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重新拍那一條,不僅僅是試光的問題,還有妝容和造型也得回到尹雪青中去。
栗山一回片場,其余人也都各就各位。本來心里是期待著四點多收工喝酒的,突然來這一遭,心里多少有些落差。應隱早就給劇組上下準備了新年禮物,此刻喚過俊儀“你去把那幾箱禮物送了。”
她在劇組的口碑很好,從不遲到耍大牌,拍戲敬業,請下午茶是經常的,遇上年節,禮物也絕不會少,且不分三六九等。這次進組撞上了過年了,因此香氛禮盒和糕點手信早就下了單,前些日子寄到時,劇組專門給騰了個木屋出來。
一想到這些新年禮物差點就成了道別禮物,俊儀眼圈就紅得厲害,死命搖頭“我不要,你別支開我。”
應隱無奈,轉而分配給緹文,讓她找人弄,又命令俊儀“那你帶商先生去我們屋子里洗澡,找羅思量借一下衣服和鞋襪,他濕透了。”
俊儀還是搖頭,死死攥著她的手“我不。”
她扭頭看了眼商邵“商先生,你自己去,我給你鑰匙,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左轉,進去的第三間哎呀”頭頂冷不丁被敲了一下,俊儀眼淚汪汪看向應隱。
應隱輕輕地舒一口氣,目視著她雙眸,輕聲商量著“商先生是客人,你幫我招待好他,好嗎”
俊儀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們陪你去化妝間,然后我再送他過去。”
她根本不敢再讓應隱離開視線,送她過去時,一路都盯得很緊,怕她藏了什么瞬間消失的法術。
村莊道路早已被踩泥濘,冷冽的冰雪中,漂浮著馬糞牛糞羊糞的氣味,天地夠大,氣味散了,但到底不好聞。應隱聞了這么些日子,此刻心里緊張起來,兩手交握在身前“這里條件很差”
“還好。”
到了木屋間,妝造組已經在等了,三人站定,應隱抬眸望著他“直升機還走嗎”
“走。”
應隱怔了很短的一下。心想這樣也好,不然等會怎么拍得下去
“去買八寶飯和煙花。”
“八、八寶飯”應隱目光一動,很不解。
“你下山的時候自己說的,想吃八寶飯,”商邵停頓一下“還有,想玩仙女棒。”
“什么”應隱懵住,眨了下眼。
那是她半睡半醒間的夢,不是嗎這些小孩子喜歡的東西,她怎么可能說出口。
雪的臉頰暈開櫻的粉,商邵看著,抬起手來,在她溫熱的眼底撫了撫“還想要什么”
應隱趕緊搖頭,商邵問“年宵花要不要年桔”
案上擺年宵花和金佛手,門口擺年桔,都是大灣區的過年景象。每年花市,花戶們的棚子比肩接踵,將這些花木沿街擺出數千盆,以供市民挑選。不過,一地一風俗,這些東西在新疆不知好不好找
“不要,不要不要”應隱認真拒絕“那些只是我隨口說的,我冷得”她纖長的手指點點太陽穴“腦子出問題了”
商邵無聲地失笑了一下,依她“好。”
不知道為什么,俊儀聽到這日常的幾句,遲遲沒歸位的心似船舶回港。
她帶商邵繼續向前,往她們三個女孩子睡覺的屋子走去,耳邊聽到商邵問“這部電影要拍多久”
“按排期是四月份殺青,之后回寧市會再補拍一些前期的戲份,預計一兩天。”俊儀回道“不過在栗山手里,這一切都說不準,他是磨洋工。”
“這里的條件跟上次比,哪個更辛苦”商邵再問。
“這里,因為上次住酒店,好歹有正經的床,有暖氣,這里什么都沒有,抽水馬桶都是新裝的,太陽能出的熱水經常不夠用,每天都在吃面片、馕和大盤雞,全是碳水,隱隱不能吃,所以我給她單獨煎雞胸肉,煮玉米。她想吃青菜,但不跟劇組說。”
“為什么”
“物資進山很麻煩,生活制片有背景,羅思量不太能管到他羅思量是制片主任,總是開小灶的話,采購統籌會很麻煩,生活制片就用這個當借口,他給隱隱陪笑,伸手不打笑臉人。”俊儀簡潔又啰嗦,講話像新浪潮主義的片子,跳接得過分。她良心發現,停下來問“商先生,你聽得懂嗎”
商邵頷首“繼續。”
“其余的,就是電影上的事了。”
“比如呢。”
俊儀搖搖頭,知道分寸“我不能說,你去問她,要是她愿意說,她會自己跟你說。”
“她生病了,是嗎”
俊儀被他這一眼看得定住,身體里灌滿了鉛石般動彈不得,也無力說謊。
她的眼神已經出賣了一切。
“一直在吃藥”俊儀聲音弱下去“是重度抑郁。”
“不是雙相”
俊儀垂著臉,搖一搖頭“不是,她沒有發作過躁狂。她什么時候看的醫生,我不知道也許是她自己瞎吃。也許不是。商先生,為什么要離開她”她望向商邵,眼圈很紅“你對她好殘忍。是你喜歡了別人還是要去結婚了。”
有一柄小錘。
有一柄小錘,隨著俊儀的字句,一下一下錘打著他的心口,令他那里血肉模糊,軟和痛交織成血色的霧。
“是我想錯了。”商邵用最尋常的字句回答她。
俊儀的眼淚滾了下來,她也沒擦,而是摸出鑰匙,對準鎖孔插了進去,將木屋打開。
里頭有女孩子生活的脂粉香氣。
俊儀還得把尹雪青的戲服給應隱抱去,她推開洗手間的門“今天有太陽,有熱水,你用吧,都用光了也沒關系。你用隱隱的浴巾,疊在柜子里,是干凈的。”
商邵點頭,由她指揮。
“你穿秋褲了嗎”
商邵表露出恰到好處的求知和不解“什么是秋褲”
俊儀的目光停在他腿上。
一條羊絨呢料的黑色西裝褲,高級的質感和光澤,筆挺的褲線,不知要傭人打理多久聽康叔說,他有兩名傭人,專只為他熨燙衣服。俊儀感嘆他如此跋涉一遭后,衣著還是隨著人的體面矜貴,卻也難免好奇“香港也就算了,你在英國留學,冬天也不穿秋褲就是保暖褲。”
商邵明白過來,“沒有冷到這個地步。”
“那你現在”俊儀的目光又自下而上地移上去。他穿了黑色羊絨大衣,里頭是西服和馬甲,自然也是高檔羊絨面料的,最里面是襯衫,領帶飽滿地打著。
她不必問了,因為商先生看著確實不冷。
俊儀轉而笑起來“你看上去,要到主席臺上發言。”
商邵溫和而疏離地笑了笑“早上走得急。”
私人飛機隨商檠業去了新加坡,要中午才回來,他是匆匆先到了寧市,再從那邊乘坐航班過來的。一切從急從簡,他只帶了身份證件和手機,在機場想買一個充電寶時,只從大衣皮夾里摸出一沓港幣。那時他心神不寧,與導購大眼瞪小眼半晌,才被對方提醒“可以支付寶。”
“沒有。”
“微信。”
商邵凝眉,如實說“也沒有。”
平心而論,他出入任何地方,不是主辦單位負責,就是康叔和董事辦隨行陪同。他幾乎沒有自己花錢的余地,餐廳簽單,裁縫鋪每年結賬,奢侈品店有他的預留衣架,專人專寄ookbook,康叔每月派人造訪一次,將合適的款式取走,要給誰打錢轉賬,也都是由康叔代勞。他的生活井井有條,看不到什么錢的痕跡。
導購只好微笑“那么先生,您也可以刷卡。”
于是那張處理上億額度的卡片,頭一次完成一筆私人生活化交易,顯示扣費99元。
俊儀預備把戲服送給應隱后,就去給他借衣服鞋襪,再拿一雙烘鞋器,好把他那雙手工巴洛克皮鞋烘干。
“我先走了。”她打招呼,掩上門,也沒注意到商邵自始至終抄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
熱水來得還算快。劣質水管的水溫水量都很不穩定,商邵在水龍頭上研究了半天,眉頭皺得很深。
很燙。
怎么變涼
手指剛探入水流之下,就燙得他縮回了手。
不如用冷水。
但冷水刺骨。
溫有宜電話打過來時,他剛研究透這玄奇的出水裝置,水溫控制在溫暖偏燙,他沖洗著受傷的那只手,看著血色由濃變淡,順著白色的陶瓷盆沖入下水道。
“阿邵,新年快樂。”溫有宜問候,身后跟著一串更熱情的,一聽就知道是商明寶他們。
“新年快樂。”商邵面容溫和下來。
“接到你朋友了嗎”
溫有宜問著,完全沒留意身后四個子女的眼神互動。
“什么朋友啊,讓大哥哥年都不過了”明寶挑挑眉。
“一定是好朋友咯。”明羨跟她唱和。
溫有宜打了她一雙女兒各一下,明卓什么也沒說,也被雨露均沾地挨了一下。
“eo朋友有要緊事,不是要緊事,怎么會在年三十驚動他”溫有宜點點明寶鼻子“不許亂說。”
轉向商陸“還有你。”
商陸原本懶洋洋坐在一旁聽好戲,雙臂環胸,右踝搭著左膝,這會兒沒處說理,腿也放下人也坐直了“我他”
正月里不能罵臟話,他硬生生咽下,暴躁然而乖巧地坐了回去。
水流聲中,商邵的哼笑聲若有似無“接到了,不過她比較忙,現在就我一個人。”
“那你吃大飯了沒有”溫有宜關切他餓肚子。
“還早,等會吃。”
“你去得那么著急,康叔也沒跟著,一切都好”
商邵停頓了須臾,才“嗯”了一下,聲音低沉下來“都很好。”
只是掛了電話后,他兩手撐著臺盆邊沿,沉默地站了很久。
洗澡也是件麻煩事,因為屋主將冷熱水的出水方向裝反了,導致他等了很久也還是冰水,抱著變通的心情試試看,才等到熱水。
虧他身體好。
花灑聲中,俊儀在外面敲門,十分歉疚“商先生衣服沒借到。”
她問了一圈,奇了怪了,那些劇組的同僚、村民沒一個肯借,都笑而為難地推說沒有。在他們反復說著的“很臟”、“沒洗干凈”、“埋汰”中,俊儀漸漸明白過來。他們不是不肯借,而是不好意思借,因為他看著太尊貴,而他們的衣服卻如此樸素陳舊。
“羅思量,你肯定有。”俊儀抓住制片主任不松手。
“別開玩笑,我這哪能給他穿。”羅思量笑著,像她求饒。
太高不可攀的人,讓別人想施以援手時,都要首先考慮自己夠不夠資格。
商邵關了水,還是簡短的兩個字“無妨。”
俊儀便蹲下身,將烘鞋器塞進他冷冰冰的皮鞋中,打開開關,又聰明起來,將他的西裝褲搭到了油汀上。她的聰明實在是只有一半,否則剛剛就想到,這會兒說不定都烘干了。
她告別后,商邵才從浴室走出。洗過澡,手心剛凝固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他一件件換上原來的衣服,用領帶在掌心纏繞數圈,面無表情地等待那抹血色停止滲透。
哈薩克傳統的大通鋪上,親密整潔地疊著三床被子,被子上蓋有毛毯。三床被子花色各有不同,當中的那一床,高支長絨棉,純白的底,小小的黑色蝴蝶結是人工刺繡的,很疏散地分布著,四周鑲一圈荷葉邊,荷葉邊由細黑線滾邊。
是她會喜歡的風格。
商邵面上浮起細微的笑意,在床邊靜站了會兒,窒澀的心臟讓他緩緩俯下身,將臉貼上那只枕頭。
是她的氣味。
他深深地嗅著,嗅著他的山果,嗅著他青翠欲滴的雨。外人眼里連穿一穿化纖面料都算是辱沒了他的男人,此時此刻卻站立不住。商邵緩慢地、緩慢地在床邊跪下,將她的枕頭情難自禁地緊緊抱進了懷里,繼而將臉深深埋了進去。
心臟的扼痛一陣緊過一陣,如潮涌循環往復,帶走氧氣。
他趕上了,是嗎。他反復問自己。
他也只不過是個差點永失所愛的男人。
有一沓什么紙張無聲地掉落。
商邵沒有注意,在緩過了心臟的疼痛后,他才撿起。
晨報的標題排版是他熟悉的,十二月二十三的日期,更是刻進他的記憶里。是香港那天的報紙。
他展開時是如此不設防,因而看到一頁隨手寫在劇本背面的字、不經意地讀著時,眼眸中的痛色也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你挑一個晴天,帶我去看一看那里的船。”
“把我灑在那里。”
“他問你什么,你只要說,那段時間她很快樂。”
他逼自己,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地讀著,近乎自虐。
讀到最后,心里反反復復地只剩下一個聲音原來她是真的決定去死。
這道聲音如此平靜,像研究了很久后宣讀的定論。這是她的遺書,這是她的決心。
很奇怪,他最后目光停留的,是那一行
“請他好好生活,娶妻生子。
目光從驚痛到平靜,從平靜到憤怒,從憤怒又止息了下來,變為一種沒有任何光亮、如墨般濃重的黑色。
她怎么敢她怎么好意思
沒烘干的鞋子又被穿上,但商邵穿上的動作那么慢條斯理,也不覺得難受。穿戴整齊,他將捏皺了的晨報撫平,壓好到應隱枕下,繼而將遺書平整對折好,紳士地收進大衣的貼身內夾。
做完這一切,他出門,在新年的暮色中沉默地走向那間化妝間。
應隱剛換好了戲服和妝,正準備去片場,出門迎到他,她緊張錯愕起來“你不是走了”
“直升機走,我不走。”
應隱掌心立時潮了“那你睡一下,等我拍完你看著很累我很快。”
“你要拍什么戲”商邵從容地逼近她,幾乎是不動聲色的。
應隱莫名被他逼回了屋中。這還不夠,她步步后退,噔地一下,后腰抵上梳妝臺,將上面的瓶瓶罐罐碰倒。
沒得退了。
“商邵”應隱仰著眼眸,吞咽一口。
尹雪青的妝在她此時的臉上十分違和。
“告訴我,你要拍什么戲”商邵耐心又問了一遍。
他的眼神完全不對勁。
應隱從當中看不到光,也看不到情緒。不能說是空洞的,因為這里面的內容如有實質,壓得她不敢喘氣,可是,她又分明什么都看不穿。
她想到了前幾日暴風雪前的濃云,也是如此黑,如此深,如此低。
“我拍”應隱咽了咽口水“吻”
這個字只說了一半,她的唇就被商邵不由分說地封住。
應隱僵在當場,但她多么不爭氣,第一反應竟是久違了,她險些落下淚來。
商邵幾乎是在用唇舌侵占她。
應隱“唔”了一聲,招架不住,倒在梳妝臺上,不住推他的胸膛。
“商邵商邵我的妝妝”
“什么”商邵氣喘吁吁,目光迷離而眷戀地停在她臉上。
這種迷離和眷戀也是很古怪的。他好像完全不清醒。
“我要去片場唔”她的呼吸連同舌尖的津液一同被勾纏走,心也找不到重點了,說“門有人有人”
門掩著,外頭沒人,但商邵動作停住,瞇了瞇眼,面無表情地將人托抱而起,轉身砰的一聲,木門被應隱的身體重重撞上。
“關了。”他屏著呼吸,冷靜而理所當然。
應隱“我得走”
“走哪”
“片”
“base,是嗎。”
應隱身體被定住,一股熱流不知從哪傾瀉而下,如火山巖漿般將她澆了個透徹。
她臉煞白,又漲得很紅。
“什么叫讓我娶妻生子,好好生活”
“我”
“應隱,你懂不懂什么叫娶妻生子”商邵用那只纏了領帶的手扼住她的下頜,指腹不斷粗暴地揉著她的唇。
“娶妻生子,是要跟自己愛的人一起的。你怎么敢你告訴我,你拍拍屁股走了,讓我對著另一個女人共度一生是嗎”他貼在耳邊,字字低沉冰冷。
應隱閉了閉眼,一股絕望和羞恥同時折磨著她。
她不該讓他進房間洗澡的。
“你要在base陪我是不是要在天上看著是不是”商邵的呼吸一次短促過一次,光線黯淡的屋中,他的眼,他的臉,終于徹底陷進黑影中。他點點頭,盯著應隱豐潤的唇、緋紅的臉“你告訴我,我寵另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好,你看著,就不怕自己嫉妒吃醋得投不了胎”
他問得太畜生,應隱緊閉的眼眸中滑下眼淚,鼻腔也被堵住。
“睜開眼看著我。”
應隱搖著頭,睜開眼眸,委屈死了。
“你不懂什么是娶妻生子,我教你。”
,請牢記:,免費無防盜無防盜
就愛談(2018)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