這么多錢。”她昨夜一宿沒睡,不知要往哪兒擱放,總覺得家里不放心,便清晨一早趕來程家,交給程亦安,讓她替她保管。
身家性命銀子都交給了程亦安,可見是滿滿的信任。
程亦安看著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很是心疼,
“你這銀錢看起來不少,真用起來也不禁用,得為長遠打算,我嫁妝里頭有幾間鋪子,不如你挑一間用著,做一門買賣,讓錢生錢。”
閨閣長大的姑娘實在是沒有成算,一聽便如天書一般,頓覺天荒夜談,程亦安便干脆帶她上街,一間間鋪子逛,領著她見管事,讓她開開眼界,慢慢謀算一個營生。
從巳時初逛到申時,走了七八家鋪子,程亦安順道也將陸家的鋪子給巡視一番,二人最終在下大街南門口分道揚鑣。
“你回去琢磨,得空就來鋪子里與這些管事攀談,待有了想法便來尋我商議。”
程亦可恍若打開了新世界的窗,連連點頭,“辛苦你了安安。”
程亦安在轉角處目送她走遠,打算回府,忽然瞧見不遠處巷子墻垛處立著一人。
那人一身黑袍如墨,見她發現了他,含笑大步邁過來。
“程三姑娘。”
遭遇了那等慘狀,還能笑得如沐春風,心性堅韌非比常人。
程亦安狐疑盯著崔函,面無表情道,“何事”
語氣還冷冰冰的。
“你何故阻我娶你二姐”崔函單刀直入問。
程亦安輕蔑一笑,“什么叫阻你娶我二姐你以為你想娶,我二姐就會嫁你”
“崔函,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
崔函仔仔細細打量她神情,哪有半點見到心上人的樣子,反倒是繃著一張俏臉無比嫌棄。
他腦海突然閃現一片靈光,懷疑自己上了范玉林的當。
狗雜種,算計他!
崔函自詡聰慧,從來只有他算計旁人的份,這還是頭一回被一個小白臉給誆了。
崔函被自己給氣笑了。
再看程亦安,眼底的眸色便十分復雜。
兩位婆子成八字形護在程亦安左右,那青并三位侍衛也虎視眈眈睨著他,只等著程亦安一聲令下便涌上來。
換做最開始,知道程亦安對他無心,也就罷了。
如今嘛,有那么點入眼,舍不得丟開手。
崔函還是保持一貫的風度,朝程亦安一揖,“三姑娘,在下哪里得罪了你,你可以明言嗎”
“不能。”這種事解釋不清,程亦安只能將任性進行到底。
崔函真沒料到這么溫軟嬌柔的姑娘,竟然如此有脾性。
有趣。
他忍不住試探道,“我母親的事你知道了”
“你母親是誰“
程亦安沒這么傻被他套話。爹爹的事不能被聲張出去,對他名聲不利。
崔函看著一臉懵懂的姑娘無奈地很,這話是聊不下去了。
他拿她一點法子也沒有。
再往后退了一步,優雅一揖,
“不管怎么說,咱們倆也算不打不相識,往后程三姑娘有需要用到在下的地兒,遣人來崔府知會一聲,再會。”
他略略頷首便轉身離開。
程亦安瞠目結舌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問如蘭道,
“他莫不是受刺激了,腦子不靈了”
如蘭也很是匪夷所思。
害她方才提心吊膽,以為崔函要報仇,誰知這人竟然還結交上了。
裘青呢,盯著崔函離去的身影,心里已把他祖宗問候了八百遍。
他奶奶的,敢覬覦少奶奶。
程亦安無暇理會崔函,立即登車回府。
大老爺的罪名定下來,被貶為庶人,連累大少爺陸云生也被罷了官,一家人在長房哭天搶地,大少奶奶柳氏也哭紅了眼,無心理事,程亦安只能回去主持局面。
崔函這邊回了私邸,便對侍衛下了一道命令,
“去范家,捉住那范玉林,給我狠狠一頓打,打得他下不來床。”
崔家侍衛早恨范玉林敗壞自家少主名聲,得令馬不停蹄奔了去。
可憐那范玉林不過是強撐身子去寺廟給小廝做個道場,回程路上又被打了一頓,崔函的人更下死手,范玉林被打得滿口鮮血被抬了回去。
范母看一眼昏厥不醒的丈夫,再看半死不活的兒子,只覺天都塌下來了。
陸栩生這廂又是夜里方回來,裘青侯在書房門口便把范家的事告訴了他,
“屬下猜測定是崔函對范玉林動了手。”
陸栩生眸色一頓。
不是,他想親手教訓一番范玉林就這么難嗎
“那崔函呢,他今日有沒有對夫人不利”
陸栩生發現自己問完,裘青表情極其古怪,
“怎么了這是”
裘青咽了咽嗓,滿臉同情地望著自家少將軍,
“崔函不僅沒做什么,甚至告訴咱們少奶奶,往后有用得著他的地兒,知會一聲...”
青看到他天靈蓋在冒怒氣。
陸栩生嘶著牙,揉了揉心口,服氣地點頭,
“有種。
今日崔函投靠太后的事,已不是秘密,皇帝氣得砸了一只御盞,罵他狼子野心。
行,不把崔家連根拔起,對不起他這番勇氣。
“你先叫人盯著崔函一舉一動。”
回到后院,程亦安正伏在案前練字。
陸栩生狐疑地走過去,探頭一瞧,只見她面前用木架掛著一幅極為精致妍麗的小楷,那小楷筆鋒利,線條柔美,觀之賞心悅目。
而程亦安呢,正在一絲不茍臨摹,看樣子興致勃勃,連他在身旁站了半晌也沒察覺。
陸栩生臉色不好看了,在她對面落座,冷著臉下頜往那字帖一抬,
“這是何人字跡”
一個范玉林不夠,又來了個崔函,可別她又惦記什么小白臉了。
程亦安抬眸笑盈盈回了他一句,“我爹爹的...
聽到是岳父書法,陸生暗暗吁了一口氣。
程亦安還很得意,跟他炫耀道,“上回去我爹爹書房,順過來的。”
陸栩生閑適地靠在圈椅里,修長手指輕輕在桌案敲打著,似笑非笑道,
“坊間傳言‘一見程郎誤終身,我看你也不遑多讓嘛。”
連太后覺骨干都被她迷得暈頭轉向。
程亦安面色含俏瞪了他一眼。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