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謐繼承自前身的記憶非常模糊,所以他跟著顧駿一路走過去亭臺樓閣,水榭池溪,頗覺陌生,仿佛這具身體從未在此生活過一般。
沿途所見,王謐最大的感受就是婢女奴仆到處都是,難以想象這座大宅里面,到底有多少人在其中度過,或將要度過一生。
他甚至看到了幾名白發蒼蒼的老仆,但和其他男子不同的是,其下巴都頗為光滑,一點胡須都沒。
王謐猜測,自己祖父王導當年為官時,和晉元帝司馬睿關系親厚,故司馬叡常賜宮人給王導,王導的夫人曹氏身邊,就有不少閹侍,怕不就是眼前這些人。
這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算算年歲,當年那些宮人和面前這些白發蒼蒼的老奴,年齡正好能對的起來。
這些人在宅院之中,可能數十年都沒邁出過大門一步,王謐設身處地想想,就頗覺有些壓抑。
但另一方面來說,不出深宮中的皇帝,又何嘗不是被關進了皇宮這個籠子?
皇帝雖然有遠超常人的權力,但于此同時也要擔起管理天下萬民的責任,若是行差踏錯,引發類似西晉八王之亂,導致天下生靈涂炭,便會被天下唾罵。
所以司馬睿雖建立東晉,但和大臣談及往事時,談及永嘉南渡,仍是抬不起頭來,這便是身為皇族失責,所遭受的報應吧。
王謐正思潮涌動,前方廊道盡頭,現出了一道門戶,兩名健仆站在門口守著。
顧駿站定,恭敬出聲,“主公,郎君到了。”
未幾,一道威嚴的聲音從里面傳出,“讓他進來。”
這四個字已經很明顯了,只讓王謐一人進去,王謐猶豫了下,青柳在背后輕聲道:“郎君放心,我會等在外面。”
王謐略一點頭,舉步往里走去,他踏進門,見面前是道照壁,便轉身繞過,后面又是一道門戶,兩名婢女分站兩邊。
兩婢年紀不大,容貌俏麗,同時看向王謐,臉上露出好奇的神情,又夾雜著幾分驚訝,嘴角忍不住抿了起來,隨即察覺失態,連忙同時側過臉去。
王謐此時心事重重,無暇他顧,只放輕腳步,趨入門內,就看到有人在上首榻上端坐,身旁還有一方棋桌,便知道這便是自己生父王劭了。
不過讓他驚訝的是,對方用的竟然是少見的十九道棋盤。
他也不好直視,便躬身行禮拜道:“孩兒王謐,拜見阿父。”
聲音響起,“把頭抬起來。”
王謐抬頭,終于是和王劭面對面,等數年未曾謀面的雙方目光對視時,皆是有短暫的失神。
無他,因為兩人長的,確實是有些像。
王劭在諸子之中,以相貌俊美出名,此時他年紀算起來,應該是快五十了,但看上去頗為年輕,只有四十冒頭模樣。
其頜下一縷長須,顯是經過了精心打理,面容白皙,眼睛中神光閃動,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王謐記起,據后世記載,王劭之所以受大將軍桓溫賞識,也是因王劭容貌儀度遠勝同儕,而被桓溫稱贊“大奴自有鳳毛”,意思是王劭有王導之風。
王劭面色雖然不動如山,但心中波瀾起伏,他在王謐的臉上,竟似看出了自己年少時的影子,一股恍惚之覺涌上心頭。
在這一瞬間,王劭只感覺自己周圍的場景飛速變幻,下方站著的王謐,變成了年輕的自己,而現在坐著的自己,卻變成了當年自己面對的阿父。
曾幾何時,自己也像眼前這樣,和阿父言笑對答,幾句話說完,眨眼便過去了四十年,阿父已逝,這樣的時光不復再現。
王謐見王劭怔怔出神,不明所以,但也不好答話,屋內的時間似乎停止了流動,凝固成實質。
過了好一會,王劭才回過神來,他身子微側,指了指身前的席子,“坐。”
王謐應了,脫了履,側身往席上側著身子坐了。
王劭緩緩開口,“這些年,你在村中做了什么?”
王謐開口,將這幾年經歷的事情,先是根據前身記憶,簡略說了初到丁角村的經歷,這段記憶很是模糊,所以王謐也便簡略應付過去。
直到說了母子兩人得病,這便是王謐親身經歷,所以便詳細地多,當王謐說到安葬了母親李氏的時候,王劭肩膀聳了一下,隨即又巋然不動。
借著王謐說到招攬流民,挖渠引水,開墾田地等事,王劭卻顯得有些不經意,王謐見狀也不多言,便寥寥幾句說完。
王劭沉默了片刻,指著棋枰,“聽顧駿說,你棋力很高?”
王謐回道:“稟阿父,只是閉門造車,會些生僻路數而已。”
王劭拈起一顆白子放上棋盤,王謐會意,當即提起黑子放上,兩邊很快就擺好四顆棋子。
王劭一邊落子,一邊問道:“這些年,看什么書?”
“字練得如何?”
兩邊一邊下棋,一邊對話,王謐知道這是王劭考教自己,當下屏氣凝神,小心應對。
他心里還是有些緊張的,畢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這些年他專注圍棋,練字讀經的時間自然少得多,加上沒人指導,怕是很難讓王劭滿意,所以也只能盼著勉強應對過關。
中間王劭問了幾個略為生僻的老莊之論,王謐搜腸刮肚應對,但王劭話鋒一轉,突然轉入佛理,“莊子曰學者,學其所不能學;行者,行其所不能行。”
“金剛經卻云,未親近諸佛者,不能聽聞是微妙法。”
“汝覺兩者可有對立,何者為勝?”
這下大出王謐預料,他不知道王劭用意,畢竟此時士族談玄,老莊和佛理皆有不同偏愛者,誰知道王劭更喜歡哪一個?
王謐硬著頭皮思索片刻,出聲道:“莊子此言,乃是鼓勵真正的學者行者,突破常規和自身局限,嘗試做那些看似無法解決的事情,達到更高的智慧,便是謂之無為而無不為。”
“金剛經此言,強調空性無我,表明要追求深奧的道理,必須要具備一定的修行基礎才能涉足,不能好高騖遠,而是要日月積累,方能一步一個腳印深入。”
“嚴格來說,兩者并不完全對立矛盾,只不過是看待事物的一體兩面罷了。”
王劭出聲道:“廟堂之上,何為行所不能,何為親近諸佛?”
王謐心道這都是些什么送命題,難道這些問題是皇帝問你的?
他雖腹誹,還是仔細思考后答道:“身處高位,容易被五障所迷,陷入追名逐利之舉,古有名士談玄,洗滌心障。”
“廟堂之上,更有規則禮儀,但若拘泥于此,固執認定某物某事為佛,相信永遠不會出錯,便會容易滋生執念妄念,需破除我執,若能力不足者,則會適得其反,不如無為而治。”
王劭緊緊追問:“那該如何去做?”
王謐答道:“以清凈之心治天下,以慈悲之心渡眾生,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兩人對答時候,一直是在落子,王劭提問,王謐應對,顯然是需要更多的心力思考。
加上王劭提的問題極為刁鉆,所以王謐幾乎是將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對答上,落子全憑感覺,但這些年的功夫,終于是收到了成效,到現在幾十手下去,王謐不僅避過了王劭兩次陷阱,還隱隱有反擊之勢。
這下大出王劭預料,其實先前顧駿回來后,王劭已經非常詳細地問明了情況,其中內容,已經是讓王劭非常驚訝了,所以今日才故意出了難題,考驗王謐的深淺。
然而從應答上來看,王謐的對答,比王劭見過的大部分士族官員都高明許多,那些人只知互相攻訐對方言語漏洞,而王謐卻能將兩句看似截然對立的話進行調和,可謂不在一個層次上。
尤其是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更是振聾發聵。
王劭心里五味雜陳,王謐表現不可謂不好,而是太好了,且其在丁角村中,無人教導,純靠自悟就能達到如此高的水準,說明天資聰穎,遠不是自己其他兒子所能相比的。
這王劭他心中竟然升起了一股后悔的念頭來。
選王謐過繼,自己是不是虧了?
王劭這一愣神,手下棋路反而先亂了,隨手一子下去,才反應過來,暗道要糟。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