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純卻擺擺手，將他打斷：“朕準他如此，一為偽詔案牽涉先帝，朕理當明辨真偽；二為他查明武宰相遇刺案，朕本該論功行賞，眼下不過是給他一個時辰斷案，虛己不必太過嚴苛。”

說罷他又為沈微瀾賜座，命人解了他身上鐐銬，讓他從容斷案。

梁守謙見天子如此，只好忍氣吞聲，為沈微瀾提供一切便利。

轉眼間，內侍獄從大理寺借調的偽詔案卷宗，盡數送入殿中。

梁守謙手持香箸，往玉爐中添了一枚香丸，居高臨下看著沈微瀾：“這枚香丸，一個時辰焚盡，到時郎君若破不了偽詔案，莫怨我將你押回內侍獄。”

沈微瀾望著他陰鷙的雙眼，淡淡一笑：“此案不破，沈某自認欺君之罪，任樞密使責罰。”

梁守謙遽然色變。

天子李純也一臉錯愕，想不到他如此孤注一擲：“沈微瀾，你十年籌謀，科舉入仕，進大理寺，原來都是為了羅令則偽詔案！就連今日朕為妖書案召見你，你都只求替羅令則翻案，不為自己伸冤。你可知道，若編撰妖書的罪名坐實，你自身難保？”

沈微瀾望了一眼御座背后的珠簾，失落一笑，拱手回答天子：“陛下，草民早失怙恃，自幼在祖父膝下長大，為羅山人伸冤是祖父遺愿，草民若是違背孝義，枉為沈氏子孫。”

李純聽他提及身世，想起他英年早逝的父親沈瑛，不由嘆息一聲：“十年前，你還是個半大孩子吧？你為了給沈詹事盡孝，甘愿舍棄如花美眷、大好前程，朕果然沒有錯看沈家男兒。”

沈微瀾聽到“如花美眷”四字，心口像挨了重重一錘，疼痛一圈圈蕩開，面上卻波瀾不驚：“那妖書《辛公平上仙》，雖滿紙荒誕之言，其中頗多細節卻與舊事吻合，草民由此推測，定是某個知情人在利用此事，企圖構陷于我。草民有把握，只要偽詔案一破，妖書案亦能迎刃而解。”

李純頷首：“好，既然你成竹在胸，這一個時辰，朕準你自便。”

“謝陛下。”沈微瀾拱手謝恩，看向送到自己面前的偽詔案卷宗。

手指逐一拂過卷軸牙簽，他朗聲道：“這些藏于大理寺的卷宗，草民在查鬼車鳥案時已盡數讀完。從羅山人到秦州求見刺史劉澭，直至他被杖殺，卷宗記錄詳盡，毫無破綻，所以斷案的關鍵不在卷宗，而在當年的物證。”

沈微瀾推開卷宗，向李純一揖：“按卷宗記載，密旨真偽全是劉澭一家之言。可草民十年前真真切切，目睹過太上皇手書密旨，所以草民懷疑十年前，正是劉澭用偽詔調換了太上皇密旨，誣陷羅山人。草民希望親自查驗詔書真偽，懇請陛下恩準！”

他話音未落，梁守謙已先冷笑：“劉澭一生忠心耿耿，有何理由誣陷羅山人？你不過是仗著他已在元和二年病逝，信口雌黃罷了！”

沈微瀾不理會梁守謙，徑自望著天子李純，目光灼灼。

那一雙眼黑白分明，與李純記憶中的青宮白鶴一樣，清澈的眼神一塵不染，好像生來便是為了明辨是非。

李純心中感慨，問梁守謙：“那偽詔現在何處，你可知曉？”

天子目光如炬，梁守謙不敢妄言，低頭答復：“陛下，當初此案三司會審，那道偽詔由刑部封存，至今十載有余，若要查驗，委實不易啊。”

“知道在哪兒就好辦了，”李純堅持道，“朕既然答應了沈微瀾，這一個時辰內便準他予取予求，百無禁忌。你即刻派人去刑部，務必趕在兩刻鐘內將偽詔取來，供他查驗。”

“謝陛下！”殿中沈微瀾高聲謝恩。

梁守謙狹長雙眼盯著他，暗暗咬牙，卻只得吩咐手下照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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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奉命趕往刑部，殿中一時鴉雀無聲。

李純手指輕叩御座扶手，問沈微瀾：“所以這十年來，你一直懷疑劉澭？”

“是。”這節骨眼上，沈微瀾并不諱言。

李純道：“劉澭為人忠義，與先帝君臣相得。他若收到先帝密旨，定會出兵勤王，斷不會誣陷羅山人。”

“出兵勤王與保家衛國不同，那時陛下已位尊九五，劉澭單憑一道密旨出兵，稍有不慎，便會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沈微瀾望著玉爐上繚繞的香煙，意味深長道，“是豁出命盡忠報國，還是退一步安于富貴，全在一念之間。”

一席話，聽得李純默然不語。

一旁梁守謙也雙眸低垂，掩住眼中情緒。

一刻鐘后，內侍捧著封存偽詔的錦盒，快步進殿復命。

沈微瀾雙手接過錦盒，俯首請求天子：“請陛下恩準草民揭下封條，查驗密旨真偽。”

“準。”

沈微瀾謝了恩，修長指尖滑過錦盒，停在盒蓋封條上。

十年光陰漫漫，他終于能親眼看一看，這盒中究竟是不是當年那道密旨。

面對即將揭開的真相，他無比平靜，倒好像身陷妖書案并非危機，而是為這一刻走的捷徑。

撕開封條的瞬間，大殿無端起了風，像數十道冤魂從泉下趕來，圍在沈微瀾身邊等待奇冤昭雪。

梁守謙心中驚瀾驟起。

他抬起雙眸，盯著沈微瀾緩緩打開錦盒，取出一條塵封十年的黃絹。

“如何，這偽詔可有被調換？”梁守謙雙眼直勾勾盯著沈微瀾，見他展開黃絹后臉色微變，嗓音沙啞地問。

沈微瀾凝視著手中黃絹，眼底涌起萬千情緒，久久沉默之后，終是開口：“沒有。”

手中這道偽詔，正是當年自己夾帶出興慶宮，親手交給祖父的黃絹。

——朕受困興慶宮，恐命不久矣，三郎速遣兵馬，于大行梓宮之日發兵救駕。

刻骨銘心的兩行字，足以令他過目不忘。

沈微瀾心中悲喜交加。

“劉澭沒有調換密旨，這黃絹正是太上皇親筆所書。”他高高捧起黃絹，看向天子，“此物足以證明，羅山人不曾傳遞偽詔，請陛下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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