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案上的兩只碗,趙氏女郎從外表能看得出來,是越窯青釉,雖然說不上名貴,但模樣雅致,胎顯淡青,色彩倒是和那侍女身上的青翠長裙顏色極為相似。
她透過眼角余光,觀察王謐的神態,自從她進門后,王謐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過三次,但其不經意看那侍女青柳的時候,倒有五次。
一念及此,趙氏女郎心中微嘆,便款款走到桌案前,在客座方位坐下,才抬頭道:“郎君很喜歡天青色啊。”
王謐也坐了下來,出聲道:“衣有五色,黃赤青白黑,象征天火木金水。”
“青為木,代表著生命和希望,包含著仁儒農樂之義,我自然很是喜歡。”
趙氏女郎道:“如今的天下,是金德。”
她所說的,是朝代更替,五行相克學說,而這種對話,也被她帶入到了彼時士族清談之中,談玄的階段。
所謂清談,是魏晉承襲東漢清議的風氣,就一些玄學問題析理問難,反復辯論,尤其是士族恥談世俗之事,多用清談機鋒的形式暗喻自己心中想法,趙氏女郎眼下便是如此。
王謐心領神會,其實按理來說,這個頭是王謐開的,其先讓趙氏女郎等了半天,又擺上對食這種不合禮節的招待方式,也難怪對方會借此發泄不滿和反擊。
士族清談,不會直截了當表達不滿,趙氏女郎隱隱暗示,如今士人更喜歡白色,王謐喜歡青色,是因為特立獨行,所以做出這種不合禮儀之事嗎?
王謐猜到趙氏女郎心中的怨懟之意,他微笑道:“五德相克,只在朝代,和衣服關系不大,不然當世女郎尤喜紅色,難道也是心有反意?”
“顏色本無罪愆,奈何人有偏愛,強求不來,還是順其自然為好。”
趙氏女郎大袖下面的手顫動了一下,“人會變,人的喜好也會變,郎君難道能始終如一嗎?”
王謐坦然道:“很難。”
“始終如一的,不是圣人,就是英年早逝,兩者都不是我的目標。”
趙氏女郎輕聲道:“沒有例外?”
王謐回道:“知易行難,一事易,事事難,一時易,一世難。”
“人相時而動,更有偏愛所好,人人皆是不同,所以一時合作常有,一世情誼難尋。”
趙氏女郎忍不住道:“郎君........若對將來面對夫人,也會說這種話嗎?”
王謐微笑道:“自然不會。”
“我說了,人有偏愛,對親人和陌路人,態度怎會一樣。”
他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飯要涼了。”
趙氏女郎低下頭,面前的菜飯,沾滿醬汁的褐色鶩肉泛著油光,襯托出蕪菁冬葵更顯翠綠,稻飯一半去殼一半帶皮,黃色相間,這碗飯看上去,更像是一副色彩斑斕的圖畫。
放在平時,本來讓人很有食欲,但趙氏女郎卻是有些出神,似乎沒有聽到王謐的話。
因為到現在為止,似乎兩人的話該說的都說了,已經到頭了。
趙氏女郎至今沒有得到對方任何承諾,因為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拿出任何打動對方的東西,而最后那句試探,更像是無奈之下的氣急敗壞。
而王謐的回答,自然也很是絕情,也許別人可以,但你不行。
趙氏女郎有這么一瞬間,有了想要起身離開的念頭,但為了家族,她又強自忍耐下來,因為她必須要得到一個承諾,即使對方日后念頭會變,但起碼一段時期內,自己家族還不能觸怒對方。
她端起碗,平放到嘴邊,飯菜的香氣進入鼻腔,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郎君心中,如何看待其他人?”
王謐毫不猶豫道:“互惠互利,不管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我都力圖和對方站在同一條線上對話,如同你我現在隔案對坐。”
“雙方交換可以接受的對等條件,將所能提供的一切放到秤的兩邊,拿取可以交換之物。”
趙氏女郎輕聲道:“郎君是不是絕對了,所謂一切,難道還包括郎君本人嗎?”
王謐哈哈笑了起來,“為什么不可以?”
他抬手指向天空,“家業是志向,天下也是志向,志向因人而異,大小難以等價,但實現志向的外物,卻是可以交換的。”
“女為家族男為志,皆以己身待價沽,既然上了秤,自然要賣個好價錢。”
“為了實現愿望,拿自己做籌碼,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趙氏女郎心中一顫,她此刻終于明白,對方其實和自己是一類人,只不過兩人已經永遠不可能走到一起了。
她提起手邊木箸,夾起一塊冬葵放入口中,以袖子遮面,咀嚼起來。
冬葵上沾的帶殼稻粒頗為粗糙,磨得趙氏女郎口腔生疼,這讓這些年吃慣了精米的她頗為不適,但她還是努力咀嚼,將種種酸苦干澀都咽了下去。
香甜的稻米,苦澀的稻殼,甘脆的葵葉混在一起,如同她心中的五味雜陳,王謐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今時不同以往,兩邊交換的分量,已經發生了改變。
當初王謐落魄時,趙氏沒有雪中送炭,如今想要錦上添花,那想要付出的,就不是那么一點了。
趙氏女郎心中明白,要是自己當年尚有成為王謐正室的可能,如今只怕在王謐眼里,已經是連那婢女青柳都遠遠不如了。
她抬起頭,出聲道:“那趙氏能為郎君做些什么?”
王謐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之色,雙方說了那么多,都是在互相確定對方的價值,而趙氏女郎的反應,也讓王謐滿意,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對方能決然讓拋棄過往,重新擺準位置,說明是個聰明人。
和這樣的人,是可以談的。
他開口道:“我離開后,需要有人替我照看家業。”
“雖然我也有自己的人,但畢竟建康太遠,要是有什么緊急事情,短時間內我也鞭長莫及。”
趙氏女郎沒有立即答應,而是出聲道:“為什么不找李氏,譬如李威?”
“如今你們已經沒有了嫌隙,他還是李氏族人,不比妾更親近嗎?”
王謐坦然道:“他是男子。”
趙氏女郎不解,“男子怎么了?”
王謐想了想,出聲道:“男子能獨立成事,女子不行。”
“起碼在這個天下,彼時彼刻,女子只能依附于男子,才能實現自己的作用。”
“我知女郎胸有志向,但離開了家族,你能孤身成事嗎?”
趙氏女郎抿嘴道:“說到底,郎君想要依靠的,不還是趙氏家族的力量?”
王謐搖頭,“不,你還沒有明白。”
“并不是非趙氏不可,我更看重的,是女郎這重身份。”
趙氏女郎下意識道:“什么身份?”
王謐微笑,“外人無法確定,你我之間關系的這重身份。”
“我要是離開前,把產業交給你代管,這里的人會怎么想?”
趙氏女郎這才明白,輕嘆道:“這就是代價嗎?”
王謐坦然道:“不然如何讓村中士族相信?”
“但這同時也是我的回報,他們會認為趙氏用你來依附于我,至少今后一段日子里,趙氏行事會容易得多,不是嗎?”
一旁的青柳瞠目結舌,郎君是不是也太無恥了,用了個根本沒有的名頭,就忽悠趙氏替自己看管家業?
郎君常說空手套白狼,這套的也太狠了,是把一窩都套住了啊?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