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駕!駕……”
大中五年,五月十六日,細雨如絲,輕輕灑落在甘州廣袤的草原上。
雨滴滲透進土壤,滋潤著萬物,使得草原呈現出一片生機勃勃的嫩綠色。
從高空俯瞰,一條官道將嫩綠的草原分割為南北,似一條蜿蜒的玉帶,直貫東西。
細雨泯滅,艷陽升空……
十余名披甲精騎,身姿英挺,駿馬嘶鳴,他們自東而來,踏著晨光,臉上洋溢著笑容。
隨著時光推移,日上三竿,他們未敢有絲毫懈怠,只在心中默默計算著抵達目的地的距離。
終于,當遠處那一片片不同于草原的農田映入眼簾,一座古老城池的輪廓在陽光下漸漸清晰。
望著那座城池,馬背上的精騎們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動,仿佛長久以來的疲憊在這一刻都化為了力量。
他們憋住一口氣,手中的韁繩緊繃,雙腿一夾馬腹,駿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決絕,四蹄揚起漫天的水花,向著城門的方向疾馳而去。
馬蹄踏在濕漉漉的道路上,發出清脆而急促的聲響,回蕩在空曠的原野,吸引了田間無數除草的百姓。
隨著城門越來越近,領頭的精騎高舉手中文冊,身后的山丹旌旗更是獵獵作響。
“山丹急報,涼州大捷!!”
“山丹急報!涼州大捷!!”
領頭伙長的聲音響徹城池四周,不管是務農的百姓,還是值守城門的兵卒,他們腦中轟的一聲炸響。
“涼州大捷!涼州大捷!!”
“山丹左果毅劉繼隆率軍東略,嘉麟城東本莽羅將梟首!!”
山丹精騎沖入張掖城內,張揚的告訴沿街所有人,他們山丹在涼州取得的大捷!
“大捷?!”
沿街所有軍民紛紛起身看向這支精騎,可他們卻不曾停留,只是帶著大捷的消息沖向了甘州衙門。
“涼州大捷?”
“這是不是說可以收復涼州?!”
“要收復涼州了嗎!?”
沿街軍民臉上都露出喜色,所有人都舍棄了手頭上的事情,爭相告知城內其余軍民,那精騎所傳涼州大捷的事情。
一時間,張掖城陷入了歡樂的海洋,所有人都在為山丹軍取得的大捷高興。
張淮深坐在衙門內堂處理政務,不明外界吵鬧的他不由皺眉抬頭:“外面怎么回事,吵吵鬧鬧的?”
“這……”幾名隨堂直白面面相覷,最后還是年紀較輕的一位起身準備走出去詢問。
不過不等他走出內堂,便有密集腳步聲從長廊外傳來。
外堂班值的曹義謙帶著幾名直白喜上眉梢,腳步匆匆的快走而來。
“刺史!涼州大捷!涼州大捷啊!”
人還未走入內堂,曹義謙聲音便已經傳入其中。
“什么?”
張淮深停頓手中毛筆,不解抬頭看向幾名直白。
這時,曹義謙帶著幾名直白走入內堂,紛紛朝張淮深作揖,臉上喜色難掩。
“刺史,山丹左果毅劉繼隆派兵來報……”
“五月初二,山丹左果毅劉繼隆率右果毅李儀中、別將酒居延、校尉陳靖崇,旅帥鄭處等人一千四百精騎出龍首山東略涼州。”
“五月初九,劉果毅率軍破番和番軍,殺賊八百余人。入暮,劉果毅又率軍破嘉麟番軍,殺賊近千,斬嘉麟東本莽羅將!”
“是役,我軍俘明甲(扎甲)六百余六,革甲一千三,殺賊一千八百余。”
“大捷!大捷!!”
曹義謙說著,還忍不住激動喊起了大捷二字。
張淮深也被震撼到了,哪怕他很快恢復如初,可心底卻還是覺得不可置信。
距離劉繼隆上次東略才過去不到三個月的時間,盡管半個月前高進達便已經告訴過他們,劉繼隆準備二次東略,可誰都沒想到劉繼隆竟然能打出如此大捷。
殺賊數量可以騙人,但明甲可不是隨便能弄出來的,更何況是六百多套明甲。
“送信的精騎呢?”張淮深看向曹義謙,曹義謙也藏不住笑的作揖:“就在長廊外候著!”
“傳他進來!”
張淮深說罷,主動從位置上走了出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表。
十幾個呼吸后,腳步聲從外面傳來,一名身披扎甲的精騎抱著一個人頭大小的木盒,木盒上還放著一本文冊。
“山丹軍第一團第一旅第二隊三伙伙長郭順,奉山丹左果毅都尉劉繼隆之令,特來報捷!”
郭順此刻激動萬分,雙手推出手中木盒與文冊。
張淮深上前雙手接過,隨后將木盒放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將其打開。
莽羅將那經過石灰腌制的首級映入眼簾,張淮深迅速合上,隨后拿起文冊翻閱。
自劉繼隆在軍中開辦掃盲后,山丹軍出征就有詳細的軍情記錄,具體到大軍每刻鐘在干嘛。
正因如此,當張淮深看完劉繼隆此次東略作戰的經過后,便是他也忍不住發出感慨:“此戰……真乃虎力狼逐也!”
虎力指山丹軍作戰勇猛,劉繼隆兵勢霸道。
狼逐指山丹軍如狼群般,盯上目標后便會追逐,直至將目標了結。
放眼整個河西,還真沒有人能打出劉繼隆這種打法。
相比較劉繼隆這種雷動風舉,離合背向,以輕疾制敵的打法。
不論是張議潮還是張淮深,他們更擅長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后戰。
“此役大捷,當剪除我河西一心腹矣!”
張淮深連連感嘆,曹義謙也頷首道:“以劉繼隆此前所獲情報來看,此戰已經擊破番和、嘉麟五成以上甲兵。”
“這俘獲的六百套甲胄,經過修葺后便能制成我軍甲胄,增強我軍實力!”
“憑此功勞,可擢升劉繼隆為山丹折沖都尉,其余參與此戰者,也應當拔擢一級!”
曹義謙這話落下時,正巧趕上李渭率張掖十余名官員走入其中。
李渭聽到了曹義謙的話卻不作聲,而張淮深則是在見到他后,遞出了手中軍情文冊。
盡管李儀中并未參加東略作戰,可劉繼隆還是如約定般寫上了他的名字,但功勞主要是掩護牧群撤退。
這看似沒有什么亮眼戰績,但李渭知曉自家兒子與劉繼隆的交易,而憑借這一功勞,李儀中也能拔擢一級。
想到這里,李渭不免跟著作揖道:“下官以為,曹長史所言極是!”
“老雜毛……”
瞧著李渭那偽君子的模樣,曹義謙心里暗罵,但面上依舊笑著。
張淮深見狀頷首:“既然如此,那便由曹長史將文冊及莽羅將首級送往敦煌,由節度使裁定劉繼隆及其部功勞。”
“是……”曹義謙作揖應下,隨后連忙安排人手去操辦。
等他返回時,張淮深已經坐回了位置上,并開口說道:
“此次東略,山丹消耗糧食不少,加之救回不少百姓,又抓捕不少番人開礦,故而所需錢糧甚多。”
“勞李別駕率城內五百精騎押送五萬石米麥,一萬五千貫錢前往山丹。”
說罷,張淮深拿起文冊繼續道:
“此次劉繼隆解救百姓二千四百五十一口,俘番兵一千八百四十一人,獲馬四千八百七十二匹,牛三千四百六十二頭,羊、駝、驢等牧群七萬四千五十一。”
“李別駕返程時,須記得從山丹帶回五百匹軍馬,兩千匹挽馬和一千頭牛,二萬只牧群。”
張淮深獅子大開口,李渭有些汗顏,但還是作揖應下了。
“都退下吧。”
見事情吩咐好了,他便驅離了其余人,繼續在位置上處理政務。
很快,內堂便恢復了半個時辰前的平靜。
只是張淮深臉上的笑容,卻是難以安撫下去。
相比較他,李渭的事情就更繁重了。
五萬石糧食要運往山丹,最起碼要使用一萬輛挽馬牛車和上萬民夫才行。
以張掖的情況,顯然是拿不出那么多挽馬牛車和民夫來押運糧食,所以只能分批運送。
三日后,李渭點齊精騎五百與挽馬、牛車二千輛,另招募民夫二千人,帶著一萬五千貫錢與一萬石糧食前往山丹城。
當他率部抵達山丹的時候,已經是五月二十二日。
二千余輛馬車所組成隊伍浩浩蕩蕩,即便有五百精騎護衛,卻也有防守疏漏的地方。
好在回鶻自上次遭受重創后老實了些,所以隊伍總算是無驚無險的抵達了山丹。
“李別駕……”
劉繼隆帶著李儀中等人策馬來到城外二里相迎,幾日的奔波讓李渭顯得有些虛弱。
“劉果毅英雄少年,此次大捷已經上報敦煌,相信不久之后,劉果毅的稱呼便要改為劉折沖了。”
自李儀中調到山丹來后,李渭就盡可能減少與劉繼隆的沖突。
不過雙方的矛盾始終存在,因此關系也并未親近。
倒是這次劉繼隆在軍情文冊中為李儀中表功的行為得到了李渭的感激,而張淮深也想緩和二人的關系,所以才派遣他來山丹。
劉繼隆早已不是那個只懂得打打殺殺的莽撞少年了,他自然看出了張淮深的安排,所以面對李渭的到來,他還是給足了面子。
“李別駕,城內衙門已經設宴,您剛好可以嘗嘗山丹的特產八眉豬。”
“八眉豬?”李渭眉毛一挑,他還真不知道八眉豬什么時候成為山丹特產了。
八眉豬這種豬種,從先秦時期就傳了下來,主要在西北地區圈養。
對于貴族、豪強來說,羊肉、牛肉、鵝肉才是貴肉,而豬肉雖然油脂豐富,卻因此養殖環境和味道等問題,一直都是賤肉。
不過高進達上次在張掖留宴時,也確實提起過山丹的豬肉格外好吃。
這好奇心上來了,李渭也提起了精神:“那我還真要好好嘗嘗。”
“對了……”李渭看了看四周,隨后才道:“這山丹平日里若是有馴服不化的老牛,也可屠宰屠宰,張掖那邊急缺皮革。”
李渭在暗示劉繼隆可以殺牛,而劉繼隆聽后也是一愣。
牛畢竟是重要的勞動力,盡管草原上的牛沒有經過農耕馴化,但抓捕之后訓練幾個月,大部分還是能老老實實耕種的,那種不順從的牛,始終是少數。
正因如此,哪怕劉繼隆來到山丹已經十個多月,他能吃到牛肉的日子也可以說是屈指可數。
眼下見李渭這么說,他立馬就想到了高進達與他交代的一些事情。
高進達在酒宴上曾說過,朝廷雖然明令禁止百姓私殺耕牛,但卻不禁食牛肉。
因此,許多耕牛常常以摔死、老死等名頭被百姓私殺,最后販賣于市。
不曾想河西也明令禁殺耕牛,可豪強們為了口腹之欲,卻還是能想出辦法來殺牛。
對此,劉繼隆也只能唏噓一聲。
他不會去殺青壯年的牛,但一些無法馴服的牛和老牛還是可以殺的,畢竟制作甲胄需要足夠的皮革。
“李別駕放心,今日清晨才有一頭牛因老邁而摔死,飯桌上自然不缺牛肉。”
劉繼隆笑著示意李渭進城,而崔恕聞言則是低聲與一名直白吩咐。
那直白聽后,騎馬向畜舍而去。
李渭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最后笑呵呵的與劉繼隆說道:“不急,還是得先交接一下文冊。”
說著,他從馬背上的一個布包中取出文冊遞給劉繼隆。
“刺史有言,令府庫調糧五萬石、錢一萬五千貫給山丹,供山丹開墾,犒軍所用。”
“不過刺史也有交代,令我從山丹調軍馬五百、挽馬兩千、耕牛一千及牧群兩萬返回張掖。”
“眼下我帶來了一萬石米麥,以及錢一萬五千貫,請劉折沖檢查后于文冊上蓋章。”
李渭說罷,劉繼隆便在心底蛐蛐張淮深。
合著這廝一直對那五百匹軍馬耿耿于懷,而且還要帶走三千耕牛挽馬和兩萬牧群。
“李別駕放心,明日我令人準備,后天一早便可供別駕帶回張掖。”
“那就好……”
二人討論幾句后,劉繼隆便讓崔恕接管這批錢糧,自己則是為李渭帶路前往了衙門。
眾人剛剛走進衙門,劉繼隆便笑道:“這山丹的豬肉,得我親自下廚才能好吃。”
“李果毅和李別駕你們父子多月未見,我們便不打擾你們了,一個時辰后開宴再痛飲幾杯。”
他主動提出離開,崔恕等人見狀也跟著說起了有事要離開。
眾人將宴席定在了一個時辰后,而李渭也帶著李儀中前往了衙門的縣丞衙內休息。
父子二人一路無言,直到來到縣丞衙,隨著李氏子弟兵將縣衙四周角落占據,李渭這才入座舒緩一口氣。
“那劉繼隆,可曾欺辱你?”
“那倒沒有,劉繼隆這人還是很大度的。”
李儀中主動為劉繼隆解釋,同時繼續道:“這次我若擢功,想來應該會升為中府左果毅,不過我并不想調離此地。”
“你覺得劉繼隆還能立功?”李渭頷首并反問,顯然他也是這么認為的。
“嗯!”李儀中點頭道:“這劉繼隆用兵迅猛,變化無常。”
“以河西現在的情況,只要劉繼隆繼續東略,那兩三年后必然能大軍東征。”
“屆時,山丹便是東征門戶,而我在這里不僅能依靠劉繼隆累功擢升,還能在日后收復涼州時,為我們家謀取一席之地。”
李儀中雖然在山丹待了很久,可他依舊是豪強子弟的性格,事事都在想著壯大家族。
聞言,李渭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條很好的路子:“若是真能如此,那倒是不錯。”
“涼州五城,漢番口數十余萬,牧群數十萬。”
“若是能在其中一城站穩腳跟,不比在其余五州站穩腳跟差。”
“以你現在的情況,若是再有東征之功,擔任一城一軍的折沖都尉也綽綽有余。”
“不過劉繼隆東略涼州得勝大捷的消息傳回敦煌后,我擔心瓜沙二州的那群家伙也會想著占據一席之地。”
“若他們要占據一席之地,便只能對山丹下手了……”
李渭眉宇間露出一抹憂愁,李儀中聞言也是眉頭緊皺。
“這山丹之所以能眾志成城,主要還是劉繼隆能凝聚人心。”
“我若是擢升左果毅,那右果毅基本就是張淮深麾下的酒居延升任。”
“他們想安插人在軍中是不可能了,但衙門的話……”
李儀中遲疑道:“您與劉繼隆都是兼任縣令與主薄,萬一他們以此做借口,倒是可以派人來占據縣令、縣城、縣尉及主薄等官職。”
“他們若是占據這些官職,錢糧大權便不在劉繼隆手中,那劉繼隆做起事情來也得畏手畏腳。”
“如此一來,收復涼州的事情,恐怕還會往后推遲。”
李儀中和李渭倒是開始擔心起了劉繼隆受掣肘。畢竟劉繼隆一旦受到掣肘,就代表甘州收復涼州的時間往后推。
涼州不收復,那他們想要以涼州為跳板來提升家族的想法就得破滅了。
想到這里,李渭沉聲道:“節度使和張淮深他們做夢都想著收復涼州,定然不可能放任他人掣肘劉繼隆。”
“不過不掣肘他,以他當下展露的本事來說,恐怕有朝一日會尾大不掉。”
“屆時他要是心生貪念,這河西恐怕免不了一場內亂……”
“不會!”李儀中打斷李渭的揣測,篤定道:“劉繼隆是個大度忠厚之人,必不會如此!”
見他這么說,李渭也收起了這方面的揣測,開始與李儀中討論其它方面的事情。
倒是在他們父子二人談論劉繼隆性格的時候,站在廚房內的劉繼隆卻看著眼前木盆內的豬大腸在心底糾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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