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瑤環看著沈微瀾,悵然一笑:“你知道嗎?我父親最愛將‘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掛在嘴上,他說身為御史,就要以杜絕冤獄為己任,可是他自己,就蒙受了最大的冤屈!”
她當眾揭開舊傷,在一片血色淋漓中,凄然落淚:“當他最信任的下屬向他上報神策獄冤案,他深知此行兇險,卻毫不猶豫地決定去巡囚,因為他相信天子英明神武,會為他主持公道,可結果呢?”
崔瑤環抬手抹去淚水,含恨看著眾人:“他進入神策獄巡囚那天,是我的十五歲生辰。我記得母親早早煮好了湯餅,與我一同盼他回來……可一直等到天黑,只等來了一群兇神惡煞的神策軍。
那幫人一通打砸,讓我的家變得一片狼藉。那時我天真地以為,父親是朝廷命官,只要等他回來看到這一切,寫一封奏折上報朝廷,天子就會為我家主持公道。
可從那天開始,我再沒見過父親,我和母親被抓進御史臺獄,在暗無天日的女牢里惶惶不可終日,直到聽說父親被流放崖州,而我和母親被充入掖庭服役,我便徹底與過往的人生告別,成了罪女崔氏。
我做錯過什么?我父母做錯過什么?明明是上位者顛倒黑白,冤枉忠直之臣,我崔家卻為此滿門覆滅,那時候公道在哪里?
我只有靠我自己,靠鬼車鳥,靠母親教我識得的冶葛和毒菌,為自己討個公道!這些年我不費吹灰之力,便取得貴妃信任,將整個大明宮玩弄于股掌之上,就算今日伏法,也是死而無憾!”
崔瑤環兩眼發光,聲嘶力竭地吼出心中不平,只覺得無比暢快,不由放聲大笑。
笑聲縈繞在陰暗的監牢中,眾人默默看著她,目光都有些復雜。
不說侍奉上位者的官員奴婢,就連李纈云作為上位者之一,對眼前這個罪人都有些恨不起來。
唯獨沈微瀾面色沉峻,對崔瑤環道:“你為雙親復仇,一連殺害六名涉案之人,到了右軍中尉養子孫昭,已是牽連無辜。至于惠昭太子、澧王殿下、南康公主,更是與你父親的冤屈無關……”
“誰說他們無關?”崔瑤環揚聲打斷沈微瀾,“他們都是德宗的子孫,不是無辜之人!我殺他們,也是替我父親報仇!”
“你捫心自問,對他們下手,到底是替你父親報仇,還是替貴妃拔除眼中釘?”
崔瑤環瞬間語塞,臉色蒼白地看著沈微瀾。
“崔御史是忠直之臣,若他泉下有知,會如何看待你復仇的手段?你覺得他受了冤屈,他若知道你裝神弄鬼、濫殺無辜,制造出如此駭人聽聞的血案,只怕寧愿你茍且偷生,也勝過為他報仇。”沈微瀾看著渾身顫抖的崔瑤環,嘆息一聲,“你口口聲聲為他報仇,卻成了他生平最不齒的惡人,這條歧路你走得太遠了,唯有伏法受誅,才能洗清你的罪孽。”
崔瑤環淚眼朦朧地望著沈微瀾,失去血色的雙唇微微顫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心灰意冷地低下頭。
眾人見她如此,一眼便明白,震動長安的鬼車鳥案,已然塵埃落定。
李寬跟隨李纈云和沈微瀾,沉默著走出掖庭獄,看到妹妹眼神關切、欲言又止地看著自己,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原來你們也知道嗎?”
知道他費盡心機,也知道他一敗涂地。
李纈云抿著唇,沒說話,李寬卻覺得比挨她的罵還扎心。
連妹妹都可憐他機關算盡一場空嗎?他活得還真像個笑話!
他這樣想著,竟咯咯笑起來,一掃方才在掖庭獄里的陰沉,像往日一樣吊兒郎當地搭住沈微瀾的肩:“微瀾又破了一件大案,接下來就等著升官發財做駙馬吧!走,回澧王府,本王給你辦慶功宴!”
李纈云微微皺眉,看著自己的二哥一路發癲,奇怪的是微瀾竟也不追問不探究,一路配合著他,返回澧王府。
直到三人經過當日鬼車鳥滴血的庭院,沈微瀾忽然停下腳步,好整以暇地看著李寬,似乎在等待一個答案。
李寬掃了眼白石鋪就的小路,嘻嘻一笑:“怎么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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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纈云這時終于忍不住,趁著沒有外人在,開口問:“二哥,你當初到底是如何中的毒?”
李寬咧嘴一笑,到了這地步,終于吐露實情:“那日鬼車鳥血落王府,闔府上下人心惶惶,只有我,注意到地上落了一小片菌子。如今想來,那毒菌應是被鬼車鳥夾帶、意外掉落的。我當時就起了疑心,趁亂用帛巾裹了菌子,帶到鬼市請人辨認。
我在鬼市找到了藥王陳,他認出這菌子是劇毒的冶葛毒菌,我一聽這種毒菌的中毒癥狀,瞬間便想通了惠昭皇兄的死因。這些年我一直認定鬼車鳥是郭貴妃的陰謀,所以這回鬼車鳥在澧王府作祟,就是她想殺了我!
若是從前,我萬萬不會以身試險,但如今我有了斷案如神的微瀾,這實在是一個扳倒郭貴妃的好機會。我便將計就計,先花重金讓藥王陳配出解藥,約定到時以藥王詩卷軸為憑取藥,再給紅綃留下去鬼市的線索。
萬事俱備后,我壯著膽子舔了一下毒菌……沒想到這毒菌那么厲害,害我受了好大一場罪,也沒能扳倒郭貴妃。”
聽了他的鬼主意,李纈云想到這陣子為他衣不解帶、擔驚受怕,心頭就一陣火大:“就算你想扳倒郭貴妃,這毒菌是非吃不可嗎?你知不知道你差點沒命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鬼車鳥都演到這兒了,我不中毒,別說父皇不會重視這件案子,就是你,也舍不得讓微瀾真跟貴妃對上。”李寬理直氣壯,見妹妹面色陰沉動了真氣,又涎皮涎臉地湊過去哄她。
“我這么做,也是為了我們的將來啊。你想想,扳倒了貴妃,你哥我可就是太子了……”
李寬話還沒說完,便被沈微瀾打斷:“恕沈某直言,殿下在朝中根基不穩,若當真入主東宮,只怕會動搖大唐國本。”
他坦然直言,目光灼灼凝視李寬,竟透出幾分錚臣風骨。
李寬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本王就這么一說,你們還當真嗎?哈哈哈……”
他像個沒事人似的,雙手悠然背在身后,揚長而去。
李纈云望著二哥的背影,眉心微擰:“我總覺得二哥不是為了太子之位,就會賭上性命的人。”
沈微瀾目光轉向李纈云,寬慰她:“殿下愿意這么解釋,自有殿下的道理。”
李寬樂呵呵回到旃檀院,打發簇擁上來的下人:“別忙著討賞,快準備大宴去,本王逢兇化吉大難不死,可得好好慶祝,去去晦氣!”
下人們歡天喜地領命而去,李寬緩緩踱步走進寢室,瞬間變得渾身煞氣,臉色陰沉得嚇人。
寢室已經灑掃整理過,榻上被褥簇新,爐里熏著新香,室內卻因為連日藥香浸潤,縈繞著一絲老參湯的味道。
一卷《朝野僉載》,放在桌案最醒目的位置。
他走到桌案前,盯著救了自己一命的《朝野僉載》,諷刺一笑,忽然伸臂一掃,書卷連著滿桌文房四寶,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動搖國本……”李寬兩眼血紅,沉沉喘著氣,“這爛透了的世道,有什么穩固的必要!”
他狂躁地又摔又砸,寢室里很快一片狼藉,心中積郁卻始終宣泄不盡。
直到一陣清冽的梅香飄入鼻中,他怔怔抬頭,看到一道青衣如煙的身影輕盈站在窗外樹梢上,心中驀然一空。
羅紅綃靜靜與李寬對視,將他的失意與狼狽盡收眼底,冷漠的目光卻比往日多了一絲柔軟。
這人身為天潢貴胄,依然輸了賭局。
不知命如螻蟻的自己,將來以命博弈,結局是生,還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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