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明末第四百五十八章:潮水_sjwx
第四百五十八章:潮水
第四百五十八章:潮水
玄黑色的大纛之下,李巖已經穿上了甲胄,戴上了頂盔。
在他的身側,是作為他親衛的驍騎營五千甲騎。
紅娘子一身紅袍,罩袍束帶,乘馬立在他的身側,緊緊的握著李巖的左手。
一切的一切,都如同在杞縣那幽深的監牢之中。
李巖的雙目赤紅,死死盯著遠處膠著的戰局。
他看到了山東鎮的陣線的崩潰,看到了鋒銳營甲騎的突擊,看到了靖南軍騎兵的狼狽逃竄。
也看到了鋒銳營的甲騎在靖南軍銃兵的炮火之下崩潰,看到了鋒銳營甲騎的四散奔逃……
但是李巖并沒有下令讓鋒銳營撤下,也沒有下令麾下的兵馬重整。
“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李巖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攥著韁繩的手背青筋暴起。
狂風卷襲著腥臭的空氣掠過了平野,吹亂了李巖盔下散落的發絲,但是對于這一切他卻渾然不覺。
他的眼睛布滿血絲,像是熬了三天三夜的賭徒,死死盯著賭桌上最后一局勝負。
他已經壓上了所有的身家,萬民軍四十萬人的性命,南國六府數百萬人的命運。
靖南軍西線的崩潰,終于讓他看到了勝利的一絲絲希望。
只要能夠重新奪回西面的控制權,只要擊潰靖南軍的右翼部隊,只要擊潰了山東鎮。
他們就能堅持下去,他們就能繼續穩定局面。
鄭芝龍也將會投鼠忌器,開始思考是否真的應該在現在便落下棋子。
明國京師的陷落已成定局,只要堅持到清軍南下……
遠方。
每一次海誓銃齊射的閃光都映在李巖布滿血絲的眼中。
每一次騎兵沖鋒都讓李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讓神機營,再壓上去!”
李巖再度下達了軍令。
袁時中有些畏懼的看著李巖。
往日里一直以來都溫文爾雅的李巖,如今卻是面目猙獰。
那陌生的模樣,哪怕是常伴其左右良久的袁時中都感到了恐懼。
“神機營剛剛重整行伍,死傷上千人,軍無戰心,將無……”
因為潰敗被李巖下令處死的把總以上的軍官已經達到了四十人之多。
這其中甚至包括了三名營將,還是從河南一路跟隨著李巖刀山血海之中滾出來的營將。
袁時中最后的話語還是沒有全部托出,他不敢去看李巖的眼睛。
軍令一級一級的傳下。
伴隨著的將旗的搖動,還未從傷痛和潰敗的情緒之中脫離而出的神機營軍兵,在軍官和將校的呵斥之下最終緩緩向前。
驍騎營的甲騎已經登臨前陣,他們用冰冷的目光掃視著整個陣線。
所有膽敢違逆軍令的人,都將被他們毫不留情的斬于馬下,被他們的鐵騎踏成肉泥。
作為督戰隊的萬民軍甲士排列成軍陣,封鎖了前陣萬民軍軍兵們后退的道路。
擺在他們面前的道路只剩下了一條——向前。
向前,向前,向前!
直到他們徹底的倒下,直到死亡的來臨……
一陣接著一陣的萬民軍軍兵被填上了西線。
山東鎮的陣線之上海誓銃的爆響聲不斷的響徹,原本整齊的排銃聲已經變得散亂。
面對著猶如浪潮一般涌來的萬民軍士兵,山東鎮的銃兵們已經沒有辦法組織齊射,全都處于自由射擊的狀態。
萬民軍的軍兵們被驅趕著,像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撞向山東鎮的鐵壁防線。
他們踉蹡著向前,腳下踩著同袍尚未冷卻的尸體。
鮮血從他們的褲腳滴落,黏稠的血漿浸透了他們的草鞋,在凍土之上踩出一個又一個暗紅色的腳印。
尸山血海在西線堆積成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色長堤。
督戰隊的鐵騎在后方逡巡,雪亮的馬刀不時閃過寒光。
暮色漸沉,殘陽如血。
火紅的晚霞將整個西側的天際都染成了一片血色。
融金色的夕陽在硝煙彌漫的地平線上搖搖欲墜。
山東鎮的陣地上,一眾靖南軍的軍兵們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在血色的土地上扭曲成詭異的形狀。
吳平緊握著手中的手中的銃槍,他機械地重復著裝填、擊發的動作。
黑火藥殘留的刺鼻硝煙味已經浸透了他的衣衫。
每一次的呼吸,他的口鼻之中都帶著硝煙和鮮血的味道。
吳平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海誓銃到底已經開了多少槍。
吳平只清楚,他手中的海誓銃早已經超過了軍器局劃定的最大連續射擊次數。
每一次的銃擊,都有炸膛的風險。
但是現在,誰還能顧得上這些細節瑣碎?
此刻,已經沒有更多的海誓銃讓他們更換了。
他們的身后已經沒有了任何的遮蔽。
一旦這最后一道陣線被萬民軍的甲兵突破,他們所有的人都將被斬殺殆盡。
他的手指已經不聽使喚,裝填速度慢得可怕。
黑火藥殘渣讓銃機越來越滯澀。
在每一次的銃擊之后,他都要用通條費力地清理銃管。
吳平的的拇指被燧石打火機構磨出了血,裝填時在紙包火藥上留下斑斑血跡。
十指連心,手指處傳來的劇痛,加上一直以來的緊繃的心弦,戰場鮮血和死亡的刺激,讓吳平的眼前不由陣陣發黑。
“砰!“
吳平舉起手中的海誓銃,他能感覺到手中的海誓銃在發燙,但是吳平海是再度扣動扳機。
他看到了身前不遠處一名剛剛絆倒在地重新站起的萬民軍甲兵身形一晃,而后無力的栽倒在地。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什么時間讓他再去計算自己的戰果。
吳平重新放下了手中的海誓銃,重新開始了裝填。
因為慌亂,在拿起通條的時候,吳平的手不小心觸碰到了海誓銃的銃管。
銃管在連續射擊后燙得嚇人,只是輕輕一碰,吳平的手指便已經被燙起了一個不小的水泡。
“狗囊的……狗囊的……”
吳平的神色猙獰,拼命的咒罵,恐懼幾乎要將他的內心給吞噬。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青筋在他的額頭上暴起。
不斷傳來的疼痛干擾了吳平的心神,讓他手上的動作越發的遲緩。
“嘭!”
身側一聲巨大的爆響陡然炸響。
吳平渾身一震,向著身側聲響傳來的地方。
他最擔心的事情又發生了,又是一支過度使用的海誓銃終于不堪重負達到了它的壽命。
吳平看到不遠處一名陌生的軍兵痛苦的躺在地上哀嚎著。
那軍兵的整張臉被炸得血肉模糊,一塊鋒利的銃管碎片深深嵌入他的右眼,鮮血混著眼球的膠狀物順著臉頰汩汩流下。
炸裂的銃槍甚至還傷及了那軍兵周圍的幾名銃兵。
那軍兵痛苦的想用雙手去捂受傷的面目,但是他的右手和左手也已經是被炸的血肉模糊,手指都已經不見了好幾根。
后續負責運送救治傷員的輔兵們,沉默的上前,將其抬到了擔架之上。
但是卻沒有人對那重傷的銃兵提供任何的救治。
一名輔兵緩緩的拔出了腰間的短刀,顫抖的將其放在了那不斷哀嚎的銃兵脖頸處。
很快,凄厲的哀嚎聲消失在了陣線之上。
一切,彷佛都沒有發生一般。
槍管噴出的火焰在暮色中格外刺目。
吳平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不僅僅是銃槍。
他們,也已經瀕臨到了極限了。
“錚————”
清脆的金屬撞擊聲穿過了戰場的喧囂,清晰的在吳平的耳畔響起。
吳平猛的回頭,看向中央的棱堡位置。
中軍方向,那面巨大的將旗此刻正在急促的搖動著。
兩翼的方向,也在同時傳來整齊的馬蹄聲。
一隊隊身著赤甲的甲騎猶如潮水一般從兩翼向著他們所在的位置快速壓來。
吳平渾身一顫,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響起的聲音正是收兵的金聲,搖動著的將旗下達的是撤退的軍令!
從兩翼來援的騎兵,為的是掩護著他們的撤退。
“撤!”
陣線之上,各級的將校軍官在聽到金聲的下一瞬間已經是大聲的疾呼著,向著周圍還在愣神的軍兵們下達軍令。
“快撤!”
“我們可以撤了!”
有人喜極而泣。
“快走,快走,萬民軍的甲兵壓過來了!”
有人緊張的呼喊著,神色恐懼的不斷的向后退著。
吳平愣愣的看著中軍揮動的將旗,劫后余生的喜悅還沒有涌上心頭,突然乍響萬民軍的喊殺聲便又將其壓下。
吳平轉過身,他控制著自己不去看身后的猶如潮水一般涌來的萬民軍軍兵,拼了命的向后跑去。
連番的鏖戰讓每個人的體力和精神都已經抵近了臨界點,吳平只感覺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
輕飄飄的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別拿銃了,都丟了,都丟了!”
有人大聲的呼喊著,吳平聽的聲音,那聲音似乎是他們司的把總。
聽到疾呼聲后,吳平才驟然驚覺,他的手中竟然還拿著那桿已經快要接近極限的海誓銃。
“盔甲也脫了,都他娘的在想什么,跑啊!”
吳平緊咬著牙關,他丟下了手中的海誓銃,而后又開始去解身上的腰帶
但是他的手抖得厲害,指節因長時間緊握海誓銃和裝填十分的僵硬。
他笨拙地解著腰間的皮帶,但是他的腰帶上沾滿了火藥和血跡,實在是太過于濕滑,一時之間竟然怎么都扯不開。
慌亂之下,吳平摸到了腰間的匕首。
來不及思索,吳平直接拔出了匕首,直接割開了腰帶。
帶著鐵扣的腰帶落在地上,發出了一聲輕響。
但是這樣的輕響在逃亡的人群之中是那么的微不可聞。
身上的棉甲被吳平甩在了地上。
他故技重施,用匕首割開了雙臂的鐵臂縛。
去除了沉重的負擔,吳平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輕松了許多。
奔跑的速度終于提高了許多。
但是失去了棉甲的保暖,迎著呼嘯的北風,吳平逐漸感覺到了身體正在逐漸的變冷。
他的棉甲之下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鴛鴦戰襖,熱汗轉眼間就化作了刺骨的冰霜,冰冷的空氣已經浸透了他的衣衫。
吳平感覺自己的肺像著了火,喉嚨里泛著血腥味。
每一次喘息,冰冷的空氣都像刀子般刮過喉嚨。
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身后。
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喊殺聲。
隆隆的馬蹄聲連綿不絕,中傷的哀嚎聲,憤怒的呵罵聲,刀劍割開軀體沉悶的入肉聲此起彼伏。
吳平知道,掩護著他們的騎兵已經與敵軍接戰。
“不要回頭!”
“跑!”
把總的聲音最后在一次在吳平的耳畔響起,只有短短的兩句話,五個字。
吳平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的渾身冰冷,雙腿已經失去了知覺,只是機械地向前邁動。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的黯淡的了下來。
他的身邊空無一人。
遠處,幾點孤零零的火光在夜色中搖曳,像是被風吹起的火星,忽閃忽明。
吳平知道,那些微弱的亮光來自己方的棱堡。
吳平停下了腳步,他的體力和精神都已經到了極限,他已經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命,保住了嗎?
他不敢倒下,這個天氣,他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棉襖,一旦倒下恐怕就永遠的站不起來了。
吳平恍若行尸走肉一般踉蹌著向前,向著最近的一處棱堡走去。
棱堡內的同胞們,應該會向著他們施以援手。
畢竟他們不是潰敗,他們是在聽到軍令之后才撤退的。
沿途的棱堡肯定會有人來接應他們。
吳平心中懊惱,他明明應該早一點想到的,現在他不知道還有沒有體力跑到最近的棱堡。
明明已經可以活下來了。
明明已經可以……
吳平的心中滿是不甘,但是視野卻是越發的模糊,他真的已經到達的極限。
遠處棱堡的火光在他眼眸之中,化作那年家鄉上元節的燈籠。
“春娘……”
吳平舉起了手,向著身前虛抓而去。
已故的妻子笑意盈盈的站在那里,抱著他的女兒在向著他招手。
妻兒站在燈下的模樣,比他這輩子見過的所有火把都要明亮。
不過很快,那道他朝思暮想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吳平的視野之中。
吳平仿佛聽見女兒咯咯的笑聲,還有春娘哼著那首哄睡的小調。
淚水徹底的模糊了吳平的視野,他再度回憶起了那份被他壓在心底的痛苦。
“對不起……”
吳平緩緩閉上了眼睛,喃喃自語。
在最后的時刻,他的心中只有歉意,對于自己的懦弱無能的自責。
吳平放下了手,他已經走不動了。
一切也都該結束了。
吳平站在了原地,失去了所有信念的他,身軀不受控制的向前倒去。
只是他并沒有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一道堅實的臂膀將他牢牢扶住。
“現在,可還不是倒下的時候。”
隨后一件厚重的棉制大氅蓋在了他的身上。
吳平有些愕然,他的心中一片迷茫。
當他用盡全力睜開眼睛的時候,他也看到了他這輩子永遠都難以忘懷的一幕。
無數的火把在寒風中烈烈燃燒,將周遭的平野照得亮如白晝。
火光晃動,忽明忽暗。
映照出一張棱角分明的面孔。
劍眉之下,一雙鷹目清亮如寒潭。
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但是吳平卻是極為眼熟。
那雙眼睛,那雙猶如鷹隼一般銳利的雙眼,吳平記得,他在誰的臉上曾經看見過。
在揚州的城郊,大戰的開始的前夕,他們的主帥,靖南伯曾經從陣前領著甲騎走過。
當時他就在站在第一排的位置。
眼前的這雙眼睛,和靖南伯的眼睛,一般無二!:sjwx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