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
“點火!”
“嗡嗡——”
五月初,當沖天的火光冒著滾滾黑煙從河谷中升騰,與之傳來的還有戰場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
大渡河北岸的通望城,此刻正在被一眼望不到邊的大禮軍隊重重包圍。
無數大禮將士推動著云車、巢車、沖車接踵而至,企圖將通望城徹底拿下。
滾木、擂石、石質、弩車、投石機等等能攻能守的守城工具都被搬到了城頭的馬道上。
許多大禮將士被潑上厚厚的石脂,不等他們反應便是一把大火將其點燃。
著火的大禮將士發了瘋般的逃跑,不是被己方督戰隊殺死當場,就是被大火活活燒死。
空氣中彌漫著石脂與烤肉的味道,令人作嘔。
相比較承平日久的西川西境兵馬,與大禮交戰第六個年頭的西川南境兵馬作戰經驗更為豐富,僅憑數千人便將十萬人擋在了這小小通望城近一個月之久。
正因如此,此時后方觀望戰場的祐世隆忍不住焦躁道:“二十四日,整整二十四日還未拿下這通望城。”
“崔鉉那廝已經在北邊的邛崍關、銅山關、石門關修筑大量羊角墻及塹壕,即便我們拿下了漢源和通望兩座城池,也需要面對三場硬仗,才能將黎州的飛越、榮經兩縣拿下。”
“范脆些,你告訴我,難不成我大禮的兒郎,還不如多康的那群番賊嗎?!”
多康吐蕃與大禮有商道聯系,雖說消息傳遞不如大唐的官道,但無非也就是速度慢些。
正因如此,祐世隆已經知道了多康吐蕃奪下維州、翼州,包圍松州、茂州的事情。
眼看著尚摩鄢連下兩州,即將奪得西川西境門戶,而自己還止步黎州,祐世隆便難以壓下脾氣。
“傳我軍令,攻下通望、漢源,大軍休整三日,城中財貨,盡皆賞賜!”
“臣遵旨……”
在祐世隆的承諾下,漢源、通望兩縣遭受了巨大的壓力,群蠻與大禮的甲兵如發了瘋般不斷進攻,兩座城池搖搖欲墜。
崔鉉如實將前線情況匯報長安,但長安接到西川及東川、黔中、嶺西、安南等處奏表時,已然是五月初十了。
“維州、茂州、翼州三州丟失,文扶二州也搖搖欲墜,就連龍州都被包圍了。”
“朕想要問問諸卿,鳳翔及山南西道的兵馬到哪了?!”
紫宸殿上,李漼臉色黑得足以滴墨,廟堂上的群臣臉色也十分難看。
在這其中,兼領兵部的徐商更是黑著臉作揖道:“西川傳來消息,鳳翔所派兵馬僅四千,其中三成為民勇。”
“山南西道所派兵馬僅三千,然甲胄不全,僅有兩千可用。”
“眼下龍州江油縣已經被吐蕃大論尚摩鄢率兵包圍,鳳翔軍左兵馬使李昌言得知消息,隨即撤往江油關駐守,以防番賊攻入綿州。”
“山南西道都將王符彥率軍馳往漢州綿竹關,如今在綿竹駐守,拱衛成都府北境。”
“拱衛?”李漼氣笑了:“朝廷調他們前往西川,是為了守住江油縣和故桃關。”
“現在他們一個退往江油關,另一個在綿竹關止步不前,這是準備干什么?”
“陛下息怒!”路巖主動站出來打圓場,隨即說道:
“陛下,如今諸道皆已傳回消息,南蠻并未分兵入寇諸道,不如調黔中、東川兵馬馳援西川,起碼也要守住沿邊三關五城的剩余三關四城才行。”
路巖口中的三關五城,是指故桃關、江油關、松嶺關,以及陰平、龍安、綿竹、朋笮、石泉等五城。
如今石泉已經失陷,那就只能守好剩下的三關四城。
不過如今西川境內還能調動的兵馬只剩兩萬,其中還有七千是鳳翔、山南西道兩鎮兵馬。
除此之外,文扶二州的五千兵馬,如今也已經被番賊圍困。
樂意說,西川還能調動的兵馬,僅剩八千……
正因如此,路巖才會請示調動東川和黔中道的兵馬。
黔中道自從被南蠻入寇后,宋涯便重新編練黔中兵馬,如今有兵八千,皆善戰者。
不過路巖更看好東川的高駢,因為高駢手中有三萬五千余馬步精騎。
“傳朕旨意,調東川兵一萬,黔中兵三千,分兵馳援三關五城!”
“陛下英明……”
李漼趁著臉色傳下旨意,群臣盡皆唱聲。
不過在此之后,百官之中卻出現了另外的聲音。
“陛下,臣彈劾隴右大都護、隴西縣開國公劉繼隆縱番入寇!”
熟悉的聲音響起,李漼聞聲看去,卻見兵部侍郎鄭畋走出隊伍,朝自己鄭重作揖。
“此事容后再議!”
李漼心里煩躁,根本不想在紫宸殿這種人多嘴雜的地方討論這件事。
“陛下,臣……”
“散朝——”
“上千萬歲壽……”
鄭畋還想說什么,卻見李漼起身走下金臺,鴻臚寺卿與群臣接連唱禮。
與此同時,田允走下金臺,對路巖三人低聲耳語。
三人躬身頷首,不多時便跟著田允往咸寧宮走去。
待他們來到咸寧宮時,卻見咸寧宮內除了他們三人與皇帝、田允外,竟然還有北司的齊元簡、王茂玄和亓元實、楊玄冀等人。
眼見皇帝召集北司的官員前來,徐商與高璩相互對視,路巖則是暗自揣摩。
“臣等參見陛下……”
“賜座”
高坐金臺上,李漼心情十分不好,而這一切都因為西川的戰事。
徐商三人謝恩后就坐月牙凳,與王茂玄等人相互占據左右。
“此前徐相曾說過,若番賊進攻故桃關不利,極有可能會被劉繼隆挑撥向其余諸州攻去。”
“如今番賊動向如徐相所預料那般,朕請問徐相,番賊入寇,是否為劉繼隆所指使挑撥?”
李漼的話令徐商啞然:“陛下,此不過臣一家之言,況且臣對劉繼隆并不熟悉,興許估計有錯也不一定。”
“陛下!”坐在徐商身旁的高璩突然開口作揖道:
“臣以為,如今局面,理應等東川、黔中兵馬調至西川,再觀劉繼隆是否會侵占朝廷失地,方能得出結論。”
相比較半個月前,此時高璩的言論也略微收斂了些。
不怪他轉變太快,實在是西川西境兵馬輸的太快了。
開戰一個月便丟了三個州,如今眼看著還要再丟三個州,就西川西境兵馬的這戰敗速度,著實讓高璩不安。
“陛下,臣附議……”
徐商也變得保守起來,而他們兩人的表現則是讓李漼失望。
換做白敏中、裴休在此,絕不會表現得前倨后恭。
想到此處,李漼看向路巖,卻見路巖道:“陛下,臣以為劉繼隆不可不防。”
路巖的話,瞬間吸引了眾人目光。
要知道十天前,徐商與高璩才是主戰態度,路巖則是保守態度,而今才過去這么點時間,徐商與高璩變得保守,路巖則是言辭激進了許多。
他們都想知道,路巖有什么高見。
不過他們并不知道,路巖壓根不知兵,他只是眼見皇帝態度轉變,因此隨著皇帝態度的轉變而轉變罷了。
眼見皇帝詢問自己,路巖略微思索便主動道:
“臣以為,不管劉繼隆是否指使番賊入寇,是否會在事后侵占朝廷土地,朝廷都應該早做準備。”
“臣建議發禁軍、諸鎮兵馬馳援西川,若是劉繼隆敢于侵占朝廷州縣,朝廷理應出兵將其討平!”
“嗯!”李漼滿意頷首,心里對路巖越來越滿意。
誠然,李漼自從知道了神策軍的貓膩后,便沒想過討平劉繼隆。
但這是建立在劉繼隆安分守己,守著隴右別作亂的前提。
如今番賊入寇,很有可能是劉繼隆所指使,那劉繼隆無疑是踩到了李漼的紅線。
正因如此,李漼便想著借助此次危機,好好整治整治神策軍,接著收拾劉繼隆,將隴右收歸朝廷治理的想法。
想到此處,李漼目光看向王茂玄、亓元實等人:“如今番賊入寇,而神策軍昔年便是防備番賊的邊軍。”
“眼下西川遭難,朕欲調三萬神策軍前往西川招討番賊南蠻,諸卿以為如何?”
面對李漼看似輕飄飄的詢問,王茂玄與亓元實等人卻眼皮一跳。
神策軍在兵冊上確實有十幾萬人,但其中的兵額早就被幾個北司和神策軍家族吃得七七八八了。
如今的神策軍,別說三萬,就是拉兩萬人去西川都費勁。
若是真要湊足三萬,那只有將軍中大部分吃空餉的家族子弟遣退,然后省出一筆錢來重新募兵。
畢竟湊足三萬去西川是一回事,京畿之地又是另一回事。
京畿之地必須保留足夠的神策軍,而西川的神策軍……
想到這里,王茂玄主動道:“陛下,神策軍雖十余萬眾,但京畿廣袤,仍需拱衛,恐怕抽調不出三萬兵馬。”
“若是陛下執意調遣神策軍往西川去,右神策軍大概能抽調七千人。”
“陛下,左神策軍大概能抽調八千人。”楊玄冀作揖開口。
號稱十幾萬的神策軍,如今勉勉強強才湊了一萬五千人,這讓李漼氣得腦門發熱。
好在他養氣功夫不差,很快便利用兩人的口風做出了試探:
“神策軍十余萬,為何只能調動一萬五千兵馬?莫不是有人在軍中吃了空額?”
“陛下,此事絕無!”
面對李漼的試探,北司眾人義正言辭的否認起來。
李漼見狀頷首道:“既然沒有空額,那會不會是軍中年邁者太多?無法遠行?”
他話說到這里,哪怕王茂玄他們再遲鈍,卻也明白他想的是什么了。
無非就是借著這個機會,將神策軍紙面的人數削減下來,減輕戶部與度支負擔。
當初李漼即位時,王宗實便借助清理王歸長、馬公儒等人,削減了幾千神策軍的兵額,如今無非就是故技重施。
猜到這里,王茂玄忍痛道:“右神策軍中,確實有五千余老卒不堪用,只是歷代先帝念及舊情,未曾裁撤。”
眼見他割肉,楊玄冀頓時手心冒汗,畢竟左神策軍可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關鍵時刻,還是亓元實主動接過話茬道:
“左神策軍中已有七千余老卒不堪用,若是陛下需要裁汰,臣與楊中尉自然接旨。”
“甚好!”李漼滿意頷首,他也不敢把北司的這群宦官逼得太狠。
能從他們手中削減一萬二千多的虛額,這已經超過他的預期了。
這個數額不僅超過了他的預期,也超過了路巖三人的預期。
原本他們以為北司不會割肉,卻不想北司不僅割了肉,并且還割的不小。
削減去這一萬二千多神策軍兵額,代表的不僅僅是軍餉,還有甲胄保養及飯食、馬料等不存在的虛額支出。
路巖心算片刻,便知道皇帝此舉為戶部與度支減少了近五十萬貫的支出。
這般想著,路巖只覺得北司這群宦官才真是貪得無厭。
不僅侵占了關中絕大多數田地且隱匿不交稅,還趴在神策軍身上不斷吸血,每年從朝廷身上吸走數百萬錢糧。
倘若神策軍消失,天下軍餉最少降低三成,朝廷能多出四百余萬貫來多做許多事情。
不過路巖稍微想想,便知道這根本不可能。
不提北司的這幾個宦官,單說那些喝兵血的神策軍將領及宦官,便不會放過神策軍這個血包。
“既然如此,那便削去這一萬二千多老弱兵額,再調一萬五千神策軍入西川抵御番賊!”
李漼精神大振,直接對眾人發下圣旨。
路巖三人倒是不覺得有什么,畢竟此舉并未傷害到他們的利益。
北司宦官們雖然肉痛,但他們也清楚,只有大唐活著,他們才能趴在神策軍背上吸血。
如果大唐不存在了,那他們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去。
“朕乏了,此事便交給諸位相公了。”
“上千萬歲壽……”
李漼起身走下金臺,留下眾人唱聲行禮。
待李漼徹底消失在偏殿門口,群臣臉色各異走出咸寧宮去。
路巖三人腳步匆匆,先行離去。
王茂玄停下腳步,齊元簡、亓元實、楊玄冀、楊玄階等人心領神會,紛紛停下腳步。
“如今局面如何,諸位也都知道,繼續加稅下去,河淮肯定還會有盜寇復起作亂。”
“削減些許兵額,讓朝廷緩緩也好。”
“除此之外,那一萬五的兵額,你我左右神策軍,便以剛才廟堂上所說兵額為數,各自招募新卒。”
“至于這統兵之人,諸位可有人選?”
王茂玄詢問眾人,齊元簡見狀說道:“不如以楊公慶、楊玄冀二人各領左右神策軍如何?”
楊公慶是王茂玄麾下右神策軍的副使,齊元簡的安排也算妥當,因此王茂玄沒有拒絕,而是頷首道:
“老夫也老了,待此事結束,便把右神策軍交給楊公慶吧。”
“我等自然依王公安排。”齊元簡話音落下,亓元實等人也紛紛行禮應下。
王茂玄十分滿意,隨后便邀請亓元實他們往自家府上走去。
幾日后,許多在神策軍中吃空額的子弟被裁汰,背景稍微硬些的則是被要求找人來替自己從軍西川。
一時間,京中不少富貴子弟都開始在城內外雇傭青壯,以每月十五貫的價錢雇傭他們前往城外操訓。
不少貧苦人家紛紛接下雇傭,成批涌入城外的神策軍營。
這樣的舉動,自然逃不過各鎮進奏院的眼線,神策軍的虛實也因此暴露。
不過由于神策軍中確實還留有不少精銳,因此諸鎮只當是神策軍新募兵馬,并未過多關注。
相比較他們,劉繼隆可是太清楚神策軍的根底和手段了。
“估計是雇些良家子濫竽充數,如今時間緊張,他們不會有太多時間操訓,到時候恐怕連負甲都成問題。”
五月二十日,在劉繼隆率軍南下盤堤的路上,長安的情報遲了十天才送到了他的手中。
面對神策軍募兵的事情,他不屑一顧,關注點都在西川戰場上。
“前線可有什么變化?”
官道上,身騎大馬的劉繼隆瞥了眼正在乘馬車、牛車南下的隴右軍將士,頭也不回的詢問起李驥、陳瑛他們。
李驥聞言道:“多康吐蕃的兵馬還在文扶龍三州作戰,十幾天了也沒有什么消息傳出,看得出不好打。”
文扶龍三州畢竟直面隴右,因此兵馬在操練上還是比較頻繁的,算得上西川軍中精銳。
相較于維翼茂三州的兵馬,他們抵抗的力度更強,以至于尚摩鄢動兵六萬,連續十余日都沒能拿下它們,這并未出乎劉繼隆的預料。
“不用著急。”劉繼隆安撫眾人道:“這六州只要失陷,以朝廷的手段,想要收復這幾個州基本不可能。”
“除非朝廷不要戎州,將東川軍盡數調至西川,方才有機會收復這六州。”
“近來朝廷動作頻頻,我擔心廟堂上有人猜到了我驅使吐蕃入寇的意圖。”
劉繼隆調轉馬頭,目光看向陳瑛:“大禮的軍隊打到哪了?”
面對詢問,陳瑛作揖道:“十日前,大禮的軍隊攻占了黎州的漢源縣和通望縣,七千官軍陣沒大半,半數被俘,城內人口被擄掠往拓東城(昆明)而去。”
“大禮軍隊休整三日后,便北上邛崍關與崔鉉所率兩萬西川軍對峙起來。”
“長安有消息傳來,有個叫鄭畋的官員兩次在常朝中彈劾您挑撥驅使吐蕃入寇西川。”
“除此之外,朝廷似乎調遣了東川兵馬馳援西川。”
“鄭畋?”劉繼隆眉頭微皺,只覺得這人名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是誰。
想了片刻,發現自己確實想不起來后,劉繼隆這才說道:
“傳信給尚鐸羅,讓他把東川調兵西川的消息告訴大禮的祐世隆。”
“只要祐世隆不蠢笨,他應該知道這個時候該干嘛。”
話音落下,劉繼隆抖動馬韁,率領大軍向南邊的盤堤進駐而去……←→新書推薦:、、、、、、、、、、、、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