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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金龜子沿著沙漏光滑的表面緩緩向上攀爬著,它腳上的倒鉤在玻璃上毫無作為,一連嘗試了好幾次,才抓著沙漏的木質支撐桿爬了上去,不過它才剛剛爬到頂端,就被一只白生生的手指頭撥弄了下去。它怒氣沖沖地扇動著翅膀發出沙沙沙的聲音,但還是無奈地又掉回胡桃木的桌面上,轉了兩圈,翻了個身又開始重復先前的動作。
窗戶明晃晃的,從窗沿上面垂下翠綠欲滴的葉片,樓下卡米爾夫人正在矮薔薇叢邊修剪花枝,庭院中的花圃是從格魯丁時期遺留下來的產物,不過卡米爾夫人卻是安蒂緹娜專門從安培瑟爾聘請來的資深貴族庭師,夫人對托尼格爾炎熱的氣候很不習慣,但卻獨獨對安蒂緹娜貴族小姐的品格贊不絕口,認為她是方圓百里內真正的嫻靜淑女,禮儀風范比之一國公主也毫不遜色,并且很有可能就是看中了這樣一位主人,這位高傲的夫人才肯點頭答應前往冷杉領這窮鄉僻壤。
“布蘭多,你……你真沒怪我吧?”書房內,阿洛茲少有的——甚至可以說是罕見的低眉順眼地看著布蘭多,在一旁一位身材高大發色雪白的男性驚訝莫名地看著這一幕,在他的記憶中這頭母暴龍什么時候有過這么溫順的一面了?龍族三大禍害之中,阿洛茲就要占榜首,如果把她現在的樣子傳出去,恐怕沒人會相信他。他覺得這一定是錯覺,要不就是今天外面的太陽太大了,晃花了他的眼睛。
說來也奇怪,夏末之后氣溫不降反升,最近天氣一天熱過一天,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盛夏之中最熱的那幾天。
已經快有兩周多沒下過雨了。
“領主大人。這件事不怪阿洛茲小姐,是我的疏忽。”一旁梅蒂莎連忙輕聲說道。
布蘭多看了銀精靈小公主一眼,他心里明白這件事多半是小母龍的疏忽,她當時把星形石拿去當凳子,后來去救人時全然忘了這么一回事,而梅蒂莎多半也沒察覺。竟然讓安列克抓住了機會。現在茜在爆炸之中失蹤了,小母龍整天惶惶不安,不過布蘭多也沒想到她竟然這么在意自己的態度,這讓他稍微氣消了一些,其實他擔心的并不是茜,當時星形石發生大爆炸時米洛斯的迷思出現及時庇佑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那位霜巨人之父也證實山民少女并未葬身于爆炸之中。
如果一位神祇的話還不足以信任,那么后來在廢墟中沒找到天青之槍也從側面證明了同樣的事實,現在的問題是茜失蹤到了什么地方。但這不是主要的問題,茜現下的實力整個埃魯因能勝過她的也沒幾個,因此布蘭多并不是很擔心山民少女會遭遇什么不測。如果按照米洛斯所說她并沒死在那場大爆炸之中的話,多半因為什么事情耽誤了,而今從領地和蘭托尼蘭派出去找人的騎士與傭兵也出發,死霜森林附近就那么大地方,而今因為爆炸已經一馬平川,相信不久就會有消息傳回來。
雖然他還是很擔心茜的狀態。但還不至于因為這件事而大發雷霆。
但他真正困擾的是——安列克的死。
安列克一死,那么他身為黑暗之龍的消息也隱瞞不住了。這件事對他來說始終是個隱患,現在他很想知道安列克的負責人是誰,不過想要從茫茫人海中將那人揪出來,顯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他看了低眉順眼的小母龍一眼,阿洛茲身邊那個男人也是一頭巨龍,據說是前來抓她回龍族的。因為這家伙涉嫌考試作弊而被關了禁閉,這也是她咎由自取,不過也確實夠可憐的了。
他不禁搖了搖頭,輕聲答道:“沒什么,這一次你要回去多久?”
他沒記錯的話。龍族關禁閉那都是以百年計的,要是阿洛茲犯的事情太嚴重,一禁閉幾百年,那豈不是他好不容易才和龍族扯上的關系都全白費了。
“大概要關三百年。”小母龍開始愁眉苦臉地答道,但很快又精神起來,大咧咧地答道:“不過沒關系,他們關不住我的,我很快能跑出來了。”
布蘭多差點沒被嚇死,他看了那白發的男人一眼,還好后者兩眼望天,一副我什么都沒聽到的樣子。他這才松了口氣,雖然不知道這家伙為什么這么一副樣子,但多半和小母龍有關,他忍不住狠狠瞪了后者一眼,心說你要越獄就越獄,別當眾說出來啊。就算你自己不怕,要是別人以為我和你是合謀怎么辦?萬一龍族來興師問罪,瓦爾哈拉就是比現在強個十倍也不頂事的。
阿洛茲看到他的神色,立刻翻了個白眼,那意思就是:“我知道啦,真是的!”
然后這頭小母龍又囁嚅了一陣,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總之大意就是,“你不可以忘了我噢!”“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之類的話,然后才終于被那白發男子帶走了。然后梅蒂莎也輕聲告辭,言語之中似乎提到維羅妮卡想要見他一面之類的,布蘭多心知肚明那位女軍團長大約是急著趕回帝國了,這次任務對于她來說倒是圓滿完成,不過說來有些奇怪的是,布蘭多最近卻經常在對方臉上看到憂心忡忡的神色,他點點頭應了下來,很快屋子里就重新只剩下兩個人。
書房內靜下來之后,布蘭多又重新將目光投向窗戶之外。
與花圃相隔一排矮樹叢,馬廄旁邊庫蘭正盯著下人在為兩匹高頭大馬的安列克馬梳毛,斑駁的陽光透過橡樹茂密的枝葉落在這位老劍士灰撲撲的軍裝上,讓他顯得像是一位退伍的老上校,不過公主打算對讓德內爾動手的消息瞞不住布蘭多下面這些人,布蘭多心知肚明庫蘭可能已經知道什么,雖然嘴巴上沒說,但也顯得有些心灰意懶,畢竟一方面是自己效忠的王國,一方面是自己的老主人。他現在在城堡中的地位越來越靠近一位老管家,布蘭多也由得這位老劍士的性子,一方面是因為他祖父的關系,一方面也是因為他自己其實也更多地將庫蘭看做是托尼格爾的客人,而非他的屬下。
再遠一些,是冷杉堡白色的城墻。上面爬滿了爬山虎,顯得綠蔭蔭一片,有一道樓梯通向城墻上的走道,那里有幾個巡邏的守衛,走道外面布置著女墻和垛口,這些防御設施在轉角處連接著高聳的箭塔。弩手明晃晃的頭盔在箭塔的門口閃著光,一個弩手似乎正靠在門框上與自己的同僚在吹著牛。
城墻外,是冷杉城一條主要的街道,但街道兩邊的茅屋棚舍現在已經拆除了。修建了更為堅固美觀的木石制永固建筑,重新鋪設了石板之后不再復之前的凋敝景象,而今白色的大街上人影綽綽,渺小得像是螞蟻。再遠一些,就只剩下一片片瓦紅色的屋頂,喬木的樹冠交錯其間,在城中像是一叢叢荷蘭芹。
布蘭多看著這一幕,心中的煩悶終于也消散了一些。漸漸升起一股成就感,如果說一年之前冷杉城的確是個破破爛爛的鄉下地方。但如今起碼已經有了真正的城市的感覺。至少他去過布諾松與瑪姬坦,與這些南境數一數二的大城市相比,冷杉城在城市風貌上已經不相上下,甚至更為富足,而這些改變,即使是在游戲之中也是不曾有過的。是由他親自帶來的。當然他也明白,真正親手造就這一切的,其實并不是他,而是安蒂緹娜與羅曼——確切的說,某個行事還有些不著調的商人小姐在這份沉甸甸的功勞中占據著更加重要的位置。
是她親自提出整個復興計劃。然后親自為托尼格爾帶來了今天繁榮的商業。而今,從格里斯港至安培瑟爾的紐帶連接著整個北方,每天都有無數商船在這條航道上航行,在閃鱗娜迦的看護下,這條航道這半年來亦成為整個埃魯因最安全的航道之一,因為在各個商會之中聲名遠播。他與寒露女王的協議還未在軍事與政治上顯露崢嶸,但已經最先為商人嗅到其中的機會,這并不奇怪,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人類歷史上嗅覺最為靈敏的一群人。
源源不斷的貨物今天正通過這條航道運往冷杉領,再由冷杉城轉送往信風之環,不用擔心這些貨物會找不到去處,黑森林中那是一片真正豐饒等待開發的土地。僅僅是這兩個月內,柏魯大師從各地召回的學生與下屬就在森林中勘探出兩三處礦藏,有白銀、有黃金、有銅甚至有秘銀,那里還有最好的林場,數不清的獵物,各種珍貴的植物,千年腐殖沉積的沃土。過去,這片森林因為惡劣的環境與恐怖的怪物讓開拓者止步,但而今,位于信風之環中心的秩序之火已經點燃,以整個卡蘭加山脈為中心,秩序正在重新變得安定起來,德魯伊與樹精靈們也加入了布蘭多的戰車,為埃魯因人打開了最后一扇大門。
從整個北方運來的物資正在加速將這些埋藏于地下的財富變為現實,云集于港口的商船載著它們從原路返回,再將它們變成布蘭多所急需的人力、技術與魔導工業資源。這就像是一條流淌著黃金的航道,而今在這條航道上的每一個人都因此而受益,只要他們有一把子力氣或者智慧,他就能從中獲得想要的東西,因為他們有一位慷慨的領主大人的未婚妻。
這一切都是羅曼的功勞,雖然離了安蒂緹娜這位有些迷糊的商人小姐未必能將整個托尼格爾的春耕秋種節日祭典安排得井井有條,但至少眼下這繁榮的商業光景,以及城中時時刻刻人滿為患、住滿了商人的旅店,還有港口中如云的帆影,都是她一筆一筆生意談下來的。從最早時的一無所有,憑借空口白牙說服商會的信任,從一艘帆船抵達格里斯港,滿載著貨物離開,都是由這個平日里看起來有些不怎么著調的小姑娘親自去做,并做成的。
布蘭多自己很少在意這方面的事情,但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就好像是忽然之間,這一切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沒有操一點心,商人小姐已經給他安排得妥妥帖帖。而今托尼格爾的一切都已經走上正軌。旁人皆以為他要等到拿到了讓德內爾的土地才能大展宏圖,但殊不知埃魯因的未來,早已在他面前鋪開了。
那個從一開始就陪伴在他身邊的小姑娘,為他畫好了最重要的一張藍圖。
他忍不住去看羅曼。商人小姐正將白蔥一樣的手指頭收了回去,托住自己的臉蛋,烏溜溜的眼珠子瞪得直直的。饒有興趣地看著金龜子又重新爬上去。當它重新爬到頂點的時候,她又使壞地將它弄下來,這么重復了好幾次,好像樂此不疲一樣。商人小姐穿著一件貴族長裙,但勾著背坐在長背椅上,把裙子弄得皺巴巴的,還挽著袖子,十分成功地把淑女的裝束穿出了鄉下小姑娘的效果。
如果叫卡米爾夫人看到她這個樣子,大概又得嘆息搖頭了。其實布蘭多知道,她曾一度以為安蒂緹娜才是他的未婚妻,不過后來好在幕僚小姐親自去了結了這個誤會,他至今還記得卡米爾夫人那個古怪的眼神。布蘭多雖然即使面對一位真正的神祇時也絲毫不感到畏懼,但那位古板的老太太那驚異的神色還是讓他不得不退縮了,臨陣脫逃了,據說那應該是他在這個世界的第一次不戰而退。
布蘭多與商人小姐并排坐著,因為坐得如此靠近。他幾乎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鼻端也若有若無地飄蕩著一股少女的幽香。他有些心緒飄然,像是想著什么事情,下意識地將手環過羅曼的腰。商人小姐的腰肢輕飄飄的,細得可以盈盈一握,她好像感受到布蘭多突如其來的感情,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并不揭破,而是十分愜意地踢了踢腳,然后又回頭去撥弄那可憐的金龜子。
布蘭多腦子里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但忽然發現羅曼雖然在和商人們打交道時非常喜歡斤斤計較每一個銅子的去向。但卻并不吝嗇于手中的金錢,事實上她除了在認真談一筆生意時,對任何人都大方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回過頭來問這個問題,商人小姐正不知道第幾次把那金龜子給從沙漏上撥下來,一邊理所當然地答道:
“談生意就像是上戰場呢,必須要錙銖必較,但投資則要將目光放得長遠一些,斤斤計較是不能獲得好收成的呢。”
布蘭多一怔,好像有些意外:“這道理誰告訴你的,也是你姑姑?”
“那倒不是,姑姑她又不做生意,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怎么樣,是不是很厲害?”
布蘭多只能感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賦吧。不過羅曼眼睛忽閃了一下,才剛剛得意起來,忽然又有些失落:“說起來,好久沒看到姑姑了,布蘭多你說幫我找姑姑,到現在還沒消息呢。”
羅曼不說還好,這么一說布蘭多一下臉上就燙得厲害,哪里是沒有消息,根本就是他沒用心去找過。事實上在羅曼這么一提之前,他差點都忘了這么一個人,畢竟詹妮阿姨對于他來說,就好像是在這個世界上的布蘭多的家人一樣,始終有一層隔閡,覺得那就像是背景之中的人物一樣,他雖然讓人去布契打聽過,但也就是這么一提而已,事實上連安蒂緹娜都沒告訴過。后來布契那邊回應來消息,說是沒什么線索,這件事從此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畢竟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在半年之前他幾乎一心投入到將埃魯因從必定滅亡的軌道上拉回來這件事情上,時間如此之緊,緊張得他幾乎連呼吸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去找人了。
但現在想來,想想羅曼為他所做的事情,他看著商人小姐那張在他面前毫無心機的臉龐,心中實在慚愧得不行。
“很快就有消息了,埃魯因就這么大,而且你姑姑肯定也在到處尋找你的下落,現在你名氣這么大,我們只要稍加注意,就能找到她的。”他捏了捏羅曼的臉蛋,一邊安慰道。
羅曼咯咯一笑,瞇起眼睛來笑得像是只小狐貍。
“咯咯咯,布蘭多,你心虛了喲。”
“咳咳,”布蘭多臉一下就紅了,他差點忘了這位商人大小姐雖然毫無心機,但直覺卻是靈敏得可怕。而且關鍵是,她還真是一點也不給他留面子啊,他忍不住有些沒好氣地看著這家伙。但沒想到后者卻認真地抬起頭來,使勁對他搖搖頭道:“其實沒什么的,布蘭多有一個偉大的目標,羅曼也有一個偉大的目標,以前我說起我的目標時,那怕連芙蕾雅都會咯咯地笑,但只有布蘭多你相信我一定能做到,你從來沒有笑過我——”
“布蘭多能包容羅曼的目標,所以羅曼也能包容布蘭多的目標。”
“布蘭多你知道嗎,姑姑說,凡人的理想就像是夏夜的繁星,看起來遙不可及,璀璨奪目,但只其實我們敢于伸手,那么一定會將那星光抓在手中的,因為漫天繁星的夏夜,屬于每一個仰望星空的人。”
布蘭多怔怔地看著羅曼的眼睛,好像那明亮的眼睛中真的倒映著布契那一夜的璀璨的星空一樣,他曾經以為這個不怎么著調的小姑娘從布契以來一直跟著自己,為自己做的這些事情,只不過是憑借她的喜好,因為這就像是羅曼的性格,對于她親近的人,她總是不問是非黑白的。但他從未想過,她真的一直相信他能做到,就像她所說的——那是夏夜夜空的繁星,但只要伸手去抓,那么一定會將那偉大的星光抓在手中。
哪怕他想要的星辰,是夜空中最為耀眼的那一顆。
“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嗎,小羅曼?”他忽然問道。
羅曼認真地點了點頭,一字一頓地答道。
“我知道,布蘭多你想要娶格里菲因公主殿下,成為埃魯因真正的國王陛下。”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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